茧殇 第一、二章——苏绒烟
苏绒烟  发于:2010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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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子夫本来有很多钱。他们一路驶来的马车车厢里,除了一些换洗的衣物和食物外,剩下的便是银子。子夫不知道那些银子到底有多少,他只知道,如果银子用完了,包袱里还有厚厚一叠银票。当然,这些钱并非来路不正,而是他们出来时当家的随意塞过来的。退一步说,如果银两银票用光了,还有一枚可以取钱的印信。自然那印信也是当家的给的。那会,当家的把这些东西交给子夫时,只轻松地扔下一句“如果没钱了就找汇通钱庄的金字招牌”。子夫当时并没有在意,只随手将印信与银两一并塞到包袱里便上了路。那些钱,子夫想估计一年半载也花不掉。

问题就出在这。

那会陷进流沙中时,马车跟着一并陷了下去,自然车里的东西也就无一幸免。所以,现在子夫才会觉得进退两难。因为他没有钱了。子夫不知道的是,他丢掉的那枚印信可以换回天下三分之二的财富。

而现在,子夫只知道,自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可以让主子休息的地方,然后烧些热水帮主子净身。犹豫再三,子夫一咬牙,还是抱着主子进了客栈。

面色凶狠的少年和一个满身是血的女子?至少在外人看来,子夫怀抱着的是个女子,一进客栈,便将整个客栈里的视线吸引过来。大家私下低声议论着,然后以掺杂各种情绪的眼神紧紧盯着这两个外乡人。子夫只做不知,抱着主子径自上楼。到了楼上房间,子夫一脚踢开了房门。

“荆大哥?”伏在桌边睡着的荆秋娘茫然着抬头,待瞧见是子夫后,一脸失望。正想着开口说些气话,一眼瞥见子夫怀间满身血污的忘安,徒然张大了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去烧些热水来。”子夫说着走到床边小心将主子放到床上。

“要烧自己去,干嘛要我去。”荆秋娘撇撇嘴。“我不要。”

子夫猛地回头,面无表情,一双眸子却是渐渐眯了起来。“去烧些热水来。”

荆秋娘一噎。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瞧见子夫的脸,不知怎的就是说不出来剩下的话。明明没有动怒,也没有杀人前那种带着邪气的笑,荆秋娘偏偏就是觉得子夫会随时跳起来掐住自个的颈子。百万个不情愿之下,荆秋娘嘟囔着出了房门。

等荆秋娘出了房间,子夫这才小心地帮主子褪下染脏的衣衫。不知道那神医的血是不是全都溅到了主子的身子,子夫褪下主子的外衫时,只瞧见内衫上都是大片的红。时间久了,血渍凝住,子夫费了好些气力才褪下外衫而没有把内衫撕破。

子夫有些胸闷。

手上沾到血时,时间一长,手间便觉粘腻不堪。而这会自己的主子不仅是手上,身上都沾了不少的血,而且还被浸透的衣衫紧紧裹住,那种被湿腻的衣衫包围,鼻间充斥血腥的感觉,普通人都不能承受,更何况是刚刚从醉酒中清醒过来的主子。想着主子抱膝蹲在墙角呜咽的样子,子夫便觉自己死十次都不能解恨。

子夫狠狠抽了自个一巴掌。

解主子内衫的衣带时,子夫的手有些颤抖。他不得不深深吐纳一会然后再屏住呼吸去解衣带。还好,总算将衣带解开。再褪内衫时,子夫一下却没有扯开。内衫因着血渍已经与皮肉粘在了一起,不用些气力到底是解不开。子夫稳稳心神,腕上加了些气力,一点一点扯开了衣衫。眼前便显出主子有些发红的肌肤,不知是那神医的血渍多些还是肌肤被扯红的可能大些。子夫只想着快些帮主子擦净这令人作呕的血污。

“那个女人。”子夫暗暗骂了一声。“动作怎么这么慢。”

窗外一阵嘈杂。

昏睡中的主子,秀气的眉头稍动,继而皱得愈发深了些。子夫赶紧起身去关窗。伸手关窗时,子夫不经意看下去,只见大队列兵慢慢自窗下经过,两边围满了观看的百姓。瞧那架势,许是要出征一般。子夫没心情多看下去,抬手便将窗户阖上。

轻手轻脚回到床边,子夫忍不住便屈下身来单膝跪在床侧。主子似乎又陷入昏睡,吐纳浅到教人几乎无法察觉,唯有双眉紧紧皱起。子夫心下喟叹,伸手便轻轻压在主子眉间,一点一点将主子皱起的眉抚平。总算,主子的眉是抚平了,些许液体却从主子的眼角溢出来。子夫下意识去接,泪珠落在掌心,温热的液体,却烫得子夫有些承受不住。

子夫有些发怔。待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唇已经压在主子的眼角之上。子夫大惊,整个人都弹跳起来,踉跄着后退几步,子夫觉得自个的心都快要跳出来。

“你这个禽兽!”子夫又狠狠抽了自个一记耳光。

门在这时被推开,子夫迅速转身,脸上的自我鄙夷之情也收得干干净净。进来的却是荆晟,子夫的脸登时便沉了下去。

“你吐完了?”子夫冷哼。

“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出来。守在这,护好你家主子。”荆晟答非所问,只有起伏不停的胸膛多少表露出他的紧张。“等外面静下来,你就带着怀安从窗户出去。”

“你说什么。”子夫忍不住皱眉。

荆晟却不再停留,只转身复又推门出去。关上门前,荆晟回头,冲子夫淡然一笑。

“怀安,就拜托你照顾了。”

子夫静静站着看房间的门在自个眼前被荆晟阖上。门关上的瞬间,子夫瞥见荆晟自袖中坠下的袖剑,还有他脸上决绝的神色。

“自不量力。”

子夫咧咧嘴,转身便回了床边。主子被血染透的衣衫是断不能再穿,无奈,子夫随手取过床边荆秋娘的包袱,胡乱翻了一通,找出套明蓝的衫子便给主子穿上。虽说是女装,可是给主子穿好后,子夫还是有一瞬间的失神。昏睡中的主子,如瀑长发随意散落在枕上,纤细的腰身,一袭蓝衫衬得肤色愈发白皙。若非是男儿身,只说天下第一,断不会有人敢再称第二。

子夫猛地甩头,将这满脑子的杂念抛得远远的,只走到门边悄悄拉开条缝隙来看。子夫站的地方刚刚能看到楼梯的一半,也就恰好看见荆晟奋力举着袖剑与不断冲上来的士兵搏击。击退一波,紧接着便有更多的士兵冲上来。绕是如此,荆晟还是没让一个士兵冲到二楼之上。原来,方才列队经过的士兵是为了擒拿子夫主仆二人。

子夫冷笑一声,转回身来到窗边察看。索性并没有士卒守在外面,想来应该是都冲进了客栈,倒也方便了子夫从后窗离开。当下,子夫也不再耽搁,退回床边小心地将主子背起来后便从后窗跳下去。不过是两层楼的高度,对子夫而言只是小菜一碟,所以子夫在翻出窗子时忘记了抬头看看上面。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子夫已经落在了地面。僵着身子慢慢抬头,子夫只瞧见那个站在屋檐上的精瘦男人,手里握着条藤鞭。那藤鞭似乎极长,缠住忘安的身子三两圈后还有泰半垂在地上。主子仰面躺在屋檐上男人的脚边,长发散散垂落下来,偶尔有温热的风袭过,发丝轻扬。

子夫慢慢眯起了眼。

第十六节

鞭子抽在身上,说实话,真的很疼。

子夫一直很小心地避开那条如同藤蔓般蜿蜒而来的长鞭伺机靠近,可是,无论子夫挪动的速度有多快,那鞭子就如同高昂着头颅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总是早一步赶到子夫要到的地方,然后对准子夫狠狠地咬下去。子夫移动得快,鞭子更快。细细的鞭稍稍碰到身子,便觉火辣辣一阵痛。明明不过几步的距离,子夫却无论如何近不得屋檐,近不得主子。

一盏茶的功夫,子夫已经有些脱力,胸间像是扎满了银针,稍稍吐纳便觉针刺般痛楚。可是,距离却丝毫没有缩短。男人稳稳站在屋檐之上,握紧了长鞭冷冷看下来,脸上满是蔑视一切的神情。那神情,让子夫恨不得将男人撕碎。

“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居然还能白白折了我那么多的手下。”男人冷笑一声,嗓音说不出的尖细。“是你运气太好,还是我养了一群饭桶?”

“不用怀疑,是你养了一群饭桶而已。”子夫也咧嘴笑起来,顺手擦去颧骨上的湿热。方才有两鞭子直直抽在子夫的脸上,疼过之后只剩麻木。“你最好看紧自个的鞭子。否则,鞭子甩到无辜的人身上时别怨我没有知会你一声。”

男人眯起眼,扬鞭便甩过来。子夫只是站着不动,眼瞧着鞭子急急甩来,隐隐还带着裂空的声响,子夫笑了。

男人有些吃惊。方才他是用了十成的气力将那长鞭甩了出去,哪怕是一株粗壮的林木,受这一鞭子也会轻松断做两截,更何况是血肉之躯。但眼前的少年,竟是动也不动,只待鞭子甩到身上。瞧着那少年淡定的模样,男人无端便想起之前派出的手下,个个都是过着刀口上讨生活的主,难得碰到个值钱的金主,下手自是会用上全力。可是,最后派出去的手下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就连尸首都无迹可寻。唯一寻到的一具尸首,胸前多了个血窟窿,纯钢的刀断成两截。男人莫名便生出些凉意来。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男人很确定,因为他的确是眨了一下眼,等他再睁开眼时,眼前已经不见了少年的踪影。而本该甩出去的鞭子也弯成了奇怪的角度倒转回来,鞭上的力度亦是消失得无影无踪。男人一时想不起要去找少年的身影,他只是奇怪,鞭子怎么了?

男人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麻,隐隐还带着些痒,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胸口蔓延。男人沿着弯折的鞭子一路看下来,最后便看到了没入胸间的手,还有他自个的鞭子。原来鞭子回到自个身上了。男人张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男人身下,单膝跪在砖瓦上的子夫无辜一笑,然后以缓慢的速度将自个插到男人胸膛里的手抽出来,顺带抽出那半截长鞭。拳头大小的血洞,失了手的阻碍,一腔子鲜红便喷溅出来,子夫急急闪到一边,然后带着惋惜的神情瞧着那些喷溅的血以及其壮观的姿态融入空气中,变成大片的血雾。

“有告诉你小心自个的鞭子伤到无辜的人。看,被我说着了吧。”子夫有些嫌恶地撩起男人的衣衫擦拭自个的手,细细地擦了,唯恐留下一点血渍。“鞭子再快,甩出去总要用些时间收回来。长鞭甩出后收回的瞬间,你就等同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

说话间,子夫慢慢起身凑到男人耳边。这会离得近了他才发觉,原来那男人身高不过仅仅到自个颈子间,倒是应了那句短小精悍。子夫有些想笑。

“至少,我应该告诉你两件事。第一,你的手下要比你来得厉害。”

“第二,你的声音比阉人的还要难听。”

子夫不知道男人有没有听到自个的话,因为他的话刚刚说完,男人已经身子一歪径自掉下屋檐,连带那条让子夫着实头疼了半晌的长鞭一并掉将下去,发出沉闷一声钝响。子夫笑笑,不着痕迹地擦去唇角一丝暗红。

“你伤了肺脉,三月之内动不得内力,否则会留下隐疾。”荆晟的话历历在耳。

子夫自嘲一笑。

慢慢蹲下身,小心地将主子抱起收在怀间,子夫伸手将主子散开的发丝拢到一起,然后再擦去主子额上一层细汗。这会光景,主子的眼珠隐隐动了两下,眉头也渐渐攒起,一看便知是睡得不舒服。子夫不敢再耽搁,只抱着主子便欲起身下去。只是一起之下,子夫不单没有把主子抱起来,反倒身子前倾,险些摔下房去,惊得子夫陡然便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要我搭把手?”一道戏谑的嗓音在身后凉凉响起。

子夫不动声色将主子慢慢放回到屋檐上,起身,慢慢回转头来,只瞧见个着紫袍的男子站在屋脊之上,手拿一柄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子夫慢慢眯起了眼。

那个男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屋顶上,若不是他兀自开口,子夫断不会知晓他的存在。虽说男人在说话的时候一直面带微笑,但那笑,子夫再熟悉不过。那是猎手在看着无处可逃的猎物时才会露出的玩弄的笑,子夫时常露出的笑。这种带着强烈压迫感的男人,怎叫子夫不警惕。更何况,在子夫看来,那个男人格外教人讨厌。

明明是男人,却生了一张堪比女人的脸。看样子应该年纪不小,偏偏从脸上又看不出确切年纪。狭长的丹凤眼笑起来便眯成了一条缝。小巧的鼻,朱唇不点而红。着一身紫袍,愈发衬得肤色白皙。若说自个主子是因着柔顺的性子与温润的五官会让人错认为女子,那这个男人便是因着太过阴柔的相貌让人不得不与女子联系在一起,还是那种流连于烟花中的流莺。当然,这些并不是让子夫对男人生厌额主要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从来没有人可以在子夫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便靠近到一丈之内。这个男人,是第一个。如果他仅仅是个陌路人也就无甚大碍。但假若他是敌人,想到这,子夫的掌心隐隐便生出些湿意来。

“你是谁。”子夫静静发问。

“路人。”男人笑。

“你想做什么。”子夫暗暗握紧了拳。

“上来透透气而已。”男人眨眨眼。“楼下太吵,倒不如在这房顶上来得舒坦。”

说着,男人“啪”的一声收起折扇,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起来。“哪知上来却瞧见一出好戏,真是痛快。”

“看完戏还不走,更待何时?”子夫冷笑。

“楼下的可是你的朋友?”男人却不理会子夫的话,只兀自说个不停。“瞧这情形,他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当然,体力不支被士兵的刀枪戳成蜂窝除外。看你的样子,估计也是受了点伤,何不到舍下稍作歇息,待你身子稳妥,而你那小主子也醒来后再做打算?”

说来说去,不过也是为了困住自己主子,子夫明白这点后,唇角便无可抑制地上扬起来。紧攥的拳慢慢松开,子夫稍稍迈开步子,做好随时迎战的准备。

“做客就免了。我家主子不会乐意我这个做奴才的随便打搅别人。”子夫笑,抬手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要动手就快些,我没有多少时间跟你耗在这。”

“啧啧啧,到底是年少气盛啊。”男人乐,顺手又展开了折扇上上下下摇摆起来。“你这莽撞的性子,倒挺像我年轻时候,后生可畏啊。”

子夫忍不住便皱起眉来。眼前的男人怎么看也不过刚到而立之年,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被这么个奇怪的家伙夸耀,子夫到底高兴不起来,只憋着火气,紧张地注视着男人的一举一动。

少顷,男人终于再次阖上骨扇,冲着子夫无奈一笑。“罢罢,既然你不乐意赏光到寒舍一坐,在下也不勉强,只能带着你那宝贝主子先回去了。”

“那你就试试看,能不能从我手里将他带走。”子夫冷笑。

“我当然不会带走。”男人却是不以为然。“抗人这种苦差事何曾轮到我动手?自会有人帮我解决的。”

闻言,子夫更是敛了心神,愈发留意起男人的一举一动。只是,子夫到底也想不到,有人自他身后偷袭,还是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子夫只觉颈子一痛,人便不由自主慢慢倒下去。这一击,差点砸断子夫的颈子。

意识渐渐远离。子夫躺在屋瓦之上,努力睁大双眼却也只是徒劳,眼前只有模糊的人影在隐隐晃动,间或有只言片语飘进耳里。是那个男人懒懒的嗓音。

“厉雷,带那个小杂种回府。”

子夫挣扎着伸手去抓,却只是徒劳。手兀自在半空中抓挠半晌,腕子却被捏住,那力道似乎要将子夫的腕生生拗断一般。子夫努力睁开眼来看,只能瞧见隐约的轮廓。子夫有些恍惚。

“挨了那么结实的一下,还能坚持着不昏过去,你也着实教人敬佩呢。”男人笑叹。“想不到那个家伙居然还能找到你这么个贴心的奴才。也难怪,毕竟流着那个贱人的血,总会有办法让人死心塌地地为自个效命。真是笑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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