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见窗外呜呜的风声此起彼伏。偶尔是芦花落在地上,轻轻一阵扑簌。最多也只是潮声如同叹息一般,伴着凄清的渔号。
韩剑静下心来听。
“丝……”一声细若游丝的铃声。
“云儿!”韩剑身子不由自主一震!胡佳菁古灵精怪,喜爱随身佩带铃铛,这在“灵苍山”上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菁菁丫头向东南走了,咱们得追上去。”柳煜云的眸子在黑暗里光华隐隐,声音沉静如水,“走,把包袱也带走。”
韩剑站起身来,快手快脚整理衣裳,听柳煜云这么说,不觉一震:“那,那程师兄那里……你不去告辞一声么?”
柳煜云扶着桌沿起了身,从衣袋里摸出一封信放在桌子上,黑暗里看不清他表情,只听他淡淡道:“辞行的信,我来这里以前就写好了。”
韩剑心里猛地一痛。
云儿的意思,他怎么会不明白?
当再见已成为遥不可及的梦,分别的时候,伤痛只怕会无法隐藏……离去的那一刻,云儿不想看见程师兄……黯然的眼神……
“走吧。”深呼吸一下,柳煜云决然地推门而出。
再不回头。
秋天的晚上很冷。江边的长草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露水。十月初七,秋虫的声音已经绝迹。江面上泛着淡淡的寒雾,雾的那一头是渔歌凄清的调子。
风很大很冷。
韩剑与柳煜云展开轻功,奔行如飞。
顷刻间已到了杭州城墙。
夜色沉沉。
城墙上几个士兵来回巡逻,兵刃闪着寒光,士兵走着走着却呵欠连连。城高十二丈,红漆剥落下,是古城黝黑的墙砖被历史风蚀的片片刻痕。
夜色里看来,整个城楼沧桑而肃穆。
柳煜云走到城墙脚下,微一沉吟:“翻过去罢。”话音未了,他足尖一点,身如穿空云鹤飘然而起,一口气飞升了八丈有余!
人在半空,一口真气已尽。柳煜云却不慌张,只将一双长袖往城墙上一洒,行云流水间,借了反震之力又再飞升数丈。
然后轻轻巧巧一个翻身,落在城楼顶上。
韩剑迟他一步落下。
两人并肩而立,相视一笑,一前一后向城中掠去。
守城的侍卫毫没察觉。
在屋顶上奔行了一段路。韩剑凝聚真气,想要听胡佳菁铃声的去向,始终一无所获,心中不觉有些烦闷,却看见对面屋顶上,柳煜云的白衣微微颤动了一下。
韩剑一惊!
白影乍闪间,柳煜云从屋顶上飞身而起,飘落在他身边,无声无息。
韩剑刚想开口,手上却是一冷,一只冰冷的手握了上来。他心里一震,转头看去,柳煜云的脸色分外的苍白凝重。顿时不再开口。
手上一紧,柳煜云拉着他飘然而落。
落在一处僻静的巷口。
“云儿——”韩剑一怔,有些紧张地问,“怎么了?”
柳煜云并不回答,只抚心不住地喘气,额上竟有细细的汗珠渗出,脸色白得吓人。韩剑吃了一惊,连声问道:“云儿,云儿,你怎么了?”
柳煜云仍不回答,只直直地望着一处灯火楼台,眼眸中象凝了千年万年的冰雪,凄厉寒冷。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韩剑吓坏了,相识快十年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柳煜云如此失常。只好一个劲儿急急切切唤着:“云儿,云儿!你醒醒,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似乎被他的语气震慑,柳煜云怔了一下,回过头望着韩剑,眼神中竟是难以言语的激荡神色!
“竟然是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清冷的眸子里光华闪动,柳煜云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心中的激动,“梅远鹤——终于让我遇上了。”
“梅远鹤?!”韩剑心头剧震,他知道这个人对于整个江湖的意义——绝对是举足轻重。而这个人,也正是柳煜云一直想要除之而后快的!
正道天下,三足鼎立,梅远鹤与上官清岩各占其一。另有各大门派古旧势力,共占其一。三者互相牵制,自成平衡。
柳煜云击溃上官清岩后,平衡就被打破了。
梅远鹤失去牵制,在江湖上的声望顿时如日中天,隐隐有成为武林盟主之势。
正道古旧势力希冀扩张,抵制梅远鹤,却由于内部矛盾,难以成为正道江湖的龙头。最终必然要败于梅远鹤之手……
而梅远鹤一旦统领正道,苍圣神教的灭亡便迫在眉睫。
因此,柳煜云不能放过梅远鹤,无论如何——
“梅远鹤是个高手,有领袖气概,而且心思缜密。要杀他并不容易……”柳煜云静静抬起眼眸,眸光转动处,他沉吟,“必须要天时、地利、人和。”
韩剑看他回复冷静,心中暗暗宽慰:“那么云儿,你准备怎样?”
“我们跟着他,等到他出了城再动手,城外草木繁盛而且多山,我的索法可以尽量施展,而梅远鹤遁逃的机会会减小,这是地利。”柳煜云凝神思索一会儿,才缓缓道,“一个人最容易松懈的时候,就是凌晨和午后——所以大多数暗杀,都会选择凌晨。只不过梅远鹤是高手,这等伎俩对他无用。我要在午后动手。至于人和,我跟踪他几天,从生活小节中便可看出他性情如何……”
韩剑听了他话,怔了一怔,深深吸了口气:“……你要小心。”话虽如此,但与梅远鹤这等高手性命相搏,其危难艰险处,着实无法估量。
柳煜云没有回答,只是冲他淡淡一笑。
第三章 血染残阳
三天三夜。
梅远鹤一直很沉静。起身,梳洗,用餐,睡下,象普通人一样生活,即使是在深夜,也没有半分戒备——韩剑看着看着就有种错觉,好象这个名满天下的大侠,真的是一座亘古的山峰,凝稳得没有任何人能击倒。
柳煜云一直监视着他。他很小心地跟着,而梅远鹤也毫无反应……要不,梅远鹤丝毫没有察觉,要不,那平静正是他的反击——
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柳煜云神容平静,只是眼眸中的沉重之色,越转越浓。他知道梅远鹤不容易杀,却没想到几天跟踪下来,梅远鹤竟然一点破绽也不露——不论武功,单凭这份定力,连他也自认不及。
梅远鹤,竟是如此人物。
柳煜云没有放弃。他只一个人,静静地跟着看着,从早晨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早晨——比定力,比心性,比意志,甚至还要拼运气。
整整三天三夜。
十月十。
正清秋。梧桐落叶。
梅远鹤出杭州,一路向绍兴行去。
午后的天空,明亮得让人不敢抬眼看。
头顶上,是熔金似的阳光,层层叠叠纵横交错的树枝,还有枯叶黄丹砂红蜜蜡绿……落叶满山满径,踏上去一片脆响。
这是杭州城郊外,梅远鹤背着包袱,一个人在山道上静静行走。他步子很稳,走得很快,粗布衣衫擦过长草,悉悉唆唆一阵子。
梅远鹤脚下不停,心中却暗暗计算:来人有两个,呼吸之声轻浅,应属高手,落足轻浅,轻功不弱,想来,又是一批刺客——
这两人虽然了得,比之自己还是远远不及,只是……
自从上官清岩覆灭,江湖上人人都把他当作下一任“武林盟主”——妒忌,截杀……却不知自己多年行侠,心中是只有除魔之志,全无名利之想了。
然而,身在江湖,终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了。
这份心思只有自己知道。
梅远鹤长叹一声,抬起眸子,深深深深地望向满山的树林。他的眸子本来很深,更被一层沧桑遮住,看不出里头是无奈的笑意,还是沉沉的叹息。
“出来吧。各位朋友不辞辛苦跟踪在下,难道到了此刻,反而不肯现身相见么?”眸光一闪,梅远鹤面朝树林,朗声说道。
他这句话用上内力,只震得林中落叶缤纷。料想躲在暗中的人内力不及,一听之下耳膜翁翁作响,抵挡不住,非出来不可。
落叶飘飞。黄、绿、红……翩翩婉转犹如蝴蝶的翼,在熔金似的阳光中飞闪几下,刹那间眩迷了行人的眼!于是——
一点金光暴长!
就在乱叶狂舞之中!
杀机乍现。
梅远鹤正对着太阳,阳光刺眼,他看不清当面而来的攻势;何况,对方藏身于落叶之中,极为巧妙,而那一招突如其来,又实在是太快了!
——快到梅远鹤来不及闪躲来不及还击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一柄泛着淡淡金光的短剑,已经刺到他的咽喉,顷刻间,就要血溅五步!
梅远鹤闷哼一声,足上发力,竟在全无可能的情况下,向后硬生生滑开一步!
他只退了一步,形势却已大不相同。金剑本来一剑刺来,气势方位恰倒好处,正是自己攻势最为凌厉的一点,也是梅远鹤避无可避挡无可挡之处。如今梅远鹤这一退,只是小小一步,却使得金剑面临了两难抉择:
进,则招式已老,退,则气势衰竭。
——无论是哪一个,都是动辄有杀身之祸!
金剑眼中神色一变,终于知道梅远鹤名震江湖,果非侥幸!
他也知道,他的伙伴银剑正绕到梅远鹤背后,意图偷袭——他们本来的计划,就是前后夹攻杀死梅远鹤!如果想杀梅远鹤,现在他最应该做的,就是从前面拼命攻击,为银剑制造机会。
可是——这么一来,他自己却势必——
生死只争厘毫!
金剑一咬牙,手中剑光一展,一瞬间化作千万道绚丽的光影,将自己团团护在剑光中心:他不攻,却也不退,只死死守住自己!
与此同时,一道锐风伴着浓烈的杀气急急击向梅远鹤后腰!梅远鹤退势已成,虽然金剑无法阻拦,他也不可能强换真气,向前进逼——银剑出手,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此刻的梅远鹤,就等于把自己身子往银剑上送!
梅远鹤,必死无疑!
一抹笑,自银剑唇角泛起。
落叶如雨中,银剑只看见梅远鹤后退——后退——眼看就要撞上剑尖了。忽然,梅远鹤一反手,双指齐出,闪电般夹向银剑剑尖!
银剑大惊,他万万想不到梅远鹤竟敢用空手碰他的剑——
这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什么样的功夫?!
银剑不敢硬接,惊慌之中短剑乱舞,早已不成章法,他却也顾不得。现在,他只想要把梅远鹤逼开。离开这个可怕的敌人,越远越好!
电光火石,一招之间。
梅远鹤举手抬足,已打乱了两名杀手的步伐,更击溃了他们的战志!然而,他面容殊无得色,只轻轻一叹,双手分出,直直插入金银双剑的剑光网里!
漫天剑光刹那散去,两杀手只觉胸口一麻,穴道已被点中!
“哐啷哐啷”两声,金剑银剑,跌落在地。
直至此刻,满天落叶犹未坠地。
尘埃落定。
梅远鹤再不管金银双剑,只长长叹息一声,眼神定定地望向树林深处,阳光洒满的地方……其实,在金剑出手偷袭的时候,他明明可以轻松闪开,却因为一个发现而失了神,差点为敌所趁!
因为,他发现的,是杀气。
冰冷刺骨,有质无形。
寒冷无情得不象是这世上的人所能够具有!
——如果,勉强要说,那就只能是一缕死去多年的怨魂,苦苦地执着着坚持着,明知道自己即将烟消云散,也始终不肯放弃!
这样凄艳的痴狂的寒冷的决绝的铺天盖地的杀气……那一刻梅远鹤心中震撼无以伦比!这样的人,数遍了整个江湖,他也只知道一个。
而这个人,恰恰是他最不想遇见的。
树林深处,落叶纷飞。
阳光穿过枝桠,显出一片班驳错落的影子:蜜蜡似的绿,配上胭脂丹砂的红,最后是熔金似的黄……阳光象流水一样,在叶子和叶子之间跳跃投掷,浓浓淡淡的华彩。
阳光里,是一袭初雪似的白衣。
梅远鹤心里陡然一震!
那个人站在阳光里,明眸冷彻,静静地看着他。眼眸如一潭涤尽世间冷暖沧桑的秋水,而眸中一点清亮的,是沉在秋水里的明月。
清寒,孤绝。
那不是无知的坚持,而是历尽了世上艰难险阻、看穿了十丈红尘、明了了前途苦难,却始终不悔的——
执,着。
那一刻,梅远鹤,屏住了呼吸。
他从没见过这么一个敌人,也许,今生今世,都不会遇见第二个。
因为,那是一种经霜犹艳,遇雪更清的气质,绝世风华。
“在下柳煜云。”白衣人定定地看着他,眼底没有一丝游移,他的声音,也象是冰块互相撞击,独特的平静。
“在下梅远鹤。”梅远鹤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需要多余的言语,他知道。正邪两道两大高手的相遇,本来,就意味着一场殊死争斗——
只是,谁生,谁死?
长风过,林中沙沙有声。
阳光如陈年的酒醉洒了一地,浓郁的杀气里,映出江湖悲欢离合——
千古一瞬!
柳煜云淡淡一笑,探手入袖。
他的衣袖雪白单薄,宛如冰绡。
梅远鹤紧盯着他的手:柳煜云冰弦银索独步天下,而冰心针无光无影,杀人无形……无论是哪一样,都是他不得不防的!
梅远鹤微微皱起眉头。
袖子轻轻一动,却没有攻击,更没有偷袭。
袖子里伸出一只手。手指苍白透明,几乎可以看到其中的血管。而那手中,正紧紧握着一条细细的银索——
冰弦银索!
柳煜云竟在开战之前,自动亮出了兵刃。
梅远鹤的眼神,却在看到银索的刹那,亮了一亮。
他抬头,正迎上柳煜云的笑容!梅远鹤心里一震,那笑容是冰冷的,更是骄傲的——分明就是在说:
千古恩仇,不共戴天,光明磊落,一决生死!
梅远鹤深深点头。
这一刻,他已明了,即使是魔教中人,也有魔教中人的骄傲。他们坚持自己的信仰,至死不变——尽管那信仰在他看来,只是魔道蛊惑人心的教条,但那种骄傲,连他也不得不为之一震!
好吧,你为了你的信仰,我为了我的志气,且让我们——
一战定乾坤!
梅远鹤静静立在当地,衣不带水,八风不动。简简单单一个站姿,一股浩浩荡荡的气势,就这么自然而然散了开去——稳静如高山,深邃如大海。
只这么一站,便生出一种千军万马若等闲的领袖气质,不怒而自威,一代大侠气度修为显露无遗。
柳煜云眼眸清亮,更无半分波动,嘴角噙着一丝冷冷的微笑。他看着梅远鹤这一站,心中暗暗赞了一声,手中银索却乍然一抖——
银索化做一道白光,流泉似的喷涌而出,环山绕水婉转灵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击向梅远鹤!
柳煜云只将手一掣,苍白的手指转动一下,那银索就仿佛有了生命,有了灵气!
梅远鹤微微一震,虽惊,不乱。
他一提真气,猛然出掌。掌风起处林木纷飞,千千万万道掌影排开一片崇山峻岭,重峦叠嶂将那道流泉团团围困,滴水不漏。
山之魂,为静;水之魄,为动。山动则天崩地裂,水静则蛟龙困死!
此刻,银索全被困在掌影之下,正是走投无路,进退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