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哥哥,怎地了?”阿暖出声,却见月色之下那少年慌乱地收拾了新衫子,仍披了那袭旧衣出来。
“无事,无事。”寒楚面上僵直,却仍是泛了浅浅笑颜。
阿暖瞧着奇怪:“你怎地不穿新衫了?”
寒楚一怔,笑道:“嗯,我适才穿过了,真个合身。只是觉着这是阿暖制的衣裳,有些个舍不得穿了吃酒,怕沾了污,明儿个就不能穿出去了,故而又换了下来。”
阿暖不疑有他,点首转身:“那便过来吃些酒菜,填将肚子罢。楚哥哥,这些日子你早出晚归的,总是瞧不大见你,忙些个甚么呢?”
寒楚浅浅笑了:“无甚么啦,只是前些个日子里,凤卿出了点事体,故而忙了些,过些个时候便好了。”
阿暖惊异:“凤卿怎地了?”
“他啊,前几日,混了出去,在园子里扮了一出戏,被一个浪荡子弟瞧上眼了,囚了去,幸而咱家班里高班头瞧见凤卿出府,暗地里跟着,救了出来。”寒楚轻描淡写了几句,阿暖心下却是明白,事儿定是不小。再欲问个明白,却见寒楚一脸疲态,却不是欲再说的模样,只得作罢。
夜渐深时,寒楚起身,瞧着阿暖熟睡的模样,轻轻叹了一声,缓缓行至窗前软榻之上,取了自个弃于榻上的一件事物,月色之下,瞧得分明,正是阿暖制的一袭新衣。却见寒楚苦了面庞,轻叹了道:“阿暖,阿暖,你这身衣裳究竟是为了哪个楚哥哥而制的?”[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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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衣
第四十章
凤卿篇之三
凤卿模糊了眼,抽泣着往齐府外奔了出去,脚步不曾停,直往镇外急行。安乐镇边缘有一处荒废久矣的小小土地庙,土地庙后是一处密林。林中有一土坡,虽不高,也有些坡度。此处乃是凤卿玩耍之处,他平素里闯了祸,便躲在这处土坡上挨着时辰,估摸着爹爹娘亲消了气,方才回转。故而,便是寒楚也不晓得有这么一个处所。
凤卿独个儿坐在土坡之上,背靠了齐开高的松树干,将一个脑袋埋了在双膝之间,任眼泪横肆。他怎么相信,自个儿唤了一十四年的爹爹娘亲,竟不是真的来着!
往日里爹爹娘亲疼惜自个儿的模样,历历在目,叫他怎能信那个莽撞的汉子来着。甚么王爷,甚么贝勒爷,便是听也不曾听过的。京城,更是去也不曾去得,他与寒楚怎会是自京城里来的贝勒爷?
只是,爹爹娘亲却是不敢直视了寒楚的一双眸子,也不敢回了寒楚的问话,那个莽汉子所言的,怕是真个来着。可是,瞧那一个汉子一付横行霸道无理的模样,所谓有甚么样的主子便有甚么样的下人,那甚么王爷定也不是好人来着。他宁愿在这安乐镇上,做一个“齐大善人”家里的二公子,也不做那种恶人王爷的贝勒爷来着。
这般想着,凤卿恨恨地止了啜泣,暗自发恼:可那“齐大善人”也不是甚么好人,单自他骗了自个儿一十几年,便可瞧得出来其行径也是恶劣得紧。他也不要做这甚么大善人的二公子,他只要与寒楚做亲弟兄便成了。
想着寒楚那一张同自个儿相差无几的面庞,心下兀自有些惴惴不安,这张面皮总是作不得假得罢。想着自个儿孪生的兄长,心下又觉难过,寒楚与自个儿虽是长得七八分相似,只那性子却是与自个儿大不相同,平素里也总是玩不在一处。虽是寒楚疼自个儿,可总也是与自个儿相差也不多时日的兄弟,取代不得那疼惜自个儿的爹爹娘亲。
此前年岁,任由他顽皮作恶,总也有爹爹娘亲予他善后,而自今日起,他便只在这世间,得寒楚这么一个亲人,想起来,真是寂寞得紧。
这般想着,一份凄楚便上了心头,禁不住又是一阵嚎啕大哭,这一阵儿便是哭得天昏地暗,伤心欲绝,凄凄惨惨,叫人听着便觉伤心。
“小施主,何事如此伤心哭泣?”便有人听着觉着难受,出声相慰,只听那语音柔和平静,整座密林之中,便闻得一阵浓郁的檀香,叫人闻着只觉舒畅,甚么伤心事,也会抛诸脑后。
凤卿一怔,抹了一把眉眼,抬眼一瞧,却见一缁衣女尼双手合什,满面关切地瞧了自个儿。面容俊丽,笑颜和善,伴着一阵浓郁檀香,竟让凤卿一时之间生出了几分熟悉的感觉,竟是似曾见过这个世外之人一般,不由迷糊了起来:“啊呀呀,我与你好生面熟,竟是自何处见过的。”
那缁衣女尼微微一怔,拿眼细瞧了凤卿面貌,面上忽现了惊喜神情,一双眸中水光顿现,只下一刻便闭了眸,轻念了一声佛号,镇定了面上神情方张了眸,适时已是水波不动的平静神情:“小施主倒是颇具慧根,你与贫尼倒是原曾见过的,只这一生,却不曾得见。今日碰到,也是机缘巧合。”
凤卿听了迷糊,不觉好笑:“怪哉,你我即是见过,却为何又言这一生不曾得见?难不成,我还是前生与你结了甚么渊源不成?”
那缁衣女尼浅笑颔首:“正是,你原本便是聪明,这一生倒也是不曾减了慧根。”
凤卿原是胡说,却不料那缁衣女尼竟笑着这般回答,一时之间不由张口结舌,良久作不得声响。半日之后方回得神来,指了那缁衣女尼捧腹大笑道:“你,你,你这人,好生趣味,人生在世,虽或有长于养生者,得享高寿,却也不过是百十余年,你道甚么前生相识,真个胡说来哉!世间,除却妖魔鬼怪,哪里有人能知前生,晓来世的?难不成,你是妖魔鬼怪?”
那缁衣女尼见凤卿指了自个大笑,却也不恼,只是轻叹了一声:“你却是不曾听过,除却妖魔鬼怪,世间尚有得道之人,修练成仙,脱却世间轮回之事么?”
凤卿皱眉:“这个只听人笑谈,作不得真的。”
缁衣女尼摇首长叹:“你虽具慧根,终还是脱不得世间纠缠,看不透红尘诸事。真也罢,假也罢,世间万象不过是镜花水月,又何苦太痴。你何不放开,求得一个无垢无尘,于世间洒脱逍遥而活,岂不快哉!”
凤卿一怔,他停了笑,惊望了那缁衣女尼,总觉这话语之中,似有所指,一双秀气的眉也不觉皱了起来,喃喃道:“真,假。甚么是真,甚么是假?”
缁衣女尼见凤卿迷糊模样,不由眉头紧颦:“想你转生数十世,这一世,竟还是个痴性子,看不透这世间。甚么是真,甚么是假,真真假假,真即是假,假亦是真。真作假来,假还真。何必太认真了?”
凤卿听得益发迷糊,一时之间,觉得甚么东西都似假似真,不觉恍惚出神,想不透了,只觉头痛欲裂,整个人便缩将一团,不敢望向那缁衣女尼,心中只道:这人好生奇怪!
缁衣女尼瞧凤卿痛楚模样,不由长叹一声:“痴儿!也罢,也是你我纠葛太深,几千年修行,终是无法得正果,舍了你。今番与人巧遇,也是合该应了命数,烈阳,烈阳,我且帮你一遭。”
凤卿迷糊抬眼,却见那缁衣女尼合什念咒了一番,复抬了一手覆了凤卿额头。凤卿只觉一阵清凉,神智立时清楚起来,眼前景致却是一变,与自个所见大不一样,处处是亭台楼阁,隐约间,可见华衣美服的宫妆女子,环绕其间,丽影缤纷。
嘻笑之间,景致又变,只见了一白衣白发的丽人,含笑痴坐湖边,身畔一英俊男子,明黄衣衫,手捧金碗银盏,小心哄着那白衣丽人……
缁衣女尼柔和地以手轻抚那伏在坡上好眠的俏娃儿,良久方轻吧了一声:“烈阳,玲珑修行数千载,终还是舍不得你。你一番痴心,几千时光不曾改,至了这一世,虽诸多事体忘了泰半,性子也与此前诸世大不一样,此番告你前生因缘,只是望你能参透红尘情缠,莫再执迷不悟,珍重,珍重!”
一番低语,缁衣女尼反首望了天色,再次喧了一声佛号,方往林外去了。不一会子,便有一粗壮汉子邻了几个仆人装扮的人物急匆匆地往这林子里行了来。瞧见凤卿含笑伏于土坡之上,兀自好眠,不由齐齐松了一口气息。
“二少爷果真个是在此了。幸而出门时有人瞧见往这边来了。”一个仆人上前抱了凤卿在怀中,适时,凤卿忽翻了个身子,口中嘟囔了一句:“靖阳……”
那仆人听不甚清,隐约听得甚么阳字,待伏耳细听,凤卿却又不再言语了。面上显了诧异神情,与身边诸人面面相觑。适时,那领头的精壮汉子凶恶了面庞,见凤卿睡得甚沉,压低了声响,冷声道:“小贝勒爷说了甚么话儿?”
那仆人见那汉子眸光冷厉,犹如一双利箭一般,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只是,他本未曾听清,如何答得。不由的双腿发软,一个身子犹如筛糠一般抖个不停。
一个伶俐些的仆人上前来接过凤卿身子,悄声回道:“这位爷,二少年在睡梦之中吃清凉糕呢!”
清凉糕是南方人爱吃的小食儿,每适天热,拿了蕃芋粉,搅匀了煮沸,放至冷水凝成糕状,入薄荷清油与白糖拦了,真个爽凉透心。壮汉倒也晓得这等吃食,听仆人讲了,也不再追问下去,只挥手喝斥几位仆人将凤卿带了回府。
此后数日,安乐镇齐大善人府上忽失大火,将一座豪宅烧得精光,不剩一点痕迹。只一坐豪宅虽烧得精光,却是不曾见一具尸身,那齐府上下几百口,竟于一夜之间,俱失了痕迹。
后有人曾于江陵府上,瞧见两位小爷模样于那两位齐家少爷有些相似,只衣着打扮大不一样,且身边随从相伴,前呼后佣,又有官船相护,似是皇亲贵胄,让人不敢相认。
此后,安乐镇上,便少了这齐姓人家。
时光渐逝,人也渐渐相忘,这镇上还曾有一个乐善好施的齐员外,与那一双可爱伶俐的孩儿。 [秋]40章下(1)
天初明,寒楚已是醒了,小心唤了外边候着的棋官与画官侍候穿衣梳洗,一切妥贴,寒楚命棋官好生照料着尚自好眠的阿暖俏人儿,自带了画官出了似水楼,往王府外行去。
且不表寒楚行踪,这边厢,棋官候了寒楚命令,好生照料着榻上一个俏生生的美人儿,见那俏人儿额角生汗,乌丝淋漓,似是闷热得紧,便端了圆凳,执了团扇,在榻边坐定,小心为那人儿扇凉。
那美人儿得了凉,一张如花面上便泛了甜甜笑颜来,棋官瞧了,不由心底里打了个突楞,怪哉,自个陪贝勒爷在城西学堂读书之际,也曾是见过这个孟家小爷,那时孟家小爷模样虽是生得极好,也属人中龙凤,只几年不曾见,便美得……美得……
棋官绞尽了脑汁也不知该怎地说这眼前的人儿的美貌,忽地灵光一现,拍了脑门子道,美得不似个人一般。眼前这人,美貌如仙,一颦一笑之间,娇媚入骨,实在不应是人间所有,这实在是令人心生疑窦。
正自疑惑,忽听得外边嘈杂至极,忙起身开窗往外探视,这一望便不由得吃了一吓,却见落柳居院门口,十几奴仆正鱼贯而入,为首之人满面肃穆却正是王府大管家。棋官暗叫了一声糟,却不知该怎生是好,慌忙关了窗,回至榻前,轻唤那兀自沉睡的美人儿:“小爷,小爷,快些起来,快些起来。”
阿暖昨晚与寒楚缠缠绵绵数回,早日累得浑身酸软,耳中虽是听得有人唤他,却是仍旧睡得迷糊,不答棋官,棋官心急,急忙掀了被,掩眼为那榻上赤条条的绝美人儿着衣装扮,那美人儿虽是有些不适,只是胡乱挥了手脚,终是抵不过棋官气力,不一会已是穿妥了衣裳。恰恰打扮妥当,便听见楼梯上足音阵阵,棋官更是手忙脚乱,复又为那俏人儿盖上锦被,手还未离被,便听见一声清咳:“怎地了,这楼里面怎地一个奴才也不曾见啊!”
棋官拭了一把冷汗,忙高声回话,一边急急往口上迎了去,恰好与简管事撞个正着:“啊,有,有,小的在楼上照顾姨奶奶呢!”
简大管事冷哼一声,扫了一眼棋官:“原来是棋官在侍候着啊。怎地,难不成贝勒爷在么?”
言罢,四下打量了一番,未见寒楚身影,脸上微冷,似是有些不满。
棋官暗自庆幸今儿个贝勒爷出门早,挂了笑,回道:“简管事说笑了,天色这般早,贝勒爷自是在自个院里歇着,好端端地到这姨奶奶居处来作甚?小人在此原也是贝勒爷见姨奶奶身子有恙,命小的在此候着罢了。简管事千万莫再说笑了,小心落了有心人耳中,可真个是糟糕了。”
简大管事睨了一眼棋官冷哼一声,一挥手,身后十几个奴仆便上了楼,往榻前行去,棋官阴拦不及,陪笑道:“简大管事这是作甚么,姨奶奶这会子正睡着呢,莫惊了。”
“小心些,莫吵了姨奶奶好梦!”简大管事闻言,向那十几个奴仆吩咐了一声,那些奴仆低应了一声,小心地榻上的俏人儿抬了起来,轻悄地往楼口移去。
棋官见状心头更急,扯住简管事衣袖,问道:“管事这是作甚,姨奶奶身子未曾好,动不得,动不得!”
“正是因了姨奶奶身子不适,需人侍候,你又是贝勒爷身边的小厮,贝勒爷那边少不得你前前后后打理,你也不能长在此处候着。况这落水居平日里便少有人来,你便是能在此处长候着,也无人帮手,这对姨奶奶身子调养可是不好,故而王爷便命我等前来将姨奶奶接了去珍宝阁歇着,命人好生侍候,棋官呀,你莫再拦了,这可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儿呀!”简大管事一张老脸上泛了笑,侧身让奴仆们将那一个俏人儿往楼外送了去,眼见着瞧不见人影了,方才回首对棋官低语道,“棋官呀,你在此处这些日子,侍候的不错,才几日不曾来,这似水楼便换了个模样,不错,不错,我会在王爷面前予你美言几句,少不得有你好处。”
棋官闻言,心下却是打个了寒颤,王府里上下,哪个不晓得这简大管事心狠手辣,明里是嘴上抹蜜,将你捧了上天,暗地里却是捅你一刀,将你摔了往阴司里去,这会子笑颜迎人,还不知待会子要给自个甚么好果子吃呢!
这般想着,棋官更是满身冷汗,眼瞅着这简大管事将一个俏人儿带出了这落柳居,甚么事也不能做,心下叫苦连天,待会子贝勒爷回转了,他可怎生向贝勒爷交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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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想着,棋官更是满身冷汗,眼瞅着这简大管事将一个俏人儿带出了这落柳居,甚么事也不能做,心下叫苦连天,待会子贝勒爷回转了,他可怎生向贝勒爷交差呀!心下虽是着急,面上却是不能显露半分慌乱,棋官笑着将简大管事送出了落水居。
候着那一行十几人不见了踪迹,棋官面上的笑便垮了下来,这可怎生是好,孟家小爷这一去,便若羊入虎口,凶险万分。更让他忧心的是,这几日在落水居侍候下来,他可是明明白白地将贝勒爷与那孟家小爷的一番浓情蜜意看得清清楚楚。心下自是巴望主子开心。
棋官护主,其中也是有一番原由,他七岁时因家贫被卖入了王府作了奴仆,更因家贫,缺少银两供奉府中人,因此少不得被府中人欺负,直至十二岁上,他因打破王爷的鼻烟壶,而被大管家责打,皮开肉绽,魂飞地府之际,被刚入府的大贝勒爷瞧见,瞧他可怜,不但替他求情,还升做了贴身小厮,他在府中的地位才一日千里,不再受人欺侮,自打那时起,他便对这大贝勒爷忠心耿耿。故而,寒楚素来也是信赖棋官,才会将阿暖交由棋官照料,若是其他人等,寒楚还不能相信呢。
棋官跟随寒楚数年,平素里少见寒楚笑颜,在这落水居侍候几日,不但是见得了贝勒爷笑颜,更是见得了贝勒爷对那俏人儿无微不至的关怀体贴,把一个俏人儿往心里疼了去的柔情模样。虽是晓得这孟家小爷是王爷新娶的,却是打定了主意要好生护着主子爷真心喜欢的人儿,只是眼下光景,却叫他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