也许是因为不再是独自一人坐在虽然奢华可是却偌大空旷的餐厅中面对着无人的长桌吧。
很快吃过早饭,母子俩就出了门。
他们所居住的是一个有差不多十年历史的老住宅小区,基本上,大院里周围几栋住宅的邻里之间都算熟悉。老房子就是这一点好,人情味比较浓,上上下下都有招呼打,得闲的话还可以停下来唠嗑几句。
自两个多月前秦优醒后,他也曾走出家门几次,只不过由于他在床上昏迷的时间太久,身体各方面的机能都还比较虚弱,所以都没有走远,仅仅在大院的小花园中走动一番,作为锻炼复健。
秦优母子俩在这个大院里住了也差不多七八年,邻里街坊都很熟悉,秦优也算是大家看着长大的,秦优的礼貌懂事和优异的学习成绩一直都是大院里其他同龄孩子的家长们口中的学习榜样;当初秦优出车祸被医生诊断为植物人后,周围的邻居都纷纷感到心疼和可惜。
秦优的妈妈是这个小区附近一所少儿艺术中心的钢琴教师,收入普通,但还算能维持母子俩基本的生活开支,但自秦优出了车祸以后,家里的负担一下子就加重了,尤其肇事者事后逃逸至今也没有下落,一分钱的赔偿也没有;近年来她虽然多少有一点积蓄,可是那也仅仅只够支付秦优在医院里的手术费,而大笔的医疗医药费用还是她工作的少儿艺术中心代为垫付的。
为了继续维持生活和偿还债务,秦优的妈妈不得不又去兼职了一份在一间五星级酒店的餐厅弹琴的工作,当她忙碌得分身乏术的时候,也只好委托周围的邻居代为照顾被留在家里的秦优。
所以秦优能够奇迹般地苏醒并日渐恢复,感到高兴的并不只是秦优的妈妈,那些热心善良的邻里街坊也都是很欣慰的,几个老太太们也不时念叨说,真是老天保佑……
秦优拎着装着课本和文具的书包跟在秦母的身后下楼,楼道旁的窗户照进了阳光,细小的尘粒随着他们的脚步在一段一段的阶梯之间跳跃着。
此时此刻的这种氛围让秦优感觉有些新奇。
之前他第一次下楼到大院里做复健的时候,也是有一种新奇的感觉,说来好笑,那时因为他还不适应这个新的身体,不管是身高还是体型,都跟从前的自己有一段差距,当大脑向身体下达指令的时候,他的心里都不可抑止地会产生一种仿佛在试用某种新功能的诡异感,于是一个不留神,就差点从楼梯上滚了下去,庆幸的是,当时陪着他复健的秦母拉了他一把,而他也正好扶着楼梯的扶手。
然而此时的新奇感,则是因为,他是以一个高中学生的身份,背着书包跟在母亲身后去上学。
原本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正如他之前所想,既然成为了秦优,接受了这样一个身份,那他也只能在没有掌握更多的主控权的情势下,继续沿着这个身份该行走的轨道走下去。
本来对这种新奇感他是带着一种玩味的情绪,可是当他们下了楼,走出大院,上了前往学校的公车以后,向来自诩冷静淡然的他也禁不住嘴角带些僵硬。
这一路过来,几乎见到的每一个叔伯阿姨大爷大妈,都会带着一脸和蔼亲切的笑容对他道:“嗳,小优要上学去了?”然后眼神里都会流露出“你好乖”的赞扬爱惜之情,伸出手来拍拍他的头顶。
他的身体虽然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但他那年近三十的灵魂却直观地认为这种表示关爱的举动一般,而且最好,是使用在对待尚是幼龄的孩子或者表象可爱的宠物身上。
他蹙着眉,总是遭遇到这种状况让他颇感无奈。
不算太拥挤的车厢一角,坐在车窗边穿着一身校服的瘦弱少年怀里抱着书包,微抿着唇,轻轻拧着眉头,神情看似老成地在思考着什么,车窗外早晨和煦的阳光照在他秀气漂亮的脸上,虽然气色有些苍白,但却让那张皮肤细腻的面孔看起来更加像孩童般幼嫩;他微垂双眸,又长又浓密卷翘的眼睫毛在他脸上投下一层倒影,明明周身隐隐是一种淡漠疏离的气息,但此时的他看起来竟然格外地孩子气。
注意到站在车厢中间拉着扶手的几个同样学生打扮的女孩不时瞟向这边的目光,秦优的妈妈侧过头去看坐在身边的儿子。
自从儿子苏醒以后,几乎一直都是显得有些冷淡而沉默的,原本一个乖巧懂事的少年,有时却会让她觉得深沉。她几乎要开始担心是不是车祸对秦优的心理造成了什么不好的影响。
此时难得看见他走神时流露出这么可爱的神情,秦优的妈妈心底顿觉一片柔软,终于稍微放下心来,想到自己的儿子在经过了那样一场生死垂危,现在重新恢复了健康,还能继续上学读书,做母亲的心里一下子生出了一份骄傲和欣慰,于是不禁伸出手去,轻轻拍抚了几下自己儿子的头顶。
第三章
如果单独看现在的秦优,除了显得比同龄的少年安静沉默一些外,不仔细观察倒看不出什么不一样;但是当秦优站在了一群同龄人中间的时候,立刻就凸显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独特来。
而这么一种与众不同的独特,又是更加地衬托出他那漂亮的容貌,。烨烨光华难掩其灼,普通的少年又怎么可能会有那样优雅的姿态和从容的气度。
秦优手上拎着书包,安静地跟在秦母的身后走进了德庆中学的学校大门,对周围看向他的好奇打量的目光无动于衷,一脸的平淡。
一路走到隶属高中部的一栋教学楼前,秦母转过身来,微笑着对秦优道:“小优,妈妈就陪你到这里吧,我现在去找教导主任办一些复学手续的事,你自己去年级办公室找你的新班主任,好吗?”
这两个月来一直被当做一个孩子一般对待,虽然很不习惯,可是此刻看着秦母鼓励温暖的眼神,秦优也只能点了点头。
秦母笑着伸手想要再揉一揉儿子的头,秦优一下子撇过头去躲开了,转眼看见秦母有些失望的眼神,心里却莫名有些不忍,清清喉咙,轻声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血缘的关系始终是无法割断的,即使他占有了这个身体,但是每当面对秦母的时候,他都会无法控制下意识地做出孩子面对母亲时的姿态来,这让从来亲情观念极淡薄的他感觉格外不自在,对这种陌生的亲情,他的反应是生涩的。
然而看着秦优一脸别扭表情的秦母却觉得自己的儿子今天看起来特别可爱,笑了笑也不介意,只是转而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然后挥了挥手算是跟儿子说再见,微笑着转身走开了。
看着秦母离去,秦优抬头看了看面前那四层楼高的教学楼,此刻正是早读开始的时候,各层的走廊上都没有学生走动,只有栏杆边花池中的太阳花在晨光中开得灿烂。
以一个普通学生的身份重新回到校园,这种古怪的奇遇让他觉得有些可笑。
可是他现在是“秦优”,再也不是方维信。
方维信已经在那一场空难中死了。
他踏上台阶,走入门厅,迎面是一面巨大的落地镜子,上面用磨砂写着本校的校训“团结、友爱、奋斗、进取”八个大字,镜子的两边分别是通往教学楼两端的阶梯。
他看见镜子里那个苍白瘦高的少年,穿着整齐的校服,手上拎着黑色的书包,眼睛乌黑清亮,如果再仔细看,就会发现那秀美的眉目间隐隐藏着不为人所察的深沉。
他回忆不起来少年时的方维信是什么样子了,现在镜中的那个人,外表是陌生的,但藏在这副躯壳后的灵魂却是再熟悉不过。藏在这样一个纯净少年的身体里,让他觉得命运之神真是很懂得开玩笑。
缓步踏上阶梯,经过三个传来朗朗书声的教室,他直接来到了位于三楼东端走廊尽头的高二年级办公室。
伸手敲了敲本就一直开着的门,办公室里两排办公桌中,只有一位年纪大约四十多岁,戴着黑框眼镜的女老师坐在其中一张办公桌后,听见敲门声她从手边批改着的卷子中抬起头来看向门口,不待秦优开口,就先出声道:“是秦优吗?进来吧。”
这位女老师应该就是他要找的新班主任关老师了。
秦优在关老师那打量的目光中走进了办公室。
关老师知道今天秦优会来报到,所以特地一直坐在办公室中等着而没有在这早读的时间同以往那样去班级巡视。
她知道秦优,曾经是德庆中学的风云人物,学习尖子和优秀学生干部,从前的班主任是何老师,秦优是何老师从初中就一直带上来的得意门生,连着三届全国奥数竞赛的第一名,还拿过全国中学生英语竞赛口语和笔试的冠军,这样一个文理全科优秀,德智体全面发展,给学校争得奖杯荣誉的好学生,自然是每一个老师都喜欢的。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学生却在去年高二新学期刚刚开学不久就出了一场严重的车祸,听说是脑部受到了重创,一个生气勃勃的少年一下子就成了深度昏迷在床上没有知觉的半植物人。
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所有的老师都扼腕叹息,而秦优当时的班主任何老师更是心痛不已,去医院探望了几次,每次回来均是面色沉重。
原本所有人都以为这个优秀的学生也许就这样折损了,却没想到现在秦优竟然还能奇迹般地重新苏醒并康复,复学回来上课。
当她告诉何老师秦优复学上课被安排在她带的班级的时候,何老师是惊喜的,如果不是正带着高三分身乏术,恐怕都想亲自来带秦优了。
关老师看着面前安静沉默的少年,身体比印象中要瘦弱了一些,面色也还有些苍白;之前秦优的妈妈和她通过电话,聊起秦优伤势的恢复,也曾提到,大概是脑部受过重伤的缘故,秦优的记忆受了影响,很多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也许,会在学习上有些困难,如果一时成绩跟不上也不要紧,她也希望学校不会给秦优太大的压力。
想到这里,关老师不禁对秦优妈妈那体贴的母爱而感动,看着秦优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温和关切。
“走吧,”关老师微笑着,收拾了一下桌面上的卷子,起身一边向门外走去,一边道:“我们一起到班里去。”
他们要去的班级仅仅和年级办公室隔了一间教室。
跟在关老师的身后走着,秦优略微抬头看了看教室门边的木牌,上面写“高二(三)班”几个字。
快到门口的时候,关老师却停下了脚步,顿了顿,转过身来看着秦优温和地道:“秦优,新学期也才开始没多久,新课的进度也不会很快,老师相信你能赶上,不要着急,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到办公室来找老师,好吗?”
并不习惯这种长辈对孩子般的关切语气和目光,秦优也不想忤逆别人的善意,只好淡淡点了点头。
其实那些课本他昨晚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才草草翻过,里面的内容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负担,以往家族中对后辈的教育非常严格,在家族精英式的教育中,他被要求去学的那些比这些课本里的内容还要艰深得多,何况当年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已经进入了那所世界着名的高等学府开始攻读学位了,
——如果不是这样,当初的方维信又怎么能在方家的那些优秀后辈中脱颖而出,进而被方老太爷看重培养呢?
秦优的过于安静和沉默却让关老师隐隐有些担心。这个学生在经过这一年的休学,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重新适应这高强度的学习,高二是为进入高三冲刺时的铺垫阶段,课业其实并不轻松,何况德庆中学是省重点学校,为了保证升学率,学习强度是很大的,秦优之前是学习尖子,但这么久没有上课,就算从前打下的基础很好,也不能保证他现在马上就能跟上其他同学的学习进度。
刚才她对秦优说的那番话其实是一种安慰,她其实更担心曾经是学习尖子的秦优如果在此时面对学习困难,甚至成绩滑坡的时候,会不会无法接受进而受到打击。
略有些忧心的关老师不禁有些怔忡。
秦优注意到了关老师的表情,很快就猜出她的忧虑。
“老师,”待关老师回过神来看着他,他轻轻一笑,目光清澈而从容,“我可以赶上现在的学习进度。”
第四章
下课铃响起后不久,原本安静的校园很快就变得热闹起来。走廊上三三两两的学生或结伴走过,或倚着栏杆聊天,在初中部和高中部相邻几栋教学楼之间的空地,还有不少初一年级的学生在追逐打闹。
高二(三)班的教室里,老师拖堂了几分钟后这才宣布下课休息,但除了个别几个,大部分的学生都没怎么离开座位,一些是在对着老师刚才评讲的试卷唉声叹气,而更多的则是聚成几个小群体的女生们,在悄悄打量着班里新来的学生小声地议论着什么。
秦优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着手中的那张数学科模拟试卷。刚才是他上的第一堂课,老师评讲的就是他手中的这张卷子,由于他之前没来得及参加这次考试,所以老师没有让他听讲,只是将这张空白卷子给了他让他先试着做做题目。
这些题目对他来说并不难,一道一道往下解,敲惯键盘的他慢条斯理地用圆珠笔一笔一划写着字,这一堂课下来,一份三联开六页的试卷他已经填完了大半。
旁边一些女孩的嬉笑说闹几乎毫不掩饰,内容都是以“秦优”作为主角。
虽然他占据了这副身体,但是属于“秦优”的记忆却几乎是一片空白。除了这副身体中母子的血缘天性让他能自然而然地能认出秦优的母亲,其他有关秦优的一切他都没有丝毫的印象。
分神听着那些女孩的议论,他才对这个身体的原主人有了一些了解。
没有想到的是,原来的秦优是那样一个优秀的少年。
他不禁微微蹙了眉,如果说是他的灵魂在那场空难后占据了这个身体,那么原本属于这个身体的灵魂,也就是真正的秦优又去了哪里呢?
这一切的一切他都没有办法解释,当初的他可以平静地面对自己的死亡,可却是几乎无法接受自己如此诡异地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秦优。”
一个笑得阳光的少年跟他打了声招呼,坐在他前面那张桌的空位上。
敛去眸中的情绪,秦优抬起头,看着面前那充满活力的黑亮眼睛,对面少年的友好热情很有一种能感染人的魅力。
“我是齐朗,这个班的班长。”齐朗笑眯眯地看着秦优沉静如水的眼睛,开门见山地自我介绍道。
人如其名,阳光而爽朗,一眼就能看出应该是一群孩子中的小头领,自信大方,充满了活力。
齐朗让他想起他从前的一个得力助手,有着敏捷圆滑的心思,处理人际关系的高超手腕。
他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有自信,这也是他当初能一步步爬上高位而练就的本领之一,而许久以来,从第一次见面就对一个陌生人做下判断已经渐渐成为了他的一种本能。
能接受自己成为“秦优”,却不代表他就会把自己还当做是一个纯真的少年;而接受回到学校做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却并不意味着当他面对着这些比他小了十岁的孩子时能产生想融入这个群体的意愿。
他相信自己已经充分表现出了那种生人勿近的疏离冷漠,而周围的那些人也一直如他所愿地跟他保持着距离,却还是没想到齐朗会这样出现在他的面前并主动表示友好。
曾经的方维信被人背地里称作“笑面虎”,面上温和,手段却是阴狠,当别人面对他的一脸平静的时候,往往都会心中忐忑。不知道是换了这副身体便失去了原本的威信,还是这单纯真挚的少年就是那初生的牛犊呢。
想到这里他不禁莞尔,心下却知道其实自己对面前这个少年的印象还算不错,这些许的好感让他微微点了点头,对齐朗回应道:“你好”。
齐朗低头看了看他手中的试卷,眼里有着惊讶和佩服,“啊,秦优,这最后四道大题你竟然都解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