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自嘲地说着，心渐渐被苦涩淹没。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活下去！我发誓，一定把你的他救回来。但是，请永远别再出现在我的面前。永别……
说完，凡尔又冲回了那片火海。
——我等你们！
理查大吼。
他飞走的瞬间，理查感到有什么刺痛划伤自己的面颊，然后发现，是紫水晶——凡尔的泪水……
凡尔他对自己……
理查顿时一阵错愕，然后感到矛盾的感觉涨满心头。
将自己拖下地狱的是他，将自己当作某人替身的是他，将自己视作心的寄托对象的，还是他。
理查不知道自己是否也爱凡尔，或许有，但只有那么一点点，而且是爱恨纠缠，简直难以形容……
可是此刻，他又难以理解凡尔的想法……
噢！不管你是什么，神也好，恶魔也好，但愿他们两个都会平安脱险……
理查默默祷告，但是他不知道，凡尔的永别竟然真的成了永别……

等到黎明，火光冲天，教堂已经化为灰烬了。
但是，他们没有回来。
理查喊叫得声嘶力竭，绝望地倒在地上，悔恨的泪水沾湿衣襟。
希尔文……希尔文……凡尔……希尔文……凡尔……
可这样的呼唤，再也叫不回他们。
——理查……好好活着……我爱你……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
自己会活下去的，可是，没有了希尔文，自己又和死有什么两样？

突然一个呜咽的哭声惊动了理查，他回过满是泪痕的脸，看到一个少女刚刚从草丛中钻出来。
“呜呜呜……希尔文主教……”
什么？这个少女也认识……？
理查跳起来，握住少女的双肩，问道。
“你认识希尔文？”
“主教他，放了被诬告为女巫的我，他到最后都告诉我——不管他发生什么事，我都要坚强地活下去……”
理查倒退了一步。

不管我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坚强地活下去……
是吗？希尔文？这就是你的回答吗？
自己必须坚强地承受失去你的事实，活下去吗？
那么……
望着从衣袋中掉落的绿宝石，理查感到心像撕裂般地痛楚。
泪水又潸潸地滑下脸颊……
如你所愿，我会活下去，坚强地，连同你的份一起……
依随自己的愿望，活下去……

理查的身影，很快，也消失在黎明之前的昏暗中……

对吸血鬼来说，几百年的时光匆匆而过，理查根本没有刻意去记究竟过了多久。
摆脱了家族，孤生一人，这样的生活单调但是他一直坚强地以自己的方式活着。
然后，他试着改变对生命的态度，对什么都付之一笑。
尽管笑容背后可能隐藏着许多苦涩，但是，不笑的话可能就生存不下去了。
这就是现在的自己，别人口中讲话不留情面，总是嘻嘻哈哈不正经的自己。
曾几何时，这种性格代替了自己过去的严谨、肃穆。
他可能自己也不晓得这种改变是何时发生的吧。
然而，现在的他就是活着的他，无论如何，都要忠实于自己自由的心。

那场大火之后的三百年间，他都没有离开过英国，因为，他始终抱有一线希望，希望可以见到凡尔，问问他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有可能见到根本没有死的希尔文？

可是，徘徊了三百年，希尔文一定死了吧？
对于凡尔，他仍然一无所获。
于是，他离开了那个伤心的地方，开始环游世界。
最后一站，就是中国……

啊啊~~~~~~又想起这些成年往事了。
理查点起一根烟，望望不远处熟悉的山群。
七十年的约定期限眨眼就到了。
自己还是回来了。
如果见得到仲睿他们的话，他想必也已经是老态龙钟的糟老头了吧？
唉！不知还有没有力气和自己吵架。
呵呵呵……
熄掉烟，理查勉强从旧日的阴影中走出来。

这七十年间，全球的变化都很大，中国尤其是，现在的时代，人类称之为现代。
很多东西都跟理查记忆中的不同了，但是他却不讨厌这种改变。
可是回到山里，他却发现改变丝毫不明显。
唯有一点，人的数量已经少了许许多多，大多数人都走出山去，到外面发达的地方谋生活了。
到了镇上，他意外地发现，自己开的诊所的房子没有被拆掉，还好好地在那里。
而且，仍旧是一个诊所，真是五味杂陈的感觉。
他进入诊所。
——先生？您有什么不适吗？
——啊，不，不是的，你看我像生病的人吗？我是个医生，内外科都可以，你们需不需要……
——真的？真的？太好了，这里好久没有像样的医生了，我师傅的师傅的师傅也是外国医生，他的医术可好了，可惜后来走了。
——……啊，是吗？
没准他说的就是自己。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理查。
——咦咦？好巧，我刚才说的那个人也叫理查。呵呵呵，真有意思。
人为的巧合，当然巧了。
理查但笑不语，走进久违了的诊室。
已经重新被装潢过，设备看起来也稍好了一点。
他这个活了好几百年的吸血鬼，医术方面的东西，早已经又精又专又广，现代的医术他也学过了。基本上，没有什么病症还可以难倒他。
这就是寿命长的好处吗？

当晚，他就正式在这里重新住下，翻看着古早古早的自己写的一些日志，他简直要大笑了。
无非是刚认识仲睿时的事。
那个小子，虽然独自住在山上，但是，老是粗心大意，三不五时地受伤，刚来的头两年，简直是这里的常客。
所以，理查才和他熟了起来。
当时毛毛躁躁的小子，现在也已经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人了，像仲睿这么长寿的人在当年还并不多见啊，不过现在也多了。
才这么忖着，突然一个极为相似已故的雪鹤的声音响起在外面的大厅。
理查迅速地走出去，看到一个简直和雪鹤一模一样的青年，还有一个红光满面的老人。
“你们……”
不用猜都知道他们是谁了，尽管对小雪鹤也能驻颜的能力表示吃惊，理查还是感到一股乍遇亲人的热流顿时在胸中弥漫开来。
“哇！老妖怪，你还是这么年轻啊？”
头发白得像麻花的温仲睿用夸张的有点漏风的声音叫道。
“是啊！才不像你老得牙齿都掉光了。”
“我……我只是懒得装假牙而已……”
“等你没法吃东西的时候，你就知道假牙有什么用了。声音都是漏的……”
“你……你……”
“当心血压升高，你这种年纪的老人很容易中风的……”
“你才低血压，一脸阴沉咧！”
“呵呵呵呵……这就不劳你担心了。”
“义父，叔叔，你们还是老样子。”
小雪鹤笑了，或者该叫他大雪鹤，因为他已经完全长大了，美丽冰清玉洁得一如当年的雪鹤。
“小雪，你真像雪鹤……”
“义父也这么说……”
从雪鹤的目光中，那种爱慕之情现在一览无疑。
理查感到有点难以承受，自己回来究竟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老人先早睡了之后，理查和雪鹤走到屋外，轻声交谈着。
“他应该活不了多久了吧？”
理查抽着烟，哼哼道。
“……啊，义父再过两年就会圆寂了。”
“到时，你怎么办？”
“……”
知道雪鹤的目光盯着自己，可自己不敢回头。
“咳咳咳……他圆寂以后，下辈子还做人吗？”
理查用拙劣的手法，岔开了话题。
雪鹤低下头，掩藏自己微微悲伤的表情。
“他会到天上，天宫已经为他保留了一个位置，他应该能见到我的母亲、舅舅和父亲。”
“真的？”
吐掉烟，理查惊讶地问道。
雪鹤没再回答。
太好了，他们或许可以重聚。
理查欣慰地想到。
但也免不了感到悲哀，这些人全是来自天上，又要回到天上，自己呢？自己的来处已经看不清，自己的归处又在哪里？
全然……
“叔叔，不，我从今以后可以叫你理查吗？”
雪鹤的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啊啊…………”
“理查，你知道我的感情吗？”
理查又点了根烟，装作抽烟的样子。
“请不要再逃避我了！”
清澈的嗓音，哀伤的调子。
“我没有……”
“你有！你有！你有！你有！”
“……小雪，对不起，我这里，早已经被别人占住了。”
雪鹤一下子噤声，看着理查指着自己心脏的位置。
“好几百年了，那个人一直在这里。或许就存在而言，他已经死了。但是，对我而言，他永远活着。”
“既然你知道他死了，为什么还……”
小雪鹤的唇颤抖着，话语奇怪地颤抖。
理查牵过他的手，这已经不是当年的小手了。
“我深深地爱他，我们在深爱着彼此的时候，就不得不被分开了。所以，直到现在，这颗火热的心还在为他而跳动。你——知道我是吸血鬼吧？”
雪鹤点头。
“即使全身的血液都是冰冷的，即使我的肉体全部死亡了，我的心脏还在为他而跳动。如果不是为了他，今天不会有我，你根本见不到我！”
雪鹤又点头，眼泪掉了下来。
“如果没有他呢？没有他的话，你会试着爱我吗？”
理查的指尖掠过雪鹤的面颊，拂去他的眼泪，叹了一口气。
“没有如果。但要是他在我心中不这么重要的话，我想，我一定会爱上你。”
雪鹤咬住唇，像在挣扎什么。
“我本来就没说讨厌你，事实上，我和你义父都一样喜爱你。”
“义父从我身上看的是舅舅的影子……”
“不管看的是谁的影子，我们都爱着你。你要明白……”
雪鹤哽咽着，轻轻靠进理查的怀中。
“对不起，对不起，理查……”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你没有做错，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不，不，我要说……因为我知道一件事。可为了私心，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事？什么事？有什么事是我关心的吗？”
理查不解，看着哭泣的雪鹤。
“我是仙，你知道吧？我有和远方互通音信的能力，所以，我知道，你记忆中的某个人的气息还在这个世上。而且，就在当初和你分别的地方。”
“气息？你是在安慰我吗？”
“不，你要相信我。那股思念的气息非常强烈，强烈到我不用仔细体会就能感受到。从你的身上，我曾感受到过这股气息。绝不会认错，可是，我一直没告诉你。”
“你是说，我的故人可能还活着……？”
理查屏住气息，简直无法置信。
“是的，就在和你分离的地方，他的气息不稳，也一直在飘荡，流离，几乎和你一样。”
“英国是吗？”
“应该是。”
理查感到自己的心倏地高扬起来，简直难以承受这种预言。
他还没死？还没死？
可是过了这么多年，希尔文如果还活着的话，莫非，也成了吸血鬼？
不，不太可能，那么，活着的就是凡尔了？
究竟是凡尔，还是希尔文？
不管是哪个，找到哪个对他来说都至关重要。
“谢谢你，谢谢你……我……我现在就要出发去英国……我要见他……立刻……马上！”
雪鹤的泪水噼哩啪啦掉个不停，他早能预料得到这种结局。
但是，泪水还是止不住。
既然自己没有办法赢得他的爱，那么，就让他幸福吧，代替自己幸福……
“无论如何，请在两年后回来，我想见你，在失去义父的时候……”
“不要哭！我会回来的，等我回来之后，你和我们一起生活吧……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小雪，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帮我告诉诊所的主人，我得离开两年，两年之后，我一定回来！”

理查兴奋得无法自抑，很快以自己的能力幻化消失在夜空中，所以，他没看见——
没看见雪鹤哭肿的双眼和不断摇头的动作。
……不可能的，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别哭了，唉，你和你舅舅几乎一样痴情……真是太傻了……
——……义父…………
不知在后面听了多久的老人，无奈地抱住和自己心头隽永的恋人一般的小雪鹤，他们实在太像了……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跑遍了他和希尔文曾经去过的地方，始终不见他的踪影……
究竟在哪里？
满腔的热情逐渐开始冷却，难道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小雪鹤不会欺骗自己，他一定在某个角落……
理查用自己的信念拼命鼓舞自己，可是，寻找了半年，一点消息也没有。
曾经自己住过的公寓，现在被一帮子不伦不类的人居住着。
有幻想派画家，街头艺人，乐队，小偷……
那里已经成了贫民的居住区。
城市到处充斥着人群，夜晚也一样。
理查只能隐身飞在空中，可这样的寻找，根本一无所获。
为什么？自己又和他错过了吗？
小雪说他思念的气很强，那为什么自己一点都感受不到？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正当他绝望得无法控制的时候，忽然听到熙攘的街头传出一阵清幽的竖琴演奏声。
哀伤的调子，静静地静静地响着，是吉姆欧伯蒂1号（Gymnopedie No.1）。
沉静的声音，奇迹地抚慰了他的心灵，他冷静下来，向着发出声音的地方走过去。
那里有不少人听，是一个街头的艺人，或者，称之为流浪汉。
古典竖琴在那个人的手指下，发出清脆的也是略带悲伤的声音，但吸引着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