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殇 第一、二章——苏绒烟
苏绒烟  发于:2010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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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了半宿的烛已经快到尽头,烛台内盛满了鲜红的烛泪,最后的半截烛芯淹在烛泪中将熄未熄,豆大的烛火隐隐跳动,似是在苦苦挣扎。无颜并不急着走到床榻前,只在桌前站定了,捞起桌边的挑针将灯芯拉长一些,许是觉得不妥,又推回去。来回推搡间烛火眼看便要熄了,只剩最后一丝光亮,苟延残喘。无颜瞧着那烛芯愣愣出神,直到烛芯如同绝望般猛地窜亮后熄去,眼前便突兀陷入黑暗,只剩一股浓重的油烟味在鼻间缱绻。

这时,床榻上便传来一阵吱呀声,像是那人儿挣扎着起身下床,许久却不见停歇,反而更夹杂几声沉闷的撞击声,像是身子一次次与床板相触。无颜猛地回神,手径自探入怀中。待他将手抽出来,掌间便多了一团温柔的荧光。是颗圆润的夜明珠,将斗室照得亮如白昼,也将那个拼命让自个身子缩进角落的人瞧得清楚。

“忘安。”无颜恍如叹息般轻呼出声。

“别过来!”床榻上的人儿却是用尽了气力嘶喊,只是那声音太过嘶哑,即便是有着威慑,也因着底气不足而权且无视。

“求你,别过来。别过来……”

低低的呜咽一点点溢出来,渐渐便充斥整个斗室。到最后,那重复的三个字便带着恳求的意味从四面扑向无颜,令他半晌不能踏出一步。无颜想努力扯出点笑意,最终不过是徒劳。将掌间托着的夜明珠随手放到桌上,无颜抱肩轻叹。

“那,安儿是要自己过来吗?”

“不……求你……”

破碎的嗓音,颤着抖着,连带堕入深渊的绝望一时间将斗室残存的最后些许糜烂气息击得粉碎。忘安缩在角落,努力地,想着将自己残破的身子缩起来,藏起来,不让远处站着的人瞧见。无颜静静站着,看着那个快要将自个身子折断的,缩成了一团的男人,光裸的脊背上纵横如丘壑的伤痕,狰狞,恐怖,却又意外地泛着温柔的光。无颜发觉自己必须要用力才能将心中涌起的那股子刺痛慢慢压下去。

“安儿不愿意过来,我便过去罢。安儿,什么都不用做,就留在那,等我过去就好。”

在那个可怜的男人溢出嘶哑的声音前,无颜已经走到了床侧,然后将人儿僵硬的身子小心地捞进怀中,再一点一点扳开。无颜一直都是小心翼翼地,唯恐弄疼了他。只是动作愈是轻柔,那人儿的身子愈是僵硬。等到那伤痕累累的身子在无颜面前一览无余时,忘安双手紧紧掩面,耻辱与绝望溃不成堤。

“别碰……”

忘安的身子紧紧依在无颜胸前。即便是隔着衣衫,烫人的温度还是清晰传来。无颜轻展双臂环抱着颤抖不已的人儿,双手慢慢覆上男人紧捂脸颊的手,想要将那双当作最后防线的手拉开。

“安儿。”低嗓带着蛊惑的魔力将无颜的心思悉数送进忘安的耳中。“我在你身后,安儿不想见到我吗?睁开眼,睁开就能看到了。”

“不……”紧掩的指间,两行泪悄悄滑了下来。

无颜浅浅叹息,松开紧缚的双手,只在忘安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接住滑落的一颗泪。温热的泪珠,落在掌心便滚烫如炙铁。

“那,安儿是不乐见我了。罢了,我这便走,不留安儿眼前惹安儿难过。”

说完,无颜当真便扶住忘安的身子自个抽身出去。这一走,无颜自是走得坚决,没有半丝停顿,甚至不肯再回头。身后,猫儿样呜咽的声音又低低传来,伴随着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几不可闻的喊声传了过来。

“别走。”

无颜到底还是站住。片刻,或者更久之后,他听到一声浓重的叹息,良久才发觉是自个口中溢出。无颜终于能浅浅笑将出来。带着点酸涩的笑,他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折身回去,然后以单膝跪地的姿势将那个裸着身子倒在地上的男人收回怀中,用最大的气力,像是要勒断男人骨头般的气力,将那个颤抖着呜咽的男人搂在怀里,不让两人之间再留出一丝空隙。

“我的身子脏了。”

由呜咽变做抽泣的忘安,犹豫着伸出双手,最终紧紧缠上无颜的颈子,一并将自个的脸颊贴上去。止不住的泪流到无颜的颈子上,热起来的已经分不清是他的颈子还是自己的脸颊。无颜用尽气力来拥抱,忘安也赌上了绝望去缠绕。

“安儿的身子,一直都是那么干净。不会脏。不会。”无颜一遍遍地重复。

颈间突兀一阵刺痛,接着便有更多温热的液体流下来。无颜稍稍抬头,以更为敞开的姿势贡献着自个的脖颈,手则在忘安的脊背上缓慢摩挲。那些个丑陋的伤痕,触碰起来更加惊心动魄。无颜一点一点抚过,如同确定每一处伤痕的存在,然后在手离开这脊背之时猛地扯开自己的衣襟。

“安儿,看,我的身子跟安儿的一样。”

迟疑着的手,小心地滑下无颜的颈子覆上了他的脊背,却又像烫着一般猛地弹开。片刻之后,那手重新缓慢但坚定地覆上去,掌心那烫人的温度也愈发清晰。随着颈间又一阵刺痛,无颜怀中的人已经剧烈颤抖起来。

“当初曾经告诉你,撑不下去便回来。为什么不听?安儿,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一定要走到今天这步?”

“我不想,也不能。”忘安松开紧咬的齿,人也稍稍离了无颜的颈子,略微抬头定定瞧着他,泪痕犹在,脸上却已经挂上淡定的笑。只是再开口,声音里还悬着挥不去的颤意。“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继续走下去,直到结束。我们,没有了时间了,是吗?”

“有!还有!”无颜急急打断。“跟我走。这样还有挽回的可能。安儿,今夜我就带你走!”

“不了。”忘安笑,复又倚回无颜怀间,像是告别般,用最后的气力来紧紧缠绕。“我们失败了那么久,怎么能在最后被打倒?现在回去,那这十多年来所作的一切便成了泡影。不可以呵。”

“安儿。”无颜凝声。

“明天,明天便是做个了结的时候了。”忘安慢慢闭上眼。

“以后,你会不会偶尔想起我?”

“只要偶尔的,想起我?”

第二十一节

全身水淋淋的无颜推门进来时,绿萍刚刚将最后一桶热水倒入木桶中。随着无颜进房,一股子夹杂冷意的湿气也被带了进来。绿萍静伫,看着无颜面无表情地从旁经过,最后将自个的身子摔上软榻。浅叹一声,绿萍放下提着的水桶转身取过干净的布巾走到软塌边,身子不过刚刚挨上边缘,无颜泰半身子压过来,双手紧紧箍住绿萍的腰肢,脑袋也一并压上她的腿。绿萍倒不觉惊惶,只随了他去,不忘轻轻擦拭无颜滴着水的发。

“夜色不错,怎么就下起雨了?”绿萍难得放缓了口气,动作也愈发轻柔。“小七煮了饭菜,还给你制了一壶梅子汁,左等右等不见你回来,睡前还想着要再给你热热饭菜。饿了吗?我去给你热一下。”

“放那吧,我吃不下。”无颜轻摇头。

“好。”绿萍应声,慢慢打理着无颜纠结的发丝。“天色还早,等头发干了,你还能再睡一会。”

“他怎么样了?”无颜动动身子,愈发紧凑在绿萍身上。

“已经帮他通了经脉,又吃过小七的活络丹,没什么大碍了。剩下的便是日后慢慢调养,说不定运气好些还能恢复个五成,只是这一年内决计不能再动内力。”绿萍淡淡道。“你身子凉得很,我去煮碗姜水,你喝过再睡,免得着凉。”

“四姐,你在这陪我就好,我没事。”无颜闷声,又加重几分环抱的气力。

闻言,绿萍也不再多语,只放松了身子让无颜靠得跟舒服些,手却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撩弄他额前散落的碎发。斗室之内突兀便静了下来,只有轻微的吐纳隐隐可闻。

“第一次杀人时,我好像只有五岁,或者六岁。还是个总角小儿,却一点都不觉得惊惶,甚至还有些理所当然。想要抢走我心爱之物的人,统统该死。”无颜突兀开口,却说了些莫名话,隐约还有讥讽之意。“现在,不用我动手,只是纯粹看着便觉自个罪大恶极。我还真是无药可救了呢。”

“那会,我问小七,若是效忠的主子不是主子,还会不会再追随。那个傻姑娘,明明心里笃定,嘴上却含含糊糊不知所云。”绿萍浅笑。“不光是她,我们所有做奴才的大抵都是如此。”

无颜的身子悄悄颤了一下。

“只因为是你。”绿萍渐渐有些怔怔。“认定了就要追随,哪里管是对是错呢。”

“你知道了?”无颜迟疑着开口。“什么时候知道的?”

“恐怕不只有我能看出些什么。庄子里的都是些有着七窍玲珑心的人,服侍的人儿有什么变化怎会逃出众人的眼?只是不愿意毁了这信念而已。”难得,绿萍调皮一笑,使得拒人千里之外的容颜也有了些可人。“若说迟钝的,想来也只有小七了。”

无颜忽地起身,半干的发凌乱地披在肩上,苍白的面色,一双眸子却漆黑晶亮,叫人看一眼便不觉深陷。绿萍的胸襟被沾湿不少,随着两人之间拉开的空隙,隐约有了些凉意。

“四姐,我想吃东西。”

“我去热。”绿萍会意,起身收了碗碟到食盒后出了房去。

房内重新静下来。无颜缓缓下了软榻走到桶边。子夫仍旧斜靠着桶沿昏睡,只是眼皮下眼球不安地动着,不知睡梦中见到了什么。因为长久地浸泡在水中,本是发红的身子也渐渐泛白,愈发衬得胸前与手臂上的伤痕狰狞不已。无颜悄无痕迹地轻叹一声,犹豫着伸手想要触碰子夫的身子,只是在指尖将要触到之际,无颜莫名一颤,终究还是讪讪收回手来。子夫慢慢睁开了眼。

淡色的眸子,带着初醒时的迷茫牢牢锁住面前衣衫半湿的男人。相对无言。良久,等到那眸间的茫色尽褪,子夫仍旧不肯挪开视线,只是固执地,与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对视。

有那么一会,子夫觉得自己要溺死在男人深邃的眸中。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明知手边摆的是一杯毒酒,却因着诱人的芳香而舍命一尝甘露。直觉告诉子夫,眼前的男人,俊美无害的皮囊下藏着的是恶煞,却仍旧无法挪开视线,只想着追着男人的眸,然后在男人的眸中沉浮。意识到这点,一股难以名状的惊恐渐渐攀上子夫的心。

良久,无颜淡淡开了口。

“你的身子已经无碍,天亮便可以离开了。若要寻你的主子,便去断崖。”

“你是谁。”子夫目光如炬。

“花无颜,昨个告诉过你。”无颜浅笑。“不过记不住也无妨,本便不是惊天动地的名号。想来你一直没有吃过东西吧?我七姐的手艺不错,若是不嫌弃,待会一并坐下来尝尝看。”

无颜脸上又换回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与方才那个一脸幽忡的男人判若两人,甚至连深邃的眸色也浅了许多。子夫有一瞬间的失神,那种怪异的感觉随之消失。子夫忍不住便暗自嘲笑自个,想是睡太久的缘故,居然会无端生出些这个男人分明有些熟悉的错觉。这么想着,子夫便强迫自个敛了心神站起身来。已经有些凉意的水随着子夫的动作哗啦做响,床榻上酣睡的人儿跟着揉搓着眸子坐将起来。

“咦,主子,你回来了?”

有些含糊的嗓音,加上说话的人儿满脸茫茫然的憨态,怎么看都叫人觉得可爱,只想在她那略微有些婴儿肥的脸颊上掐上一把强制她清醒过来。无颜当真也就折身到床边,两手左右开弓毫不客气地掐上紫云的脸颊,顺便再转上两圈。

“懒猪,居然睡这么早,还那么死,都不等我回来再睡,气人。”无颜嘻嘻笑。

子夫瞬间便将心下那丝认为男人与主子有些相似的感觉碾个粉碎,不忘再狠狠嘲笑自个一番。

“唔,疼……疼……轻……轻点。”紫云疼得龇牙咧嘴,倒也清醒了不少。“人家等不及嘛。哪里知道你会出去那么久。咦,主子,你身上怎么有股子怪味?”

“你鼻子坏掉了!”无颜做恶狠狠状,双手转而掐上紫云的双肩起劲摇晃。“抓紧给我清醒!居然说我有怪味,讨打!”

“啊啊,要晕啦!”紫云哀嚎。“不是臭啦,是跟我的良宵千金味道很像啊。我受不了那个味啊。主子,啊!要死了啦,别晃那。”

“哼,刚从青楼出来,当然会沾点味,大惊小怪。”无颜撇嘴,倒也手下留情暂且放开了紫云。

“呼……”得救的紫云长叹一气,待她瞧见正欲翻出桶来的子夫,脸上霎时多了些狂热,翻身下床便直直扑上去。就因为她的动作太快,并且真的是用扑,无颜干愣在床边半天合不拢嘴。

“啊,你醒了?就说嘛,我的药可是值一百两金的,绝对有奇效。”说着,紫云已经将子夫压回桶内,双手不忘在子夫瘦实的胸肋间捏来捏去。子夫的脸登时红透。

“你……你……你……乱摸什么!”子夫一时心急,推开紫云时说话却结巴起来。“男女授受不亲!”

“我是看看自个的药效果如何,又不是占你便宜,你紧张什么。再说,比较吃亏的是我吧?我好歹可是个女儿家。”紫云撇嘴。“况且,我对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还没有太多兴趣呢。”

无颜一口气没缓过来剧烈咳嗽起来。子夫红透了脸,只能狠狠剜了紫云一眼,手忙脚乱扯起腰侧的衣衫穿好便翻出桶来朝门边走。

“喂,你去哪?”紫云喝住他。“我四姐为了你可是劳累了半夜,你一声不响就想溜?”

“那是她自愿的,与我无关。”子夫背着紫云冷冷抛下话便走出了房门。

紫云一时吃瘪,半晌才猛地跳将起来,指着半开的门恼怒不已。

“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啊!天那!气死人了!我居然还把自己搓半宿的丸子喂给他吃!可恶!”嚷了半晌不见有回音,紫云忍不住便转回身冲床榻上懒懒斜躺的人儿叫嚷。“主子!你说话啊!”

“走就走那,有什么可气的。四姐也是为了还他那份恩,你操什么心。”无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懒洋洋开口。“我现在比较关心的是你出门有没有带足够的宝贝丸子。”

“没有啦。”紫云没好气道。

“哦?那,是差你回去取合适呢还是把你搓成丸子比较快?”无颜若有所思地盯着紫云的身子上上下下看。

紫云悄悄缩了下身子。

“方才瞧见个旧识出了客栈。”绿萍提着食盒出现在了门口。“还真是有够巧。”

“哼,那个忘恩负义的人,连句谢谢都没说就走掉,最好下次碰巧让我瞧见然后再好好招呼他一顿!”紫云怒气冲冲。

“你说什么?”绿萍跨进房来,不忘反手将房门阖上。

“你救的那个家伙啊!”紫云气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恶的人!忘恩负义!不识好歹!小肚鸡肠!下流无耻!”

“下流无耻跟忘恩负义是两个层面的意思,不是一回事。”无颜好心提醒紫云用词不当。

紫云狠狠剜了无颜一眼,无颜讨个没趣,摸摸鼻子又缩回床榻。

“腿长在他身上,他要走我自是不能留,这有何妨?再者,也不是他央求我救,是我自个一厢情愿的事而已。”绿萍说话间已经将碗碟一一摆回桌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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