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的声音极大,牢房外一干人等都听得清楚,赵宣狠狠扫他一眼,慢慢道:“此事……须从长计议,待我等回去禀明再论!”不料他话才刚落音,宋启云忽然道:“不必!既然已然认罪,那也没什么好查的了!”
赵宣扭头看他:“宋大人!此事事关重大,怎能你说怎样就怎样?”
宋启云冷笑:“欺君之罪,也是一死而已!”他说着上前去,把手中托盘送到李君逸面前:“陛下仁慈,念着这几年情义,赐你个全尸!”
李君逸抬头来看他,宋启云却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李君逸无声一笑,想了想也再无遗憾,只是恐怕要负了张伯小刀小福的明春之约了。他苦笑,低头去拿那酒杯,这才发现宋启云左手食指轻轻推了推酒杯。李君逸微蹙眉又马上豁然,他抬眼看宋启云,这才发现这阴寒牢房里他额头上竟出了细细一层汗。李君逸笑,伸手去拿右面酒杯,手才抬起来宋启云忽然道:“李君逸,这是两杯酒,你可看准了!”
“罪臣看的准。”
宋启云顿了一顿:“看在你我相识一场,你可还有什么未了之愿?”
“未了之愿……”李君逸呵呵一笑:“可惜,我看不到你所辅助下赵国鼎盛,国泰民安。”
宋启云咬牙,忽然直起身来,回头对赵宣道:“这两杯酒,是陛下所赐,昭亲王认为李君逸该先喝那一杯?”
赵宣此刻心情极度阴郁,黑着脸看了他一眼,咬牙道:“宋大人认为呢?”
“自然是左边这杯!”
赵宣心中不屑,既然是毒酒还分什么左右?他冷哼道:“既然是陛下所赐,右为上,那右边这杯岂不是更合适?”
宋启云明显一愣,瞪着赵宣一时有些恼怒与无奈:“王爷,赐酒虽是陛下,可是李君逸眼下为罪人,左边更合适!”
他说的坚定,赵宣皱眉,心道难道眼下这左右还有什么问题?这人横竖是死,先左先右有什么关系!他拂袖冷笑,刚要说什么忽然觉得不对,既然左右都没关系,为何宋启云坚持要李君逸选左边那杯?他脑中什么一闪而过,冷冷道:“那便是左边的!”
李君逸抬头看这两人:“昭亲王所说,右为上,既然是陛下赐酒,那就是右边吧!”
宋启云听他说完,深深吸了一口气,正待说话,后面赵宣突然冷不丁道:“我记得前不久,似乎有人去了越州,宋大人那算不算是漏网之鱼?”
李君逸眼皮一跳,面上一僵。
宋启云回头去看他一眼,回头来是极轻的声音:“君逸,你不信我?”
李君逸摇头:“我信。”
“若是信我,你就听我的。”
李君逸长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胸口那团阴霾尽数吐出。他伸出手来,拿起那一杯酒。小小的酒盏,去仿佛千斤之重,压的手都抬不起来。他端着酒,抬眼望着宋启云,宋启云面对他微微一笑:“我送你上路。”
李君逸含笑点头,仰头,一饮而尽!顷刻间,一股辛辣仿佛火一样从口腔一直烧到心口,他皱眉,眼前逐渐一团发黑,脖子仿佛被人遏制,嘴里有腥咸的味道,最后的声音,仿佛是那酒盏落地的破碎声。
随着那扑通一声倒地,牢房中有一瞬的寂静。赵宣轻轻阖上眼,不由一声长叹,宋启云回头冷冷道:“验尸。”
人群中有人上前,围着李君逸细细查看,验看完毕,答道:“回王爷,宋大人,罪犯已死。”
宋启云点头,随手一点:“你,把他弄出去。”他言罢,甩袖走人,赵宣直直盯着他,直到他走出去十几步,才回头又特意看了那收尸的人一眼,也咬牙离开。
梧京城外,荒郊之中,一辆马车静静停在那里。
不一会儿远处奔来两匹马,到了近前来,跃下两个人来。
车里人闻声早探出头来,见人到了连忙跳下来迎接:“赵王爷,宋大人。”
下弦月并不明亮,宋启云脸色还是苍白的很,他回头看了眼一起跟来的赵宣:“你这下可放心了?”
赵宣皱眉瞅他,也没说话。
宋启云叹口气,递过去一张字条:“这是越州张伯他们的地址,你循着这个找去就好。”他说完,郑重一拜:“你虽是赵奕的手下,但君逸是我兄弟,眼下我只能委托与你了!”
林七收下那纸条:“李大人是林某的朋友。“
宋启云掏出一封信来:“等他醒了,烦请你转交给他。”
“宋大人放心。”
赵宣这时候过来:“他醒了你告诉他,他虽然被逐出京城了,可是只要不被人发现,也是可以过来串门的。”
宋启云点头,想了想对赵宣道:“若是被人发现,那麻烦也大了……”他说着又对林七道:“这话你不必转达了,想来他心里也是有数的。”
林七看了看四周:“时候已晚,两位请回吧。”说着自己转身跳上车,马鞭轻轻一响,车儿在夜色中越来越模糊。
宋启云怔怔望着那车一点点离开,忽然上马追了上去。赵宣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只见宋启云策马追上马车,仿佛是对林七说了什么,不一会儿马车慢慢远去,留下宋启云独立旷野。赵宣拍马上前,与他并肩,望着那茫茫夜色。
“你说了什么?”
夜色中宋启云语调并无波澜:“我说,当初身不由己,希望今后可以以友相称。”
赵宣有些茫然,明白这话必然也是有原因的:“那他呢?他说什么?”
宋启云回头来,笑了一笑:“他没说话。”
赵宣愣愣看着他,也是不语。
“在他眼中,宋启云是不择手段之人,这种人怎么配做他的朋友?”他言罢,轻轻一拍马的脖子:“走吧!那两杯酒的事,陛下还等着我去说明白。”
赵宣跟在他后面,磨磨蹭蹭到了城门口,忽然道:“启云,其实我跟君逸,都是你的朋友。”
李君逸醒过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他睁开眼只觉得自己像簸萁里的豆子,被甩的一晃一晃的。他身边皱眉撑起身来,一时搞不清眼前状况,此时马车一个颠簸差点让他头撞在车板上。他一时微怒,一把拽开车帘,却意外看见一个不该看见的背影。
“林七?!”
林七听见他动静,把马车慢下来:“你醒了?”
李君逸恍惚觉得那里不对劲,皱眉想了半天:“我是不是喝了毒酒?”
“是。”
“那怎么没死?”他捂着脑门,往车外张望:“这是哪里?”
“这是在去越州的路上,”林七回过头来看他一眼:“才刚出了梧京没几个时辰。”
李君逸默然:“是……启云?”
“宋大人救了你。”
“那……?”李君逸对宋启云会救他倒是不意外,可是让他万分不解万分别扭的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七赶了会车,简单回答他:“你被关进牢房后宋大人就一直暗中监视,于是他在我第二次要进牢房时见了我,请求我配合他。”
李君逸愣愣听着:“他怎么……会?”找林七?
“验尸结果虽然是已经确定的,但是若走漏风声,被东齐的人救走,总比被本朝的人救走措辞上来的名正言顺。”
李君逸沉默片刻,喃喃道:“那杯酒……”
“你执意求死,赵玦也不好救你。左面那杯酒,是宋启云临时放上的,里面是假死药。”
“假死药?”李君逸微惊:“韩少融的药?”
“不是,是云州庆川的一位先辈所制,恰巧被宋启云所得。”林七顿了顿,皱眉道:“这药原本不是要这么用……”
他这话说的有些模糊,李君逸想了想:“难不成你到梧京的任务就是偷这药?”
林七没说话,静了一会儿忽然道:“车内有宋启云给你的一封信。”
李君逸愣愣看他一眼,心说难不成这药原本是要给韩少融的?他一面想一面爬回车,四周看了看也没找到信,他皱眉刚想问林七,抬头才发现一封信无比诡异的被一条短线系在顶棚上。李君逸上前去拆下来,心说这信也不知道是谁放的……他打开信来,是宋启云熟悉的字迹。
信上没有几个字,说的却是他心里所想。
宋启云说,他会去劝服李然。
李君逸掩上信,长叹一声,脑中冒出的却是宋启云对他说过几次的话。
“平靖侯不一定就是平靖侯,李君逸也不一定是李君逸。”
如今周行之不是了平靖侯,他也不再是李君逸,是不是那把忠义枷锁就可以卸了下来?他笑起来,手指紧紧捏住那薄薄的信,只觉得眼眶发烫,眼前渐渐模糊。
一路往越州而去,越来越远离了梧京。开始的时候,在打尖的镇店还可以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什么梧京最近出了大事了,什么平靖侯被削去了爵位,什么李家后人竟然也有冒名顶替之说,什么去年的状元拜祭李家冢。李君逸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悉心去留意这些百姓嘴里的闲话,可到底也猜不出周行之的态度。他皱眉,暗道若是周行之真以为他死了,会怎样?每每想到这个问题,他都是心烦意乱,可这话也不好打听,只能一个人暗暗的发呆郁闷。倒是林七消息灵通,不知从哪里打听了回来告诉他,说云州大局待定,赵玦已经着昭亲王赵宣前去。
李君逸捏着手里的馒头直皱眉:“赵宣去?……会不会坏事?”
林七看他一眼:“赵宣也是知道的。”
李君逸微沉吟,也听得明白林七这话的意思,一是说赵宣是可以给周行之带他没死的消息,二便是说赵宣在对周行之态度上也是心里有数的。李君逸心事重重咬了几口馒头:“那……也罢!赵宣虽然与周行之不对盘,可也是个会顾大局的人。”
他虽是这样说,可当晚却还是让林七代笔分别给周行之郑青写了一封信,言语之间也隐晦说了他人在越州,并无大碍。
两人一辆车,虽然算是逃命,可走的也不算赶,李君逸问的时候,林七回答他:“宋启云说,只要出了梧京,便再无威胁。”
李君逸点头,想着自己最后也没跟宋启云赵宣话别,不由有些遗憾。可再转念一想,凡事都不会尽如人意,江阅走的时候,不是也没见面?人与人之间若是有缘分,必然还是会相见的!就好像当初在双桥县江阅一脸大胡子的冒出来一样。
林七把李君逸送进越州地界后才离开,临走时还把马车卖了给他凑了一些盘缠。李君逸初还不好意思拿,林七见他扭捏,便道:“这马车是宋大人买的,这银子你只管拿去。”
李君逸这才厚着脸皮接过了,然后猛然想起来,他还欠着周行之一千两银子。他青着脸看着林七远去的背影,彻底压下想跟赵奕借钱还债的欲望。
见到张伯时,比那半年之约早了太多,才刚刚到这年的盛夏。
彼时天刚下完雨,李君逸不幸被淋了个落汤鸡,头顶着晌午的大太阳走在乡间泥泞小路上,左手边绿树成荫,右手边流水潺潺,眼前的世界明亮简单,远处是青山苍翠,一如离开那年,丝毫没有改变。他深吸一口气,二十多年来头一次如此惬意轻松,不经意间抬头,一道彩虹挂在天际。
道路尽头有辆牛车慢慢驶来,前面跑着俩半大小子,连蹦带跑着奔了过来。
番外
一句话番外 这一年
李君逸:在越州隐姓埋名,把前些年的一些积蓄拿出来与长钰开了一家酒楼,准备赚钱还周行之那一千两银子。
周行之:因为消息闭塞,是先收到的李君逸的信,所以除了有些震惊无奈,另外的就是彻底的安心了。跟赵奕一样因为分身乏术,但是却连问候都不能轻易传达,所以也只能遥远的思念了。云州的诸多事情虽然麻烦琐碎,但是赵宣的支持与他本身的实力,也是在一步步的稳定。
赵奕:林七在第一时间已经告诉了他李君逸的状况,虽然他分身乏术无法去看望他家小师弟,但是也会时常的吩咐林七帮他带去一些问候。东齐国内并无大事,国泰民安。
宋启云:夏末水涝,第二年春霜冻,积劳成疾,再次病倒。在帮助赵玦整理朝政的同时也积极与褚门联系,希望可以借助褚门的势力来巩固赵国。若是与褚门达成一致,也算是在间接与东齐结盟。
赵玦:忙于国事,水涝霜冻这些天灾在一定程度上给赵国造成不小的损失,以至于接下来的一年一直是愁容满面,好在提拔了李然这个人才,在宋启云病倒时,也为他分忧不少。
赵宣:周行之在云州如鱼得水,他虽然比周行之地位高,可真正可以做的事情却没有多少,半年后时局稳定的差不多,也就凯旋回京了。在这半年时间里,算是比以前对周行之为人更了解了一些,再加上知道他与李君逸的关系,对周行之改观很大,竟然觉得也是个很有担当的人。
江阅:江阅得知李君逸被赐死时,已经是半年以后,他在得知此事的第一时间窜去梧京,却在半道上碰见回京的赵宣,于是在把赵宣差点打了一顿之后,也算是知道的实情。一颗心也算是彻底放了下来,安心的又去找他二弟江阅了。
李然:默认为李家后人,拜祭李家忠义冢,连升三级,逐渐成为宋启云信任与着力提拔之人。
贺闵郁:带领残部在云州边境与周行之周旋,年底时去云州找长钰,顺便去拿流虹剑,遇到了李君逸,两人还一起吃了饭。
林七:依旧是跟在赵奕身边跑前跑后,有时会去越州代赵奕问候师弟,顺便做一下劳力。
韩少融:被迫收了俩徒弟,但好在徒弟十分贴心,也就认真教导了。
郑青:巡抚做的有些吃力,对李君逸的结局有些唏嘘,最大的欣慰就是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随即给李君逸写信,表示要把儿子送给李君逸做徒弟,后来把儿子过继给了周行之。
天天姑娘:帮江长钰买回了江家大宅,天一小楼因雪蟾珠受困,天天姑娘受伤。
张伯:被送往长钰处,安享晚年。
江长钰:在天一小楼帮助下买回了原本的江家大宅,经商。
小刀小福:被迫被李君逸交给林七带去给韩少融做了徒弟,好在师傅十分可爱,也就认真学习了。
一句话番外 这十年
李君逸:欠债还钱,攒够了钱去了云州,一待便是多年。
周行之:安定云州,继续留守。云州瘟疫。
赵奕:东齐盛世,一代明主,子三人,女二人。
宋启云:赵国最年轻中书令,终于接回宋谢华。
赵宣:为赵国使者,出使东齐数次。
赵玦:大胆任用一批新人,为赵国注进新血液,无子女,过继一子。
江阅:把雪蟾珠给了李君逸续命,天天姑娘大怒,最后经协商江阅继承天一小楼,彻底与他的道士之路永别。
李然:户部尚书,与宋启云因政见不合,渐生隔阂。
贺闵郁:侵占云州小部,自立为国。
林七:执行任务途中失踪。
韩少融:两个徒弟出师。
郑青:为丰州知州,留任七年后官迁云州任经略使,夫人添三子一女。
张伯:寿终正寝。
江长钰:江家再成为越州一富,生一子一女,随江姓。
天天姑娘:把天一小楼等撇给江阅,自己云游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