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小笛换了个寻常粗瓷瓦盅,端着热好的雪鸽汤来,笑盈盈的把那炖品递给秦昭然,还不忘轻声嘱咐,“仔细烫!吹凉了再吃吧!”
晗茗和歆朝尾巴似的跟在小笛身后,两人都是咧着小嘴,直冲秦昭然挤眉弄眼,秦昭然玩心大起,也冲着他二人挤眉弄眼起来,华旭笙正候着他说些不同的见解,因为关系重大,便格外不耐烦小笛和两个孩子来打岔,挥手就要赶了他们出去,却见秦昭然虚按了一下桌角,轻道:“如不出我所料,今晚开了刑堂,当可有人为你我答疑解惑!”
话音未落,就听院外有人四下里奔走惊呼,“华主事,华主事,您快去瞧瞧吧!胡先生和堂主不知为了什么争执起来,现下两人竟动起手来,您快去吧!”
秦昭然和华旭笙闻言俱是一惊,两人视线相交,旋即又各自移开,华旭笙深吸一气,急急起身出了坤院,秦昭然本欲随在他身后去探个究竟,刚走出一步,又退了回来,拉过晗茗和歆朝,在他二人耳边低语道:“待会儿你们寻个由头,诓小笛进屋候着,你们俩关紧了院门,也去屋里陪着他,今儿……恐怕不太平,除却我和华主事唤你们,其余谁来唤门都不要开!明不明白?”
晗茗紧着点了点头,歆朝抓着秦昭然的衣袖,一脸兴奋神色,“秦大哥,让晗茗在此陪着小笛哥吧,你带上我同去!”晗茗听了,定不肯罢休,也要闹着同去,秦昭然搂着他二人的脑袋就手碰在一起,只听格外清脆的一声响,两个孩子忙捂着头蹲在地上,口中哎声不绝,小笛立在石桌旁,也觉着情形不对,急步上前拉着秦昭然的手,唤道:“秦大哥,可是出了什么事情?你……别想撇下我一个人在这儿!”
秦昭然陪笑哄着,“哪有什么事情?不过是这两只小猴子想我带上他们一道儿去瞧热闹,你也知道,符堂主和胡先生那都是堂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被这许多闲人瞧着两人厮打,面子上总有些下不来……你就别瞎操心了,乖乖回房歇着,我去打个转就回来,”说着凑到他耳边,声线极低的吐出一句,“这么些天,你那身子早该养好了,今晚……恩?我可再也忍不住了!”
小笛“呀”的一声,急急捂着双颊,也顾不得刚才问他的话,扭头奔进屋内,秦昭然笑看着他“砰”的一声阖紧了门扉,这才转过脸,面色沉静,冲那俩孩子说道:“记着我的嘱咐,你们……多加小心!”言毕快步出了坤院。
乾院外聚了不少堂众,人人都是满脸惊惧,还有人不住交头接耳,秦昭然立在月洞门下,板着脸喝斥道:“该干嘛干嘛去,都聚在这儿像个什么样子!上回去离院瞧热闹的,被堂主发落到胡先生那儿挨板子,你们也想尝尝胡先生那板子的滋味?”
院外堂众听了这话,有些胆小的已慢慢散开,余下那些泼皮只把秦昭然的话当耳边风,仍踮着脚伸头伸脑,直向院里打量,秦昭然伸手捞着两侧木门,便要关门闭户,却有人从院里踱了出来,那人一身白衣,面带紫气,从容不迫的指着院外一名堂众道:“老丘,你把此地所有堂众的名字都录下来,堂主说交由胡先生发落!”
话音刚落,院外那些观望的堂众,惧于符堂主的威严,急急撒丫子跑得飞快,片刻功夫,院外便是空无一人,秦昭然冲那白衣人一笑,侧耳细听,院内却是什么声息也没有,不由一怔,那白衣人反手关上院门,拿门栓把那院门杠死,拉着秦昭然进了院,这时他已不复刚才的镇定,面上慢慢现出惶急之色,秦昭然一见这等情形,便知乾院实是已发生重大变故,不及细问,随着华旭笙快步奔向西厢那一排房屋。
华旭笙随手拨开积尘耳房上的门锁,示意秦昭然跟上,秦昭然挥手拂去门框上的蛛网,跟在华旭笙身后进了屋,这屋里素白一片,到处都是蛛网和灰尘,秦昭然正自不解,却见华旭笙搬着屋内那张沉重的紫檀木八仙桌,使力向旁一推,那八仙桌下慢慢现出一条幽深暗道,木桌移开时,暗道内一股晦涩的霉气冲鼻而入,秦昭然捂着口鼻,见华旭笙撕了衣摆包在面上,便纵身跳了下去,忙有样学样撕了衣摆包着口鼻,跟着跳了下去。
他走过那山间秘道,自然知道这等秘道,都在不惹眼的巧妙处开了气孔,如此便不惧窒息,只是华旭笙带他到这秘道中,却不知所为何来,秦昭然强压着满腹疑窦,跟着华旭笙沿秘道走了没多远,前面隐现一片亮光,想到便是此行目的地,华旭笙瞧见那光,走的越发急了,秦昭然紧紧跟在他身后,两人奔到近前,这才发现,这处掌着灯的黑暗甬道里,或坐或卧,竟藏着三个人!
符堂主面带病容,正斜倚着洞壁打坐调息,洛原就候在他身侧,胡全礼却四仰八叉躺平在地上,洞里三人见着华旭笙,都是漠然的别开眼去,秦昭然猛的从华旭笙身后闪出来时,洛原竟惊叫一声,“将军!您怎么来了?”
华旭笙惊骇欲绝,扭过头直瞪着秦昭然,颤着声道:“什么?你便是他们说的武将军?”
秦昭然却不答他,只笑喟洛原,“我若不来,岂不是错过一场好戏!”
原本仰卧在地的胡全礼,见他近前答话,猛地暴起,舞着腰间长剑,直奔秦昭然心窝而去,竟是摆出同归于尽的架势,洛原见状紧着上前护卫,秦昭然手无寸铁,被胡全礼这般势如疯虎的打法,逼得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功,急闪身贴着洞壁站好,洛原看上去精神尚好,竟后发先至,抢在胡全礼前挥剑挡开了他那必杀一剑,符堂主有些虚弱的咳了两声,喝道:“胡全礼,你这等愚忠,着实糊涂!快放下剑,武将军既应承过不计前恶,给咱们一条活路,你又何苦执着,定要拼个鱼死网破……”
胡全礼暴怒不已,扭头冲符堂主呸了一口,恨声道:“你这吃里扒外,通敌卖主的小人……”一语未毕,早候在一侧的华旭笙斜刺里窜上前,连点他胸前数处大穴,胡全礼登时力竭,身子一软,摔倒在地,洛原急转过去,解下胡全礼的腰带,把他捆了个结实,洞内众人尽皆松了口气。
符堂主调息良久,华旭笙满面不解直盯着秦昭然瞧,洛原瞧着他闪烁不定的眼色,很有些不安,略一思量,微错身挡在秦昭然身前,冲华旭笙笑道:“华主事,这其中原由,待会儿堂主自会告知,您稍候片刻即可!”
秦昭然不待他说完,早不耐烦的一把推开他,走到华旭笙面前,朗声笑道:“华主事,事出无奈,武江昂实非有意欺瞒,只是这当中细节,有许多我也不甚了了,咱们稍安勿燥,待符堂主调息完,定会一五一十详述个中详情。”
“武江昂?”华旭笙登时吃了一惊,手指险些忤到他脸上,“你便是乾青左司马将军——武江昂?”
秦昭然不知自已的底细,不敢贸然答话,洛原却昂然挺胸,神气活现的应道:“正是左司马将军!”
空山新雨(13)
那厢符堂主悠悠吐息,缓缓睁开双眼,看见秦昭然和华旭笙并肩而立,忙起身施礼,道:“武将军,劳您久候了!胡全礼这贼子已被刑堂主事制住,您看……要怎么发落他呢?”
“堂主,”华旭笙极之不耐,脱口打断符堂主,急道:“胡全礼到底犯了哪条堂规?他刚才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符堂主侧目询问秦昭然,秦昭然呵呵一笑,道:“符堂主,烦请你把这事的始末,原原本本道来,有些地方我也有些不明所以。”
符堂主连连躬身,直道:“不敢,不敢,武将军直呼符蓝就是了!”略微一顿,肃容道:“咱们这聚承堂,明说是捞偏门,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暗里却是枢密使哪大人设下的暗桩,平素承接些活计,指使堂里末流的杀手接了任务,实则掩人耳目,专司暗杀朝廷命官,为哪大人清除障碍。”
华旭笙瞪圆了双眼,奇道:“原来……竟是枢密使设下的暗桩,我说咱们接的活儿里,怎会有不少都是指着要那朝廷命官的首级,虽说乾青朝纲紊乱,权臣当道,可这世道总不至于就乱成这样。”
符堂主略一点头,道:“前些年,咱们确是替哪大人除去了不少眼中钉肉中刺,先帝在时,太尉陈仕通指摘哪大人结党营私,都御史赵铭博弹劾哪大人借湘江水患,中饱私囊,这两位大人不出一年,相继暴病而亡,都是咱们的手笔!”
那老狐狸说完,不无得意的偷觑了秦昭然一眼,那眼神像极了豢养的猎狗,私下里捕获了猎物,既想显摆能耐,又怕主人责罚的试探样儿,秦昭然挥了挥手,笑道:“我早说过不计前恶,符堂主不必惊惶,只管说下去就是了!”
符堂主感激的连连顿首,又道:“哪大人远在京城,聚承堂却远在北关边陲,哪大人为方便统御,便派了胡全礼来,既可就近监视堂内异动,又可掣肘于我,不容我在堂中坐大,以免起了异心。”
秦昭然暗暗点头,事实原来是这样,聚承堂果然不是一帮普通流寇,可这聚承堂上下山通道甚是隐秘,若是没有堂中诸位主事引路,寻常人等闲是不得其门而入的,秦昭然刚来聚承堂时倒没有留意,现在却对他这身体是如何到的铭山耿耿于怀,又不便详询,只能耐下性子,听符堂主细述原委。
华旭笙今日忽然得知自已得以栖身的聚承堂,竟是朝中朋党设下的暗桩,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心里焦燥,性子也急了不少,耐不住符堂主这般事无巨细,冲口而出,“堂主你临阵倒戈,投了武将军,被胡全礼知觉,是以今日才和他争执起来,以至大打出手?”
洛原接口道:“堂主这是弃暗投明,想那哪明亨不臣之心已久,先帝去后,新帝年幼,他竟暗里筹划改朝换代,武将军乃当朝砥柱,国之基石,自然不能坐视哪党专权,那次聂淼接了任务,要除去京中轻骑都尉田羽信,却失手被擒,田都尉和武将军只觉这杀手来得蹊跷,便详加审问,终于问出了我堂的所在!”
原来那叛堂的聂淼,竟是被他和田羽信逼问着泄的秘,秦昭然想起聂淼身受的酷刑,心内恻然,符堂主已应声道:“聂淼被俘后,我等只道他已引颈就戮,哪知他竟成了将军府的坐上客,哪大人既已授意,我们便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取了田都尉的首级,是以洛原便是第二个被派去行刺的杀手。”
秦昭然和华旭笙齐齐看向洛原,洛原站在洞壁旁,狭长双目猛一开合,立时暴出点点精芒,随即恭恭敬敬的冲秦昭然俯身行礼,笑道:“小人萤虫之光岂敢与月争辉,到得京城伏在暗处,还未动手便被武将军察觉,使人擒下小人,却以礼待之,未加刑囚,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竟放了小人回来给堂主带话。”
符堂主愀然长叹,“我等只道聚承堂这天大的秘密,只有哪大人及几位哪府幕僚知晓,哪知武将军和田都尉竟凭着聂淼吐露的消息,大致猜到聚承堂是哪大人手中的一步棋子,这番使洛原捎话给我,便是劝我看清形势,尽早弃暗投明,也省得白白做了弃子。”
这所谓力劝,其中定不乏威逼利诱,秦昭然听他说的含糊,登时了然于胸,当此时机,便应景笑喟一句,“符堂主一代人杰,当机立断,决心为皇上尽忠,其忠可嘉,其志可勉,待此间事了,武某定拜本上奏,为符堂主请赏!”
符堂主听了这话,面上刚露喜色,旋又一脸惶恐,冲秦昭然重重拜倒,口中急呼,“武将军,符蓝初时不知将军亲临,言语间多有冒犯……”
秦昭然疑惑不解,却笑的莫测高深,伸手扶了他起身,道:“不知者不罪,更何况符堂主对武某诸般回护,武某很是感佩!”
华旭笙甚是看不惯符堂主这副伏低做小的嘴脸,又见洛原也是一脸献媚,不由心头火气,也不知为着什么,只觉胸口堵了什么似的,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今日秘道内的秦昭然,也与往日不同,再不是那般惫懒模样,人也不如以往洒脱,说起话来打着官腔,尽是些官面应酬的说辞,看着不再是往日那个无法无天的浑人,倒多了层谋定而后动的钦定,华旭笙定睛看去,总觉得这个秦昭然,虽仍是一样的眉眼,却再也无法看透他的心思。
秘道内众人闲话一番,那胡全礼已慢慢醒转,华旭笙见他对那三人怒目而视,倒觉这人一副真性情,只怕比洞里另外三人更可亲近些,便上前在他颊车穴上一阵按揉,胡全礼喉头一松,迎面暴喝一句,“你们这些奸党佞臣,哪大人若是得悉堂中有变,只怕会立时使人来毁了聚承堂的根基,也决不会留着为皇帝小儿所用!”
秦昭然冷哼一声,踱到他面前,微微俯身,笑得甚是惬意,“胡先生,你若去了,符堂主自可拖延些时日,不被哪大人知觉,我再紧着赶回京城,坐镇掣肘,只怕到时哪明亨分身乏术,倒腾不出手来毁掉这北关根基了!”
华旭笙就在近前,秦昭然虽笑得和旭,他却无端打了个寒战,胡全礼闻言也有些瑟缩,却梗着脖子强辩:“哪大人分身乏术?你道你若回京,便全无后患么?你带着一众亲随离了襄城,是遭了何人狙击,你又为了什么躲在这聚承堂里,你以为我全不知情么?”
秦昭然哈哈大笑,冲那胡全礼一揖到地,朗声道:“胡先生若是知悉,还望您不吝赐教,某……必重谢!”
总算露出端倪,秦昭然心下欣慰,只盼着胡全礼尽快吐露出所知内情,可胡全礼倒卧在地,却是惊疑不定,闹不明白秦昭然这是正话反说,还是他所知内情,压根就是秦昭然故布疑云?
胡全礼闷不作声,秦昭然却心急不已,不由催促,“胡先生,还望您赐教!”
胡全礼这时已认定了秦昭然是有意讥讽,当即狠狠咬着牙,恨声道:“武江昂,你只管得意,程丞相在那襄城官道外一击未中,怕是不会就此善罢干休吧?”
秦昭然一头雾水,听不明白这胡全礼口中的程丞相,和这武江昂究竟有什么牵扯,华旭笙却已讶然开口,“程征程丞相?他和武将军同属保皇党,两人与公配合默契,与私又是至交好友,他怎会对武将军下手?”
胡全礼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嗤笑道:“自古以来,为了权势钱财,多少人连至亲骨肉都能舍弃,更何况朋友?武江昂这些年劳心劳力,整饬防务,训育禁军,手中又握着朝中过半军马,小皇帝年幼好动,也蒙他教授武艺,近些年来,对武江昂愈发偏重,程征虽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满腹诗书,无奈现下皇党和哪党,比拼得是兵力,是以这百无一用仍是书生,他虽口中不说,心下却忌恨武江昂尤胜哪大人,武江昂不知为何,匆匆离了襄城,身边又只带了少量从人,那程征一直留着心,觑着这时机,命其豢养的心腹死士全力一搏,务必要取武江昂的性命,哪大人惊悉密闻,急急使人去路上狙杀那一众死士,终是慢了一步,武江昂一行路遭伏击,从人全数丧命,独他影踪全无。”
胡全礼言罢,秘道内众人目光皆投射在秦昭然身上,华旭笙尤为愤怒,喝骂道:“程征小儿,竟这般鼠目寸光,若是给他杀了武将军,只怕朝堂之上即将大变,哪党固然被皇上猜忌,武将军手下那些将士,群龙无首,万一不能为他所用,反而冒出几个拥兵自重的,那时乾青当真危矣!”
秦昭然仍是维持着面上笑意,心内实是惊涛骇浪,翻滚不已,他虽早有心理准备,武江昂怕是很有几个死敌,却没想到,那最想置他于死地的,竟是武江昂的至交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