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首轻叹,寒楚苦笑一声,思量起来,他与阿暖相识亦有四五春秋,自打初见,他已对阿暖钟情,一颗心落在了这缕飘渺的魂魄之上,这许是应了阿暖时常言道之夙世情缘罢。他怜阿暖,惜阿暖,喜阿明,只是,这终究是一场空喜欢罢?照此般情境,他不知何日方能与阿暖厮守在一处?每日里与阿暖近在咫尺,却为何总似遥若远隔九霄,阿暖,阿暖,为何上天即已将你带至寒楚身畔,却又不成全了你我?
正思想,忽见那缕娇魂微,寒楚以为将醒,不由屏了息,不愿惊了阿暖。却见那魂儿只是娇憨地伸了一只藕似的玉手揉了口鼻,娇声咕弄了几声,复又沉沉睡去寒楚轻笑,不由瞧得痴了。阿暖,阿暖,叫我如何舍得你?只是,我又该如何自处?为何连拥你入怀也只是一份奢求,你分明便在寒面楚面前呵!
“贝勒爷,可醒了么?”轻轻扣门之声,传入寒楚耳中,寒楚不由侧耳细听。一会儿,便听得有人前去应门。
“嘘,贝勒爷还睡着呢?这么早何事来着?”是画官的声音,寒楚却是有些奇怪,这应门的事儿原应是棋官份内的事才对。他素来喜静,房里只留了四个小厮,按着琴棋书画,和着年岁起了名。一向来,琴官负责他起居,棋官做得是锁碎杂事,书官管得是他书房里的事务,画官是伴着他出门在外照应着的。可自打前阵子,琴官被祖父宠幸了,一直未曾添补上,那棋官便做了琴官的事儿。后边又因了凤卿那混世的魔王,不放心凤卿身边那些个人,便又将稳重的书官派了过去跟着,只剩了画官贴身跟着。不晓得今儿个夜里棋官去了何处。转念一想,想必是去陪了琴官罢,好歹也是一处长了的,情似兄弟的。琴官,琴官……想了那琴官,寒楚心头也禁不住泛起几分悲凉。
适时,门外的音立时压低了,寒楚只模糊听得王爷、孟家这两个词,心下已是有了几分谱子。低首望阿明,见他仍是睡着,便小心地撩了床帏子,取了床畔案上的外衫披了,轻手轻足地出了内室。只见那门边捧着烛台的画官披着外衫正与站在门边一身新衣衫的人说着话。
那二人瞧见了寒楚,赶忙行了礼。那门边的人跪了,边说道:“贝勒爷,惊了您了。贝勒爷吉祥。”
寒楚摆了摆手,将一指轻放了唇上,作了噤声状。那二人只觉奇怪,这院子里人本少,况那二人又晓得棋官不在,先前只道寒楚还在睡梦,故而噤声,此刻却为何又要放低了声响?他二人自是不晓得寒楚是怕惊了尚自好眠的阿暖罢了。
虽是惊异,那二人却仍是依了寒楚言语,放低了声响。那门边的人轻声道:“贝勒爷,可要梳了洗了?”
寒楚不接话,在厅里的椅上坐定了,方才问道:“闵二,这么早来我院里作甚么?”
“回贝勒爷,王爷今儿个高兴,早起了。吩咐小的们早点予您打点了,去迎亲来着。”那人是王府里的内管事,平素里管的是府内杂事,因着家里是排了第二,又在王府里位二管事,故而大伙俱是称作了闵二,倒是无人晓得他真个姓名了。那闵二小心回着,眼里还小心看着寒楚。
寒楚心里头明白,祖父是生怕节外生枝,出了岔子,才早早的欲迎了那孟家娃儿回来。真个是多此一举,以祖父的性子,寒楚是晓得那孟家早就有人看着了,还能生甚么事来着?心里明白,话上也不戳穿了,侧首吩咐:“画官,予我梳洗罢。”
“莫了,贝勒爷,小的已经准备妥贴了。”言罢,那闵二轻击掌两声,掌声刚落,便有人捧了盆,衣裳,梳洗之物鱼贯而入。寒楚这才瞧见门外倒是还有其他人来着的。
寒楚也不言语,兀自坐了。便有人洗了方巾予寒楚洗了脸面。待人退下了,寒楚方才起身解了外衫,画官立时接过了。又有二人抬了一面一人高低的铜镜进了厅里。寒楚在那铜镜前立定身形,便有人上来予他穿衣梳辫,不一会便打点妥当了。
寒楚瞧着那铜镜中的人物,在众人的侍弄下,穿戴一新,显得镜中人益发俊俏不凡,寒楚不由冷笑,今儿个,倒是作了一回子新郎倌了,可惜,倒是个代人作恶的假新郎。
一切弄罢,外边已是亮了。寒楚转身,却见众人已是让了一条道予他,那闵二又自门边往他行了礼,道:“贝勒爷,请了。”
寒楚抬足行去,正欲出门,忽地住了足,转身往画官言了:“我那屋子的床榻,无须整理了。你自回去睡罢。”
画官应了,目送了寒楚与众人出了院子,方才吹了烛火,拢了外衫,回了侧屋。
寒楚一路行去,只见府里俱是张灯结彩,像是个节庆的日子,快出府门,寒楚老远便听得了唢呐阵阵,一团喜气的声响。
寒楚出了府门,却见门外,迎亲仗势早已排了定。一匹骏马被马僮牵着,寒楚下了台级,身一的闵二赶了上来,牵了马缰,那马僮却是跪了在地,作了个肉垫子。寒楚撩了外衫下摆,踩了马僮,上了马,在马背上坐稳,正待扬缰前行,忽得抬了眼回望了廉王府,却见屋宇重重映在了朝阳之中,今儿个的朝阳,红似血般,连着整个王府也是染了血般,瞧起来甚是不吉。
笑却泛上了嘴角,寒楚猛地大喝了一声,双腿夹了马腹:“呀!”
胯下骏马猛地撒腿前奔,惊得身后的迎亲队伍乱作了一团。闵二赶忙呼喝道:“还不跟了上去!”
迎亲队伍方似回了神,急急地跟了过去。那闵二瞧着跟上了,方才松了口气,转身抬首,也瞧见了笼在廉王府顶上的红光,眼皮子猛地一阵跳,心下忽觉得一阵不详。
恐不是吉兆呀……
阿暖隐约听得锣鼓阵阵,又回了鞭炮声响,不由地张了眼,熟悉的湖蓝帐子映入眼中,阿暖轻喊了一声:“楚哥哥,好生吵人。”
耳边却是听不得往常回应,阿暖不由侧眸,身边却是空无一人,急起,一晃眼已是飘落了在地。却见外边透亮,瞧着这候,应已是午时,他竟是睡得这般沉,怪不得楚哥哥不在了。只是,怎地这院子里不似往常热闹?瞧去空落落的,没个影儿?更是听不得人声,没有一丝人味儿。阿暖心下不由地惊怕起来,急道:“楚哥哥,楚哥哥!”
只是,却是听不得回声。
阿暖素来粘寒楚,一时不见便觉得惊得慌,寒楚晓得他心思,往常出门,俱是告知了阿暖方才出门。这般静谥无息,阿暖心下便胡乱思想了起来,楚哥哥,你不要阿暖了么?这般想着,更是惊怕,他一缕魂儿于这世间无甚形体,唯一倚靠便只那楚哥哥,若是楚哥哥不要阿暖了,叫他怎生是好?
不,不,楚哥哥断不会不要了他的,这一世之楚哥哥与前生不同,前生楚哥哥不要他,是因了不懂自个心思,以为不喜阿暖,方才舍得。而这一世,他是明白楚哥哥分明是喜欢他的,那望着他的一双眸子,总是灼灼热烫,瞧得他心慌,楚哥哥喜欢他的,他是决计不会瞧错了的。
楚哥哥定是出门去了。
阿暖惴惴飘至院子,不意却见了两个小厮转了在院中的女冬树下,满面凄凉地烧着纸钱。阿暖识得那两人是楚哥哥身边的小厮来着。心不由一定,小厮即在,楚哥哥是断不会弃了他的。阿暖松了口气,便不由得笑自个胆小,可也怨不得他呀,那个楚哥哥寻常出门子,总会予他说声,免得他挂心,这会子忽得不见,他自是应疑心来着,可不晓得楚哥哥今儿个是去了何处,想必那两个小厮应是晓得的。
正想着,忽听了一声抽泣:“棋哥哥,琴哥哥安置得如何了?”
“托贝勒爷的福,算是给了付上好的棺材。因了今儿个府里办事,不宜冲撞了,闵二爷已是叫了琴哥哥家里人领了去了。闵二爷还给了几十两银子,说是贝勒爷吩咐的。”回话务员是棋官,只见他一脸怅然,面上又有了几分恼色,“落得这般下场,也是他自个寻的,若是安安生生地贝勒爷身边,以他身份自是不愁吃穿,便是府里管事的也须卖疮几分面子。如今倒好,搭上了命不说,便是咱们兄弟几个,也让人瞧轻贱了。仗着自个貌美,便想着攀高枝,也不想着,这世间有几个是对小官真心真意的?更别提咱们王爷了,那可是出了名的狠角儿。你说,他这人怎生这般愚笨?”
画官听棋官忿忿斥责,更是伤心,不由哭道:“你还说这些甚么?琴哥哥已去了。我们几个打小便被卖了府里,做得是侍候人的话,虽说贝勒爷待咱们不薄,可终究也是奴才,琴哥哥想做主子,往高处去了,那还错了不成?”
棋官听了也是心酸陪着哭了几回子,耳边忽听得炮仗声响,赶紧抹了泪,轻声道:“莫哭了,今儿个府里办事,冲撞了,难为的是咱们主子爷。”
画官点头,也用袖抹了泪,又踩灭了火盆,呆立了半晌,听着外边动静,忽道:“是喜轿回府了罢?”
棋官侧耳细听,回道:“想必是。也不晓得是哪家姑娘,入了王府,可真个是——”
画官闷声截了:“不是姑娘,听说是城西学堂里孟先生的独子。”
棋官惊诧:“咦,是贝勒爷曾读书的那个城西学堂么?”
画官点首,低声道:“正是当年你跟着贝勒爷一道去的那个城西学堂来着。前几日我听王爷身边的鹊儿姐姐讲还不信来产丰,可后来,咱贝勒爷去‘云想坊’订衣裳的时候,有个婆子拦了咱贝勒爷,口口声声求贝勒爷救他们孟家,我才真个信了。”
“呀!可真个作孽了,那孟先生可就这一根苗子,给咱们王爷——”棋官忽住了口,惊惶地望了院子入口。
画官回首,不由惊了一身汗,只见一个标致少年郎一脸纳闷地领了书官进来,嘴里嚷嚷着:“棋官,什么东西给咱们王爷来着?”
棋官与画官噎了一口,拿眼望了那标致少年身后的书官,见书官摆手,便低首道:“回二贝勒,大贝勒前几日寻了一株绝品兰苗,给了咱王爷呢。”
生生地将谎扯了,棋官心下有些忐忑,不知这标致少年信是不信。
那标致少年正是凤卿,听了此言,不由啐道:“真个不晓得寒楚是怎生回子,尽巴结着那老头儿,绝品兰苗,给那人,真是糟蹋了。”
另几人却是松了心神,晓得这二爷是信了。只是心里却是附合了凤卿,自心底骂了不知多少回那王爷,真个是糟蹋了一个清白人家的子弟。
凤卿骂了几回,忽省起了甚么,问道:“寒楚去了何处呀?今儿个一早,府里便吵得烦人。问了我身边的人,都说不晓得。我寻思着寒楚定是知晓的,便带了书官过来。怎地,他不定期在睡不成?这般吵,他还睡得着么?”
棋官一惊,他瞧着凤卿作势欲往宅子里走,一个箭步上前拦了,低声道:“二贝勒爷,贝勒爷不在。今儿个一早便出府了。”
凤卿度道:“寒楚向来不喜出门,怎得今儿个却是改了性子一清早便出去了?府里出甚么事了?呀,对了,他定是晓得今儿个府里有事,吵闹得紧,故而一早便避了出去,啊呀呀,这个寒楚,也不带我一道去。真个不是好兄弟。”
听着这小爷在那边自说自话,其他人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倒底是棋官聪明些,只见他上前行了礼,回道:“回二贝勒,不瞒您说,今儿个是王爷纳妾,贝勒爷是代了王爷去迎新人了。这会子喜轿应是回府了。”
这是实话,只是未曾言明那新人是个清白人家的男娃儿。
“咦,为何要寒楚去代迎了?”凤卿不解,“又不是寒楚纳妾。”
棋官轻笑,心里暗道这二贝勒真个天真浪漫得紧,甚么事儿也不懂,这王爷让贝勒爷迎亲,还不是因了您么?也不揭了,低声回道:“王爷近几日身子又有些不大爽利,故而贝勒爷低迎了去。”
凤卿恨恨道:“这个老淫虫,身子不爽,还欲小登科,罢了,书官,我们回院子里去,听我给你唱曲儿,可好?”
书官自是巴不得凤卿安份些,赶紧点头,跟了凤卿转回。棋官与画官瞧着不见了影,双双松了口气。
这边厢,阿暖听得寒楚下落,赶紧寻了去,一转瞬便已到了厅前。却见宾客满堂围了一双新人。阿暖眼中却只瞧见了寒楚,但见他一身簇新的褂子,溜黑的瓜皮帽子,粗黑的大辫,胸前别了一簇盆大的红花儿,瞧着甚是俊俏,不知想起了甚么,一张俏面儿,不由着渐红了……
第三十三章
这边厢,寒楚用红绸牵了那孟家娃儿入了厅,厅堂里早拥满了宾客,正面上座上,祖父一身新衫端坐着,瞧起来是春风得意,满意得色。
寒楚将手上红绸交了给喜娘,那喜娘急急接过,又听得廉王爷清咳了几声,起身,几个大步子便走至喜娘身边,自喜娘手上接过红绸,那模样分明健朗的很,一点也不似七旬左右的老人家。
寒楚轻哼了一声,一双眸子紧张地凝望了那红绸另一端的新人儿。此番迎亲,因是此前便有侍卫、喜娘打点了,强予那孟家娃儿换了喜衫,并由侍卫绑了手脚,塞了帕子,故而是十分顺利地将孟家娃儿送了进花轿,倒是起程时被孟家二老耽搁了一会子。那孟家二老早已是憔悴不堪,孟先生早已是病奄奄的,还自强起了,拦了花轿,孟师母更是哭得撕心裂肺,让人瞧着心酸。
心下虽是不忍,却是不愿误了时辰,命了侍卫强拉了开来,自是避不了那二老眸中的愤恨之意。那两双眸子,怕是这一世也忘不得了。
寒楚心下唏嘘,又忘了那抹纤盈身子。因着孟家娃儿披着盖头,这一路上均是未曾瞧见那孟家娃儿长甚么模样,只是瞧这身形,怕是个娇弱的娃儿。犹记得这娃儿面貌动人,长成了应仍是未变,想必是出落成一个美人儿了,也怪不得有人觊觎了。可怜,可怜……
听侍卫言道,这孟家娃儿也是几次三番寻死觅活,可总是被救活来着,怎得不明白呢?即是廉王府瞧中的,这生死便由不得自个了。这孟熙云仍是孟家二老的独子,两老又是老来得子,平素日犹如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掌上化掉了,疼惜至极。今儿个竟是要做了人的妾室给人作贱了,自是气愤难当。只是二人又是作不得甚么,眼巴巴瞧着自个辛苦养了十几年的宝贝儿被强押了上花轿,那一刻只望是自身死了算了,可是寒楚又怎能容得他二老去了?
寒楚心中感慨,真个觉着自个也是个无情之人,那一刻,许是让二老去了还干净些罢!
抬眼又是望着满堂宾客堆了笑脸,巴结着祖父,忽觉着厌恶得紧,眼下这会子,迎亲已毕,拜堂之事又无须他插手,寒楚转身欲走,忽地瞧见了一抹纤影,飞红了一张丽颜,又是羞,又是喜,还带着几分怯意地望着自个儿,不是阿暖,还有哪个?
寒楚对于阿暖出现自是不觉异外,只是为那张俏面的嫣红颇觉不解。阿暖怎得了?阿暖瞧见寒楚望见他了,一张俏面益发红了,慌乱地绞着自个儿一双白生生的玉手。瞧得寒楚大为心疼,这般绞下去,这一双玉手,怕是要断了。寒楚抬足,欲行了过去,哪料得阿暖却似受惊一般,转瞬便不见了踪影。寒楚微怔,心下有几分不安,今儿个的阿暖,是怎地了?可是厌恶他?
心下益发觉着古怪,瞧着四下无人顾着自个,便撩了袍子往自个居处去了,他晓得阿暖定是去了他的居处。
行了不一会子,便入了自个院内,也不顾得画官与棋官迎面行礼,急摆了手儿,匆匆入房。果见那纤影在床沿上坐了,只是装扮却是与适才不同,只见一身艳红似血的嫁衣裳衬得那面容娇颜无比,一头乌丝盘作了旗人家里妇人的发髻,让寒楚不由微怔,这分明是一个新嫁娘的妆扮么!
只是,他从未见过阿暖这等妆扮,平素日,阿暖总是一身白衫,那头及腰长发也是随意披了身后,显得飘逸轻盈。而今,此等妆扮竟使得那面容显了几分人气,美得令人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