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连忙从椅子里坐直了身体，在手边的文件夹中一通翻找。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想起：这份报

告他竟然根本还没有动笔。他完全忘了。
他顾不得自责，勉强向与会的各位装出一副坦然笑容："这部分的最终数据要今天下午才能交过来，

目前的曲线分析还不完整。我想我们只能把它放到明天的会议上讨论了。"
李林点点头："没关系，我们进行下一个部分，这次安理会会议上......"
大家又开始讨论了。
范暗暗嘘了一口气，背后已经暗自凝结了一层细细的汗珠。太令人吃惊了，他一直是个专业人士，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犯这种低等的错误。震惊之余，范沮丧极了。
会议总算结束了，潘先生走过范身边时，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范苦笑了一下，心里暗自对他说："这下你明白我无法参加竞选班子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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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看到、接触到有关战争的一切时，范都会心乱如麻。
"李林的政策是正确的吗？"
"我用诡诈的手段替他铺平了道路，难道我不是战争的帮凶吗？甚至，我的罪更重......"
"是我的手将要毁灭人的生命......"
每次想到这里，总会引起彻夜难眠。李林党内竞选胜出前，全心投入政治争斗中的范，在胜利到来

之际，立刻感到了强烈的内心谴责，
这种谴责比当年盖文·格莱文特的死更令人惊心动魄。
最近的范好像变了个人，虽然还是很努力，虽然还是工作到很晚，但效率明显大不如前，精神无法

高度集中造成的失误比比皆是，幸亏有海斯的帮忙，否则真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有时候，

范望向镜中，那双无神的眼睛和苍白的脸是如此陌生，连自己都被震惊。
"为什么？"他不断的问着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什么失去了自信呢？他不敢去见父亲，也

找不出任何答案。
范的失常已经是如今白宫中的秘密传言之一了，休息室、茶水间的犄角旮拉都有人议论纷纷，猜测

着其中的缘由。终于，一个午后，范接到了李林的电话。
敲开椭圆形办公室前，范踌躇了好一下。
刚刚成为总统助理时，自己志得意满，第一次和未来的老板--李林私下会面。那时候，自己以为李

林讨厌自己，之后却发现他并无恶意。
多少次深夜加班，把刚收到的文件送到这里给李林批阅，两人往往一讨论就到了凌晨，相伴的还有

加了白兰地的橙汁。
车祸丑闻后，李林向整个合众国担保他的清白，自己来这里向他致谢，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就发

誓成为他永远的追随者。
了解了这个男人的爱和冷酷之后，自己定下"卡位"的可怕计划，挑战的话语和浅浅一吻后，两人分

道扬镳。表面上与他决裂，自己却已下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支持他实现梦想。
当罗因茨女士失败，胜局已经锁定，自己迫不及待的来见他，那个时候，他们仿佛心灵相通，狂热

的吻代替了所有话语。
现在......自己的战术成功了，李林的梦想之路又迈进一步，再加上菲力普和各大财团的力量，最

终大选的胜利就在不远的前方......但，从成功之日开始，自己就不一样了......这个无用的人，

连自己都嫌弃......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想的特别多，过去一幕幕在眼前浮现，简直就象是最后的告别。
敲了敲门，范走进椭圆形办公室，门在身后关上。
"菲力普？！"看到李林对面端坐着的大哥，范很吃惊。菲力普近期一直负责西海岸的竞选工作，没

想到他会在这里出现。
菲力普微微有点愠色，李林倒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示意他坐下。
三个人沉默了好久，菲力普的脸色慢慢缓和了下来，他叹了口气："范，最近你的状态非常不好，我

很失望。"
"......对不起。"范的声音很低。
"为什么？"菲力普提出了这个最让范头痛的问题。
范恍惚的苦笑了下："不知道。"这个回答应该会让菲力普暴跳如雷吧，当时车祸丑闻时，他也为类

似的回答生气过。
出乎意料，菲力普好像预期到了范的答案："那我告诉你为什么。"他的脸色语调一点都没有变，"你

的失常在于你没有自信。而你对自己做的事情产生了巨大的怀疑，所以你不自信。"
怀疑？听着菲力普说出自己一直逃避的问题，范嘴角勉强撇了一下，没有否认。
"一向没有什么城府的你，第一次使用‘卡位'这样诡诈的政治手腕，说实话，连我们也很震惊。"听

菲力普当着李林暴露出自己是此事的策划者，范很急切的望向他，希望他能够住嘴。虽然现在，两

方已经走到了一起，范还是不愿意李林知道这件事。范别过眼神，不想看李林的神情。
"那个时候，我的确很吃惊。"李林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而要想掩饰这种吃惊，实在很困难。"
范忽然从对方的话语间听懂了什么，他望向菲力普："你们什么时候成为盟友了？"
"从一开始的时候"菲力普的脸色依然没有一点变化。
"一开始的时候？"这个暧昧不清的答案让范有个不好预感。
"这个‘卡位'的战术，本来就是父亲和李林阁下共同制定的。比你独立想出同样的计策，早了大约

一个星期。"他的话击中了范，一瞬间，范几乎化为顽石。
"你应该是从祖父的商业案例中得到的灵感吧？父亲他们能想到，并不奇怪。当时，我已经准备担当

这个角色了，但由身为州长的我独立去做，的确有点力不从心。没想到的是：你竟然选择去帮助‘

陷害'你的人，并且制定了同样的策略，还主动承担组织人脉这样的大任务......"菲力普的言辞不

带一点感情色彩，却字字句句打在范脸上。
过了好久，范脸上露出凄楚的笑容："......原来一直蒙在鼓里的人是我。"
"只是没有告诉你我们预先沟通过的事而已，你和我们的选择根本就是一致的。"菲力普的确很象父

亲，连说话时的节奏都一模一样。看着他，范不由自主有点发抖。
菲力普站起来，走到范身边，把手放在他肩上。"如果你认为是你的手铸就了合众国未来的历史的话

，因此对任何可能发生的不幸深怀歉疚的话，那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作为一个政客，你那点小

伎俩还远远不够。总而言之，你现在的动摇一点用都没有，你连忏悔的资格都没有。"菲力普的声音

严厉得几乎能割出血来。
范低着头，过了好久。
菲力普的话无比刻薄，也真实得残酷。范为自己的诡计内疚时，想不到自己已是别人计划中的一个

棋子，没有他，计划也一样会执行。被人欺骗利用的感觉非常差，但这确实是他自愿的。没有想到

自己仍然是如此幼稚。
事情既然已经过去，菲力普他们本可以保持缄默，却又主动把真象告诉了自己。范明白：他们之所

以这样做，不过是想让自己摆脱良心的谴责，重新振作起来。杀人时，持枪的手有罪而枪无罪，菲

力普他们希望他这么替自己开脱，但--人并不是枪，即便是被人利用，也难以逃避该负的责任。
范在心底苦笑，感谢他们好意。
他抬起头，对上李林漆黑如墨的眼睛，勉强微笑："阁下，我最近的状态不佳，我希望能够申请休假

。"
李林有些意外，但还是点点头。
菲力普明白弟弟还需要一些时间来调整自己，他也很赞同范的决定："有时间去趟奥斯汀，安尼很想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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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尼宝贝的头发象细碎的黄金，在梳子下静静流淌。她坐在范膝盖上晃来晃去，嘴巴翕动着，好像

在唱没有音符的歌。与她母亲罗拉一模一样的蓝眼睛清澈透明，却看不出一点情绪，空灵地仿佛能

容下整个世界。罗拉怀着她的时候出了车祸，孩子虽然保住了，却变成是先天弱智。一想起过去，

罗拉的眼泪就止不住。
"真谢谢你，范。能够过来照顾她。"罗拉坐在一旁，由衷的说。
范微笑着摇摇头，"我的假期和安尼在一起过最有意思。而且你不是要参与菲力普的竞选活动吗？这

段时间我正好可以照顾她。"休假告别白宫才两天，对伊战事就爆发了。范杜绝了一切传媒，努力想

把它忘掉，他力图让自己静下来，好好思考一下，而只有在安尼宝贝的身边，他能做到这一点。
罗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范，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去参加什么竞选活动。"她抬起头，蓝眸中似

乎有泪光闪动，"我希望在家里，在安尼身边，而不是被那些记者问这问那。而且，你知道，那些报

纸和电视节目里，攻击菲力普的说法......"她努力控制着情绪，十指紧紧的绞在一起。
每次总统大选前，两党候选人都会互相攻诘，言语之恶毒无所不用其极，马克吐温《竞选州长》中

的夸张讽刺在现实中完全能找到活例子。随着对伊战事的进行，第一个盟军士兵阵亡开始，菲力普

就被当成李林这个"战争狂人"的帮凶，大受鞭挞，政敌们毫不犹豫地煽起民众的敌视情绪，光凭媒

体的那些倾向性报道，就足以把菲力普定位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了。看到自己深爱的人被说成这

样，温柔的家庭主妇罗拉难以承受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范抱着安尼，轻轻握住罗拉的手："相信你自己吧，相信菲力普，谁也不会把这些小丑的把戏当真的

。相信我，一切都会好。"
眼泪从罗拉的眼眶里滚落出来，流过她的脸颊，她努力微笑着，紧紧握住范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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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一手抱着安尼，一手锁上门。罗拉已经去纽约，替菲力普助选了，诺大的家只剩这叔侄两人，完

完全全变成了远离政坛的孤岛，这是范现在最渴望的。
周末的天气非常好，海洋性气候的暖意催开了西海岸的花朵，昨天路过附近的史匹伯公园时，范看

到里面满园盛开着樱花，这些花朵是从日本移种的，远远看去正如云霞般绚烂。没有花粉症的安尼

应该也会喜欢它们的吧？范抱着安尼一边走，一边教她：SAKURA的日文发音。
安尼含糊不清的重复着，她的智商不到同龄孩子的一半，总是念不清楚，但看着她可爱的样子，范

暂时忘了一切不愉快的事。
"SA......"安尼努力张着嘴。范用微笑鼓励着她。
"先生！这是您的钥匙吗？"背后有人大声招呼。
范吓了一跳，难道是门钥匙没放好吗？他连忙转过身"谢谢！......"话音未落，他呆住了。对面几

米开外站着一个穿风衣的中年男人，他手中拿的并不是钥匙，而是乌黑的手枪......
"她是安尼·史蒂文森吧？！把她交给我！"对方的脸色苍白，眼神狂乱，不象是职业杀手。
被手枪这么指着，是第二回了，比起以前，范镇定多了："她只是个五岁的孩子，一切事情都跟她无

关。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想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他紧盯住对方的双眼，慢慢的说。
中年人的情绪更紧张了："是菲力普·史蒂文森把我女儿送到伊拉克，让她失踪的！她一定被俘了，

我要拿这个小丫头去向伊拉克人交换我女儿！快，我没有时间了！！"看来他是前天失踪的那个19岁

女机械师的父亲，想不到他会变成这样。他已经语无伦次，范几乎可以肯定：他的神经一定出现了

问题。
"你弄错了，发动战争的是总统弗兰克·李林，这和菲力普一点关系都没有。"范试图引开他的思路

，暂时把李林当成了挡箭牌。
"不！报纸上都说了：是菲力普·史蒂文森的错！李林当然也是魔鬼，但他的女儿已经死了，只能找

这个女孩换我女儿了。"中年人的声音开始大幅度颤抖，他又向前逼近了几步。
范向后退着，他灵机一动："您的女儿是不是19岁，就是那个陆军女机械师？"
中年人的嘴张了张："你怎么知道......就是她，我可爱的女儿......"他的眼神迷乱起来。
范尽量真诚的说："刚刚我出家门的时候，听到广播报道，您的女儿已经找到了，她的车在途中出了

故障，现在已经回到军营，平安无事。只要您愿意，您可以在明天就见到她。"
中年人露出惊喜的表情："是吗！天那！我今天没有看新闻！她真的没事，那太好了！！"他持枪的

手慢慢垂了下来。
范尽量给他一个笑容："是阿，真是太好了。你难道不去准备一下吗？明天要飞到波斯湾去看她呢！

"
中年人真的完全放下了手枪，他狂喜着在原地踏步："对阿，我要准备行李。我要去看她......"完

全是一副精神病患者的样子。
看准这个机会，范抱紧安尼，拼命向远处的公园大门跑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安尼，本能地大

哭起来，也许是哭声惊醒了中年人，范才跑出十几步，他怒不可遏的声音就从背后传来："你为什么

要跑？！你一定在骗我！"一声金属的脆响，是打开保险的声音。一瞬间绝望降临，范一下把安尼揽

在怀中，用整个身体遮挡着她。这是最后唯一能作的一点努力。
几乎是同时，范后背某一点突然灼热，很快，这灼热从身体内部蔓延到胸前，却没有一点痛感。视

野中的一切忽然变得色彩异常鲜明，远处史匹伯公园里绯红的樱花，象朝霞般灼痛了范的眼睛。耳

边这时才传来一声尖锐的爆响，好像雨燕的冲刺撕破空气一样。
"完全不象枪声。"范想这么说，张开的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中能够涌出的只是鲜红的液体

。范看着那液体沾湿安尼金子般的长发，本能地，他很难过，他想去擦一下，但手变得不停使唤，

连安尼都快抱不住了。安尼好像被枪声吓住了，已经不再大哭，范尽力收紧手臂，不想让她滑下去

。
这个时候，第二声枪响再度扯裂奥斯汀春日的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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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文森先生的情况不是太好......"奥斯汀市立医院的主治医生这么说着
透过隔离室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嘴上插着呼吸器的范躺在一堆仪器中间，他一动不动，脸色象床单

般苍白。罗伊紧紧咬着牙关，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丝毫没有把身边医生的话听进去。接到范和

安尼出事的通知，距离最近的他从西雅图第一个飞了过来，一进医院，他就被带到这里，眼睁睁地

看着毫无知觉的弟弟。灾难降临都是无比突然，象恶梦般毫无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