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销魂 下————安迪
安迪  发于:2010年10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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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是,蒋晖从来没有找到一个正确的机会。
可以表达爱的机会。
他不像陆申这样,敢于面对完全茫然的未来继续坚持,敢于放弃很容易做到的电话里面卿卿我我或者Email沟通,并且坚信两个人心意互通思念相同;敢于在清冷的寂寞中,竭力拚出心灵能够自由的未来——生命只有短暂的这些年。如果真的已经知道判决是毫无希望,蒋晖更愿意尝试放弃,来换取透一口气的权利。
一瞥眼,看见老友兼好兄弟感慨万千,陆申不禁笑了:“是不是觉得这个志气太没出息?”
“哪里哪里,你知道我一贯崇拜你。”蒋晖想了又想,终于鼓足勇气,“申哥,今天我来一方面是想告诉你公司的喜讯,还顺便邀请你哪天过来便饭。”

“吃饭当然会去……说得这么正式,什么好事儿?”
“想让你看看我的男朋友。”强抑制所有不必要的惆怅和感慨,蒋晖终于说出了口。
陆申震惊,呆了几秒钟,好不容易才成功把万千心绪和一堆问题统统压制,浮出一个干净温暖的微笑:“难怪以前你总是同老婆合不来,早说啊……那幸运家伙干什么的?你们处得好不好?”
“Brown是一间小大学的教授,我们在一次公司组织的设计户型客户沟通聚会上认识。他喜欢观星以及拍风景照片,个子高大但是很瘦,红胡子绿眼睛,喜欢吃我烧的卤鸡蛋红烧肉和菜泡饭,还算幸运,他从来不刻意学用筷子,或者对着我一脸诚恳表示说喜欢吃饺子,哈哈哈哈。”
一阵微风拂过,陪着欢笑的陆申忽然觉得有一些冷。
现在,义气陪伴他远赴重洋从头开始的战友蒋晖,终于也找到了更亲密的伴侣,不再飘零。他却因为事业没有任何进展,根本没有资格回到艾德华面前,自豪地说一句“我要你,就算你是男人,谁叫我碰巧爱上你”。
陆申可以不把对方当女人来爱,因为艾德华的确是百分之一百的男人。对于陆申来说,身体被侵入的难堪记忆会渐渐随时日淡忘,那次居然碰见他被人跪地口交时失神的享受表情的恼怒也可以烟消云散。但正因为这些干扰,陆申更需要一些自信能以男人资格爱他的凭借,去见每个细胞都渴望的人——唯一不能真正解脱的疙瘩,是他没办法接受艾德华温和表情底下真实存在的强势。他实在不能再次面对那种弱势状态时候“变成女人”的怪异感觉。
如今不如意成这样,甚至以前的那些已经投入的积蓄,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厚着脸皮偷偷写好了厚厚一叠充满想念字句的信,都不好意思寄出。不得不在等待中空耗时光,努力寻找每一个可以成就一点什么的不可知机会。
要命的是,这份本来就知道艰难无比的事业,根本还没有头绪。
是时候认真考虑一下明天的路向了。
怪不得所有人都说,健身是一种最正确浪费时间的方式。
陆申现在,才真正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因为他发现,40多了,居然还做得动像剪草这样算不上太累的体力活儿,偶尔还能顺手帮帮主人做点杂务,全靠当初把业余时间全部用来跑步爬山打球游泳健身,打下来的底子。
在人人致力于做社会精英或者电脑创业奇才、人口稀少的多伦多,似乎没有太多永久居民有兴趣做这种简单的体力劳动,人工稀罕得出奇,也贵得出奇——留学生们对这样的工作倒是非常感兴趣,收费极其廉宜,可是遵守法律意识极强的当地居民一般不肯雇佣非法劳工。不愿意产生任何法律纠纷,也怕没有合法身份的流动人口带来不安定因素。
种种原因加在一起,陆申发现打零工收入居然还不错,更有趣的是,大家都喜欢陆申那种沉稳可信的气质,邻里之间很乐于互相介绍这个在本地有固定资产的中年男人。很快,他的业余时间就被约得满满。
这一天,他也没有太注意电话预约去修理花园草坪的地址居然是熟悉的。到了门口,不由得哑然失笑:他曾经是这里的座上客。当年跑到多伦多来,十次有八次会被妻子的老同学林婉文或者她丈夫陈致平招待住在这里。今天居然来修剪自己欣赏赞许过多次的草坪,也算是一种缘分?
以客人身份来小住的时候,管家韦斯莱太太的招待态度从来友善中不失庄重。认出上门来服务的临时客串剪草工人居然是陆申,她倒也很懂得欣赏曾是主人贵客的男人采取这种办法,处理初到贵地暂时不能合理使用的多余时间。
西方人最不喜欢多问私人问题,也压根儿不讨论主人会怎么想,只高高兴兴地斟出冰冻果汁来:“陆先生,真高兴又看见您。多谢能够来花园帮忙……这几天快要忙乱疯了,您能否接受再多帮助我们一些的邀请?”

“记得这里一向是招待朋友的别墅,怎么会忙乱成这样?”陆申笑着接受她的善意,心里已经答应了一大半,只随口问。
韦斯莱太太一听似乎有可能,不顾剪草机惊人的噪音和头顶的阳光,跟在他身旁一边走,一边殷殷解释:“以前大小姐不常常来,这屋子里平时除了清洁和保持,还真没有什么工作。可是前段时间,大小姐在北京去世了,并表示就地葬在北京。光飞过去办这些事情,就已经累得大家快要崩溃。现在,林婉仪小姐正式继承所有家族产业,要和预备新婚的先生搬回多伦多常住,打理集团商务,偏偏选中了这栋房子举行婚礼……我当然现在全天候住在这里,主持打理一切,可是这栋房子里原来的这点人手,怎么可能忙得过来?偏偏多伦多临时雇人真不容易,那些非法打工的留学生又不敢请,挺不安全的……”
想到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林婉仪,从活泼好动、天真烂漫渐渐变得明媚可人,然后被一段不被祝福的感情渐渐浸染得忧郁温雅,让陆申这个做大哥的看着都有点心疼。现在,当年的小姑娘居然也要正式举行婚礼了,不由感慨万千。
在韦斯莱太太喋喋抱怨肯用体力又可靠的人手难觅的间隙,他微笑:“反正我暂时也没什么好忙,只要你不怕我突然出现吓陈先生一跳,帮你做点事,我也好消遣时间。”
“……陈先生?”她微笑,“不,新郎不是他,是叶先生……亲爱的上帝依然眷顾这个家庭。”良好教养令她养成不多说话的习惯,就这个话题没有再发表任何评论,再三致谢之后,约定了来帮忙的时间与方式,就转身起草雇用契约去了。
中间不是没有试着猜过,新郎多半是陈某人,唯一诧异,是老友居然没有通知自己——难道离婚之后,跟胡永红相关的朋友就必须形同陌路?客厅管家太太说新郎姓叶,不由暗暗感慨,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一件会想当初以为的那样发展。自己又何尝想到,有一天会跑出来受薪剪草?即使本意不过是消磨时光,不想成为废物。
本来嘛,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来自新西兰的女佣就没有管家太太那么好的涵养,一起喝下午茶的间隙,滔滔不绝向在座的园丁司机等介绍这栋美丽花园房子里的变化:“我们新主人林婉仪小姐的婚礼半个月之后举行,她的未婚夫叶先生要等到结束上一份合约的所有工作,才有空过来试礼服。林小姐和叶老夫人已经从香港抵达,昨天已经出发去欧洲置办用品……”

静静喝着韦斯莱太太专程让人送过来的精致咖啡,陆申微笑。
他跟着所房子里的每一个人一样,并不知道大家谈论的叶先生是什么样子,但依然发自内心地深深祝福林婉仪,很开心这温柔的美丽小姑娘拥有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幸福。
之后的将近半个月时间,陆申刻意不去想自己名下那个还在生存线上挣扎的小公司——公司有一位真正够格的负责经理蒋晖在执行日常管理,董事长暂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投资等等大项目建议,不去上班绝对不会影响正常运营。
投身一个正在准备婚礼的家庭却是算有趣的选择,每一天都在超级忙碌之中轻易滑过,还能附带收获大把欢笑声。
终于,开始倒计时。
然后是礼仪公司进驻,带着大家在草坪、游泳池、花园小径装上各种宴客的装置。
喜气洋洋的忙碌气氛笼罩着这栋幸福的建筑,每个人都在婚礼公司的整体调度下忙得跌跌撞撞,但是没有抱怨声音——脸上的表情都是喜笑颜开。
婚礼前一天,大量栀子、以色列玫瑰、香水百合等芬芳花朵被运进来,预备连夜布置花园。
在这个最紧张得不堪的夜晚,陆申也根据合约投入忙碌的人群,没有回家,高高兴兴帮着搬搬抬抬。
接近黄昏,一阵喧哗搅乱了极其繁忙但有条不紊的工作现场,人们都欢笑着向门口涌去。管家太太也带着几位在厨房忙碌的女仆点心师等等奔出来,瞥见陆申茫然的笑容,百忙中不失礼貌交代一句“接叶先生的车从机场回来了”,便跑到最前面去执行她的职责。
隔着的骚动人群,陆申站在大门边堆积如山的剪枝白玫瑰花畔,依稀看见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周到地先下车,动作流畅地打开另一边车门,伸手挽着满脸焕发笑吟吟光辉的林婉仪,同迎上前的管家太太寒暄。
看见人们口中“叶先生”优美侧影的第一秒钟,陆申整个人已经呆住。
虽然隔着一定的距离,可是这一举一动,都是他梦魂里面萦绕过无数次的——世界上难道还会有另一个姓叶的男人,也有这样矫捷性感如豹的步态,以及天鹅般优雅流畅的弯腰动作?
寒暄之后,陆申终于听见一个沉柔声音,标准的牛津口音和温和语调,正是最近魂梦中频频出现的那个,即使被化骨扬灰,也不可能听错:“很高兴见到你,韦斯莱太太,还有这些在你管理下尽忠职守的人们。如果荣幸被允许,我本人非常感谢在这之前,您远赴北京和专程到香港协商行程时对我母亲的热情款待……请称呼我艾德华,不必客气。”

艾德华温柔高贵中带着一丝贵族气派的恍惚微笑,以及那漂亮的牛津口音、典型英国气味的礼貌周至,几乎在一瞬间征服了表面谦卑、内心骄傲的韦斯莱太太。她由衷替林家这个高贵的家庭庆幸——悲剧中失去了出色的长子和唯一男性继承人之后,终于拥有这样一位教养高贵的主人。
她展开毫无保留的微笑,让开道路,热情邀请主人未婚夫妇分别进入全体女仆已经忙碌布置许久的客房休息——主卧室当然布置得更舒适精雅,那是留给明天新婚之夜的。
遥遥望着灯光中,被欢乐人群包围的一双璧人翩翩走进巴洛克风格建筑的大门,陆申忽然发现,心脏位置有一种陌生的尖锐痛觉疯狂攒动。
伴随着痛楚的,是钢丝般冰冷交织的酸涩。
最后一次离别时候艾德华的话一句句清晰地浮现:“不能担保明天明年是不是还爱得这样胸口酸楚身心失控……谁也不能发誓明天将如何,不敢信诺你归来时我依然这样深爱……听从你的内心就好……”

不是艾德华的错。阿华从来没有骗过任何人,酒店最后一次会面,他已经毫无保留的说清楚了内心的每一丝细微感受——他的深情,他的卑微,他对未知将来的恐惧。等待没有问题,但谁也不敢向时间大神的力量承诺。阿华一定也已经尽力了。所以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才会那样流着泪唱一首叫做明日天涯的歌曲:“明天我便会,明天你或会,谁将会令谁的心灰……现在这对手,不一定配,接住未来的烟灰……”

陆申只是痛恨自己,为什么怕面对自己爱的人是真男人这样一个怪异的事实,并因此而犹豫过——如果艾德华阴柔缠绵一些,或者他不会这样爱得提着一颗心。
但是后来他的犹疑,更多是因为怕双手空空的落拓无能男人,根本没资格拥有这具漂亮身躯、这粒骄傲灵魂,和他出色的才华。
“阿华,我们两个人都这么努力,我们都已经拼尽全力,为争取更好结果而疲惫不堪。可惜,阴差阳错,都怪申哥的骄傲和爱面子误了事,我们居然错过了。现在,申哥什么都不是,双手空空的人,已经没有资格开口告诉你这些。
“阿华,其实申哥早就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了。申哥决定离婚的时候已经明白了,爱一个人跟对方的性别没有关系。
“我已经完全清楚我爱的人正是你。
“不只需要你的身体和热情欲望,我要的是和你惺惺相惜的感觉。
“我爱你。”
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爱得进退失据,爱得不敢有一点闪失。
跌跌撞撞躲进预备举行婚礼的、林氏虔诚祖先为归化北美文化而兴建的小教堂,呆呆望着已经修饰出雏形的鲜花的海洋……伸手握住一束玫瑰,预备用来装饰长长红地毯、只需要扯下花瓣,但是还没有来得及作最后精细加工的枝条刺进了陆申的掌心,细细一丝鲜血沿着掌纹流淌,却根本感觉不到身体的痛苦。
陆申的脸上,一直定格着一个怪异而吃力的笑容。
难道,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注定了不被祝福?
而今,在一个盛大婚礼的前夜,除了祝福对方能够拥有阳光下的温暖感情,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心态、更理想的做法吗?
剩下的时间,陆申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甚至想不起来手头在做的这一切是在为什么,机械而麻木地在繁重工作中耗费着体力,默默用肌肉的酸痛来稀释随着血液流转的、失落的刺。
这些有毒的情绪必须在一个夜晚全部释放。
他必须找到一个途径,抚平表情肌肉可能露出来的所有不够愉悦的信号。
明天,他将把所有的情绪打包放进心底留待以后慢慢下酒,然后努力绽放最真诚的笑容。
祝福新人。
廿七 婚礼
为什么以往平静生活中珍爱宝贵的一切
总是在他引起的化学作用中变得支离破碎
为什么这个笨拙中年男人沉痛的付出
总得到出乎意料的残酷回应
……………………
天空澄澈、阳光灿烂。
亮晃晃的光线底下,布满各种名贵白色香花的庭院婚礼现场,散发出幸福的欢悦气息。
雪白肌肤和中国血统的宾客济济一堂,人人脸上都是或明朗或温馨的笑容。能有机会参加这样高级别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合,从来都是值得愉快的事情,更何况是出席永远热衷参与慈善和本地事务、在某几个行业几乎有主导当地经济力量的林氏集团新继承人的婚礼呢?

除了众多和林氏有生意来往的北美企业界巨子,当地华人华侨社团代表,特意从香港过来亮相争取多些机会认识合适对象的待嫁年龄名媛等,还有从世界各地赶来道贺的朋友,例如胡永红和陆宇健母子这样的宾客。
全场都注目的贵宾之中,当然包括香港专程赶来观礼的新郎的母亲,叶老太太笑容灿烂到极点,还时时擦去喜极的泪水。
喜孜孜携妻儿陪母亲前来的建筑业界精英叶健明更满心惊喜——发现北美有如此大量的有潜力资金,正好可以找到合作伙伴,共同投资开拓大哥已经很熟悉的中国市场,大展宏图,借机摆脱香港低迷的市道。
叶健明一边忙着长袖善舞,一边庆幸不虚此行,都是欢喜的笑容——为新发现的生意机会,更为大哥终于摆脱Gay的身份境遇而庆幸。待现场唱诗班的歌声响起,他和母亲对长兄的迷途知返都充满感恩的心,虔诚地追随悠扬天籁般的歌声,喃喃赞颂。
而人们视线的焦点,当然是安详站在繁花簇锦中心,一身蓝黑色YSL礼服的新郎叶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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