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谁归(尽千帆 后续)——风铃子
风铃子  发于:2010年11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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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之下,苍圣神教在经历八百年风雨相持后,早已元气大伤;此刻,虽因柳煜云改革而重获生机,整个教派却已成了风浪里一叶小舟,伤痕累累,脆弱不堪,再也受不得半点冲击。
局势的不利,韩剑很清楚。
也许是一年,也许只要几个月,当正道联盟准备就绪,柳煜云耗尽一生心血守护的苍圣神教,就逃不开覆亡的结局。
历史,毕竟不会选择一个衰老的教派。
也就在这一年。为了维持风雨飘摇的神教,柳煜云将大部分下属分派至各个分坛,以支撑大局,安抚人心,同时,更能有力监督各分坛分舵首脑……就连韩剑,也被派到冬季分坛,辅助父亲加紧布防工作。
而柳煜云自己,则不得不强撑病体,担负起几乎是整个苍圣神教的事务。
疲劳,忧虑,体内“忏魂火”的药力飞快消退……韩剑不想提也不愿提,只是他依然感觉到,每一次拥抱的时候怀中冰冷的分明是具尸体,残留着淡淡的痴和怨。
五年的期限,终于还是到来了。
那年春天很冷。
那天柳煜云起身很早,侧着脸看着身边的人。苍白的脸上,是昨夜激情未褪的潮红,如今却只显出了回光返照的残艳。他凝视着韩剑,深深地笑了:“我要走了,就是今天。我向教主请命,下山除掉上官清岩和梅远鹤。”
“云儿……”韩剑心里痛了一下,“你有把握么?”
柳煜云怔了一怔,心里不由得一声叹息,相守多年他的心事早已瞒不过这个男人。他沉吟:“世上的事情,本来也是说不定的。上官清岩虽然心计深沉,但他忍受各大门派多年制肘,心中贪欲早已泛滥……这一次只要行事得宜,相信也能除去。只是梅远鹤此人,也许……”
“云儿,”韩剑听到这里,目光一闪,决然道,“这次我陪你一起去,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梅远鹤纵然厉害,合你我之力,也不至于会吃亏!”
“不行。”柳煜云剑眉一挑,眸光闪动,“咱们走了,谁来照顾昊儿?何况那上官清岩并非易与之辈,骗过他并不容易。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
“可是你病还没好,我怎能放心!”韩剑一听这口气,心里也急了,“要不……等你身子好了……”说到这里,却是心中一痛。
“等身子好了……”柳煜云一震,喃喃地说了几个字,忽然一伸手,竟点住了韩剑的昏睡穴!
他出手奇快,韩剑武功虽高,却是难以抵挡,一惊之下已然中招!
韩剑头脑一昏沉沉睡去。
柳煜云将一件白衣穿好,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向着韩剑淡淡一笑:“这是本教的最后一线生机,无论如何我要赌一赌。”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忽然俯下身子,在韩剑唇上轻轻一吻,才缓缓道:“如果……本教可以不受威胁,如果我身子能好……”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只是一声长叹,白衣飘动,已然离去。
世事本来无常,要说什么想做什么,却终于不得。
那天早上很冷。
竹林被一夜风雨吹尽了,打落了……剩了一地碎叶。
春天后面是夏天,很短暂地晃了一下,然后,早早地入了秋。入秋的时候,韩剑呆不住了。他知道,柳煜云每年春秋两季会发病,尤其是秋天,常常就这么躺上半个月,咯血不止。
平时倒还好,如今他身在江湖,却是危险不过。
韩剑想了一想,便交代胡昊几句,自己收拾行囊下了山。
韩剑下了山,一个人左逛右逛,找了大半个月柳煜云音迅全无。他心里着急,却不敢随便找人问——如今是江湖大乱,“苍圣神教”中人要是暴露身份会有何等危险——韩剑纵然卤莽,这点还是明白的。
走了又走,最后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了杭州城。而更加鬼使神差的,居然是在这里得到了柳煜云的消息。
想到这里,韩剑不觉微微一笑。从小六子的话来看,他所遇到的紫衣姑娘一定是胡佳菁公主——也就是“七彩散仙”的老七,前教主胡亦峰独女,现教主玄叶公主的侄女。
这个菁菁公主年方十八,生性叛逆顽皮,明明有一身深厚无比的内力,却总是懒得学武。精灵古怪,翘家出逃次数之多无以伦比……偏偏身份高贵,苍圣神教人才济济,居然也没人能制住她——
若说,灵苍山上还有一个人能令她头疼,那就是柳煜云了。
如今江湖已乱,柳煜云决不会放着公主不管。韩剑可以肯定,只要到钱塘江边上的程青蓑草庐,就能找到云儿。
半年不见了,云儿已得偿所愿,扳倒了上官清岩,只是……韩剑忍不住一声长叹,江湖路上风霜紧,武林谱中血泪凝。
云儿,你可安好?
韩剑想着,脚步就加快了几分。他此时功力精进,步履如飞,片刻间程青蓑的草庐已遥遥在望。
多年没来,钱塘江边的长草竟已高过人头,只是颜色已显得枯黄。韩剑一阵感慨,却听见背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六哥!六哥!”
韩剑微微一惊,以他此刻的身手,竟然被人摸到身后还不知道,虽然刚才是有些出神,但那个人的功力也非同小可了!
不过,那声呼唤有些耳熟。
韩剑猛然转过身去,只见一个紫衣少女站在长草边上,笑着两个小酒窝,一双眼睛又清又亮地看着他——
“菁菁!”韩剑一看这女孩子,不禁惊喜地喊了出来,“你果然在这里,那……”
那个少女,正是苍圣神教的小公主,胡佳菁。
“哎呀哎呀,韩六哥,可把你等来了!”胡佳菁见到他,也是满脸的兴奋,“柳五哥在草庐里面,程师兄在给他治病……他们既不允许我进去,又要我给他们护法,不让我走开……都三天了,真的要闷死我!好在你来了,你来守着好了!”
韩剑心里猛然一震:“你五哥怎么了?!他受伤了?!”
胡佳菁秀眉一皱,刚想开口,却听得草庐里程青蓑的声音响起:“菁菁姑娘,韩兄弟来了么?让他进来。”
胡佳菁嘴一撇:“那我可以走了么?”
程青蓑微一沉吟:“师弟让你也进来。”
“啊?!”胡佳菁顿时满脸苦笑,身边的韩剑不等她,三步并作两步跨进草庐。
草庐里烟雾缭绕。一壶子水在脚边扑腾,烧出浓浓的药香,苦涩地包围了整个空间。水烧开了,空气里依然泛着寒意。
柳煜云静静躺在草席里,苍白消瘦的脸上,只有一双清亮冷彻的眸子还透出几许生机。房间里到处扔着一些染血的布条,连枕头边上也是血迹斑斑。
韩剑呆住了。
柳煜云看见他,脸色不觉一沉,怔了一怔,却破颜笑了。他用尽力气把手伸出来,让韩剑握着。那手,纤细瘦弱得只剩一把骨头。
“我跟你怎么说……你都还是来了……”
从一只手到两只手,从一个人到两个人,颤抖在蔓延着。
韩剑紧紧地、也是小心地握着那只手,许久,才缓缓问道:“一切顺利么?你身子……还好么?”
柳煜云只无力地点了点头:“上官清岩……被我杀了……只是,以后的事情……我也未必能……”
“师弟,你不要说这么多话。”一边的程青蓑忽然插进来,叹息道,“我输了真气给他,暂时没事了。忏魂火药力虽然退去,幸亏他内力底子深厚,还能撑上一年半载……韩兄弟,你有话要说也不必急在这一刻。”
韩剑一怔,痛惜地看了一眼柳煜云,将他的手放下,又把被褥压了压,才柔声道:“云儿,你先休息着罢。我有很多话……咱们日后说……”
柳煜云也无力应答,只闭上了眼睛。
看见柳煜云休息了,韩剑就轻手轻脚推门出去。正看见胡佳菁在门外探头探脑,似乎想要进去又不敢。
韩剑不觉一笑,轻声道:“云儿累了,已经睡下,你不用进去了。”说真的,柳煜云重病缠身,他可不想某个以惹是生非闻名的丫头再去扰乱。
“什么嘛,我全都看见啦!”胡佳菁小嘴一扁,忽的嫣然一笑,“真想不到,这么冷冰冰的柳五哥,你居然叫他作‘云儿’!”
韩剑脸上一红,这个丫头古灵精怪,又口没遮拦的……还真的不想让她知道他们的关系……然而一时之间,却又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解释,只支吾道:“我和他,这个……很早就认识了,所以……”说了一半却说不下去了。
幸好胡佳菁也不追问,只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去,看江上的白芦花冉冉飞舞。韩剑只好陪着她看芦花。
秋天的空气透着碧蓝的清新。风过了一阵又是一阵。江上的芦花开了,白茫茫的,被风一吹就漫天飞舞,象雪。
或投诸于江涛,随一叶急桨凌波远逝;或凭风而起,洋洋洒洒地就走了一天一地。
一朵芦花擦过脸颊,毛茸茸的触感还带着淡淡的水气。韩剑微微一惊,伸手一抓,那芦花却从指缝间飘走了,不曾回头的。
韩剑心里一震,蓦然的,一种不知该说是悲凉还是惆怅的预感涌上心头。
始终是……抓不住挽不回么?……只能静静地看着它,被卷到风高浪急的地方,盛放后凋零,委于泥土。
心里的悲哀忽然不可遏止。
韩剑忍不住想要回头,再进屋子去看看柳煜云。
“韩六哥!”
一个女子声音打断了他的脚步。
韩剑一怔,转过头来,却看见胡佳菁俏立当地,脸上泛着薄薄的红晕,明眸中满是期待。“韩六哥……你叫我一声‘菁菁’,就用……就用你刚才叫我五哥的语气,叫啊!”
韩剑暗自苦笑,虽然不懂小妮子在搞什么,但这丫头的性子他知道。若是此刻不依她,大小姐发起娇嗔来,自己可有苦头吃了。只好依言唤道:“菁菁。”
胡佳菁只把眉头一皱:“不是这样!再温柔一点。”
韩剑无奈,只好又唤了一声。
却听得胡佳菁连连跺足:“不行不行!要更有感情一点,又很心疼的样子……叫啊!”
一而再,再而三。韩剑终于露出苦笑:“菁菁,我看我是办不到了,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胡佳菁听得这话,却怔了一怔,脸色刹地白了。韩剑吓了一跳,只见她一双明眸狠狠盯着自己,眼眸中竟是幽恨无限!
还没来得及多想,胡佳菁樱唇一咬,愤然道:“你就是这样!对自己的兄弟朋友都可以这么宠溺,对所有人都可以温柔!……就是、就是不肯对我好一点……呜,我只是叫你唤我的名字,有这么难吗?有这么痛苦吗?!我知道你就是讨厌我讨厌我!!!”
一通连珠炮,只吓得韩剑目瞪口呆。眼看着胡佳菁眼中泪水滚来滚去,她拼命想忍,却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韩剑顿时手足无措:“菁菁,菁菁。是六哥不好,六哥不会说话——哎,你别哭啊……”
胡佳菁身子颤抖,猛地手上使劲,用力一推,将韩剑推开几步。哭喊道:“谁哭了!谁又要你赔罪了!你既然不懂我心里在想什么,又要找我作什么!”说着,一咬牙,竟掩面冲进后屋去了。
只留下韩剑一个人呆立当地,犹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一阵风过,几丛芦花摇晃两下。
忽然“嘎——”地一声,一只水鸟冲天而起,破云而去。

整个下午,胡佳菁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肯出来,连晚饭也不来吃。韩剑心里不安,却又不好说为什么,只好从房间这头走到房间那头,又从房间那头走到房间这头,唉声叹气。
空气沉甸甸的。
不知道走了几个来回,也不见胡佳菁出来,韩剑终于忍不住了,叹了口气:“我进去和菁菁谈几句吧。唉,弄成这样子全是我……”
“还是我去。”柳煜云淡淡打断了他的话,“我说的话,她多少会听几句。”
“可是云儿,你身子才好……”韩剑皱了眉头。
“说几句话又不会怎样。”
“可是……”这种事情实在不好说,韩剑说了一半就说不下去。
“这样吧,”一旁静静不语的程青蓑忽然笑了笑,“还是我这老头子去劝劝小姑娘好了。韩兄弟,你陪着师弟便是。”说着,径自走到后面去。
韩剑望着程青蓑的背影,又是一声叹息,苦笑道:“我怕菁菁是不会听程师兄的劝。”
柳煜云似笑非笑:“为什么?”
韩剑脸上又是一红:“因为……云儿,我心里是只有你一个的,可是、可是……”
柳煜云看了他一眼,见韩剑满脸窘迫,也不忍再捉弄,只正色道:“你放心,她可没有爱上你。菁菁丫头性情似粗实细,若你真是她心爱之人,她就决不会向你吐露心事了。”
听他这么一说,韩剑不由得长长呼出一口气,欣然道:“这就好了。云儿,我还真怕她爱上我……”
柳煜云莞尔一笑:“菁菁的品位,还不至于如此!”
“云儿!”韩剑一愕,终于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都这把年纪了,还喜欢损我?”
柳煜云微微笑了,他摇了摇头:“我是说我自己。”说着,深深看了韩剑一眼,眸光清冷而深邃。韩剑心头一震,只觉得那眼神能连自己的心都看穿。然而,却不是锐利的,而是带着说不出的温柔默契。
那是他的云儿、独特的气质。
缓缓的,柳煜云自嘲般扬起了唇角,淡淡一声叹息:“柳煜云的品位,却只有这样了。”
“云儿……”韩剑呆了半晌,却说不出什么话来。烛光明灭里,望见柳煜云的容颜苍白胜雪,带着一个淡淡的笑容。于是烛光就象水一样漫上去,一直一直漫到心里去。
心里湿了。
抓起苍白的手,韩剑情不自禁吻上那无血色的唇。
柳煜云没有推拒,也没有迎合,只是唇角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烛火一黯,依稀照见那笑容里是隐隐的沧桑。
江湖子弟江湖老,更何况是在乱世之中?当风雨来临没有人能躲得过去……石魁如是,萧青史如是,习师姐如是,上官清岩如是……本教与正道千千万万无名冤魂,亦如是。
温柔的热烈的拥抱里,柳煜云听见窗外的风声,合着水浪一阵一阵泛上来。
不由得闭上双眼。
大江上芦花在飞,满天满地满世界。
灯火痴痴地跳跃着。
柳煜云一掀袖子,呼地一声轻响。微风扑过,那烛火就灭了,只留下几缕长长的烟袅袅回绕。突如其来的感觉袭上心头,他一皱眉头:“等等,听。”
韩剑一惊,停止了动作,屏气凝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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