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蒼大人?」愣了一愣,真正被唬到了,「您是怎麼進來的?」
「從後面啊,那裡的牆有一個洞,剛好能讓我鑽進來,可不要左大臣知道我來過。「隨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身後的若葉忙著替主子摘去衣服上的雜草,「怎麼,不歡迎?」
「......不......」
漆黑的眼睛向上仰視著,似乎注意到了來夢手中的雛鳥,笑意更深了,「白石君,你真的好善良。」
茫然一驚,意識到被人撞見和平日裡截然不同的自己,垂下眼睫,一層淡淡的陰影,是困窘時的小小習慣。
左大臣宅子裡的庭院不大,卻是以淡藍色的天空和小野山為背景的借景庭院,栽種的常綠樹木都經過精心的挑選,清晨的時候,可以透過枝椏間的縫隙,看見紫紅色的朝霞。若隱若現的山脈展現出一種優雅柔美的曲線,徽衷谝黄仙碾硽柚小_@樣風雅講究的格局,應該是出自天草征一郎的手筆。留衣尾隨著來夢踏上昏暗的林蔭小道,嫩葉的清香,還有濕土的芬芳靦腆地依偎過來。小徑很短,舖著厚厚一層去年積累下來的落葉,很快地,眼前是一座明亮的大屋子,柱子選用了吉野山上的喬木,薄雪一樣潔白。庭前種了很多異種的楓樹,五爪形的葉子很大,因為還是春天,葉色如青玉。
那把曾在奈良見過的刀被擱在木架上,白得有點病態的刀柄上,仔細刻著梅紋和竹紋,刀身比一般直刀還要狹長得多,留衣翻閱過史書,一百年前,極具盛名的刀匠清水院傾盡一生,打造了一把名刀,主上賜名葵紋御前,後來在戰亂中不幸遺失,沒有想到,歷經數代,竟然輾轉到了左大臣手中。
「朝蒼大人,你沒有上朝嗎?」來夢引著主僕二人在案幾前相繼坐下。
「嗯。」點點頭,眼睛笑成月牙,就好像一隻兔子,「早上起來的時候,突然很想見你,所以就過來了,天皇那裡說是來的時候遇見了黑貓,犯了物忌,所以告假。」
「......」啞口無言。
若葉從隨身的搴醒e取出食具,湹托⊥攵际怯赆岬奶烨嗌r著微黃的象牙筷,素雅中透著幾分艷麗,一樣樣擺開來,微涼的藥草粥,各種各樣的水果,主要的還是蘿蔔。
「這是?」蒼白的指尖壓著額頭,已經不再試圖去理解眼前的人。
「我的早膳,趕來時來不及吃了,白石君,要不然我們一起吧。」毫不在乎的樣子,卻是天真爛漫地讓人無法拒絕。
明亮的眼睛閃了閃,謹慎,戒備,甚至是極度冷靜地揣測打量,漸漸地,漸漸地,浮起一層困惑的水光。
「為什麼......你和那個人一點都不像......」
「咦?」
搖了搖頭,近乎無奈地歎了口氣,可僵硬的氣氛卻開始一點點柔和了。
「朝蒼大人,你只吃素?」
「嗯,你不喜歡?」拿起若葉遞上的筷子,伸向切得很整齊的蘿蔔片。
「不......」注意到留衣對蘿蔔非比尋常的熱愛,一瞬間的驚訝,不由自主地笑開。「和我的習慣一樣。」
「白石君。」留衣剝開一個漿果,粉紅的果肉,滿滿滲出香甜。擱進來夢的手心,輕觸到的手指潔白纖長,有一層厚厚的繭,應該是長久握刀的緣故,「你啊,平時總是不句言笑的樣子,可笑起來的時候真的很好看。」
風吹過來了。
閉上眼睛,很乾淨的風,沒有一點甜膩的熏香,穿梭過蔥鬱的樹木後,只剩下蕩漾在空氣中的溫柔綠意。
整整一天,只是單純的聊天。雖然彼此的擅長不同,但各方面也有些獨特的見解,白得刺目的陽光時不時從刀架上一閃而過,都很驚奇地察覺,原來是難得的契合。
天空中的雲層正緩慢地,由雪白變成淡黃變成朱紅變作藍紫。很多前朝的俳句詩人都說過,春暮美得足以讓人流淚。
「朝蒼大人......」
「嗯?」
清澈的眼神,明亮且銳利,就宛如一個懸崖下的水潭,在滿著污泥的地方閃閃發光,倒影著上空的蒼青,深邃得看不見底。
「為什麼總是來找我?」
「......因為......」
春日的晚霞濃淡不一,留衣漂亮的側顏在鮮嫩的黃昏中清晰地浮現出來。
突然間風停了,一切的聲音都靜止了。只有一些零碎的小花毫無目的地飛過,不經意攪亂了寧靜的氣息。
「我喜歡你啊,白石君。」
留衣微笑著對上那雙眼睛,高潔而柔韌,就像漆黑的石子投入溫潤的水流,沒有一點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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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完全黑下來的時候,留衣的車子才駛回朝蒼宅邸,大門口有一盞燈涣林稽c點映照出十郎左大理石一樣的眼角。
「大人,內大臣回來了。」
「是嗎?也差不多是時候了,那些烏合之眾絕對不可能困住他太久。」
「內大臣現在就請您過去。」
黛黑服飾的男子於屋內盤膝而坐,面前是漆黑的木盤,用淡金色勾出幾朵雛菊,有白鳥的翅膀若隱若現。木盤上放一壺清酒,在井水中冰鎮過,一點一點喝下去,五臟六腑都冷得怕人。
「留衣,聽說最近你和左大臣的義子走得很近。」
「嗯。」
「我記得,你從不做沒有意義的事情。」
「你不在的這段期間,難波中納言,前田宰相在下朝途中被人行刺,都是一刀斃命。」
「......」
「他就是那個刺客,四年前,我在奈良見過他,那次左大臣授命,針對我來的。」
「可他沒有下手?」
瑩白皎潔的月光從雲後揮就下來,一剎那的目光交匯,朝蒼徵人明白地冷冷哂笑起來。
「好吧,就按照你的意思去做,只是要小心左大臣那隻老狐狸。」
倒了一杯酒,推到留衣面前,看著少年仰起線條優美的頸項,緩緩喝下半杯,朝蒼徵人突然笑了笑。
「你啊,長的越來越像你的母親了。」
千樹萬樹的白山櫻像幽靈一樣在黑夜中翻飛蹁躚。
漆黑的夜幕,是看不見底的深淵,令人打從心底感到恐懼,沒有星星,虛空中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絢爛的白光。
撿起一片櫻花瓣,送入口中,細細咀嚼,有苦澀露水的味道,順著細細的脈絡,聞得到很清澈的甜香。
「為什麼總是來找我?」
「也許因為我喜歡你。」
這種心情應該就是喜歡吧。在誰都不知道的時候突然降臨,措手不及的,有點喜悅,也有點悲傷。
那樣一雙眼睛,是秋天裡的水,靜靜地流過來,流過來,比任何季節都要潔淨。
為什麼會那樣美麗呢?
想起生長在高巔上的楓樹,一直呼吸著稀薄的空氣,忍耐過冬季的風霜,春季的冷清,夏季的悶熱,到了秋天,傷痕纍纍的枝條傲然地舒展開來,一剎那,使人屏息的美麗。
看似柔軟,其實難折,同早已經徹底放棄,隨波逐流的自己完全,完全不一樣。
是喜歡的,可也就是這樣而已了。
櫻花盛開的那個季節,母親對自己說過,朝蒼家的人,永遠都不能也不可以明白,那些所謂的極端的痛苦和喜悅。
幕四 月所見的,是光與影的交错
春天快要接近尾聲了,樹枝上一簇簇的嫩青慢慢變成了濃綠......
天空的最上層是藍色的,比蔚藍淡一點,比粉藍深一點,和幾朵白雲攪起來,有一種曖昧不清的意味,連吹送的風都一樣,團團簇簇的蒲公英,順著風撲在臉上,毛絨絨的觸感。
落花時節已經過了,地面積了一層厚厚的花瓣,沒有人打掃,踩上去,無比柔軟,幾乎看不到原來的青石板,而逐漸遠去的春風似乎還流連忘返,將花朵熏得比往年都要來得香甜。
脫下木屐,把裸足伸進泉水中,留衣疲倦倚在柱子上,涼爽的感覺從趾尖一直傳遍全身,可依舊困乏得睜不開眼睛。
幾日來,一直硬拉著白石來夢到處遊玩,沒有坐車,木屐上新扎的結繩都生生走斷了。
已是五月節,上自宮廷禁內,下至平凡民戶,都在自己家中插滿上好的菖蒲,到處可以看見一簇簇的青綠迎風搖曳。留衣和來夢換了一身平民的衣服,走在平安京整齊乾淨的大路上,熱熱鬧鬧的吆喝聲,四周的小店早已經開始販賣避邪的木牌,仔細一點,還可以聞到很鬆軟的稻米香。姑娘們把菖蒲的根葉和用紫色絲線編織成的長辮束在一起,掛在熏香的袖子上,風吹來,晃晃悠悠的,別有幾分情趣。
來夢總是繃得很緊的精神逐漸放鬆下來,替心愛的配刀買了一個中國穗子,難得這樣高興,有時還會無意識地向身畔的留衣看了一眼,然後,又非常迅速地滑開了。
午後的陽光照得皮膚生疼,走得有點累,就把整個身體都埋在了河堤的葦草中,一時興起,留衣輕輕丟了一塊顆石子,優美地飛躍,打了好幾個漂,咚--,白銀的水花四濺,來夢的臉上濕漉漉的,那雙眼睛在熊熊燃燒的夕陽下直直,狠狠地瞪過來,猶如剛開鋒的刀,爐火純青。
那雙眼睛太明亮,好像什麼都知道,又好像什麼都不明白。
直直凝視,一圈圈水紋下沉澱著深深的悲哀。每次遇見,總是心頭一緊,那是要經過怎樣的酷烈無情,才可以寧靜如斯。
這樣一個遺世獨立的人,而留衣......留衣喜歡一點點,小心翼翼地撥開那層層薄霧,微笑著,也是強迫著,向躲藏在其中的人伸出自己的手。
「留衣,早膳準備好了。」
狠有規律的小碎步,雖然已是中年,女人卻依然顯得年輕,一件白綾單衣,外罩二藍的薄羅衫,舒適地向後披著,長長的青絲垂在身後,清秀而濃密。
迷迷糊糊地挪過去,好像四肢都糾纏到了一起。耳畔傳來女人多年來一成不變的話語,既然身體孱弱就不要再操勞,蘿蔔也不可以再用來做主食,必須改善膳食,好好調養。
「明白了,小督--」
或許和朝顏相比較,一直陪伴在身畔的小督更像自己的母親。早些年一時好奇曾經問過她,被父親這樣對待,可有怨恨?她只是想了一下,擱下手中的古歌集子對留衣說,唐土有一種叫做紈的絲織品,那裡的女子常選用潔白如雪的紈,裁製成扇,送給她們心愛的人,漢詩裡就有這樣一首,「新裂齊紈素,鮮結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如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狂飆奪炎夏。捐棄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一想到這些,自身的卑微的不幸也沒有什麼足以怨歎的了。答得深深湝,卻讓留衣突然覺得,也許就是這份靈秀曾經吸引過父親吧。
主上派來的侍從一早就已經等候在宅邸門口,留衣換了一件染成青朽葉的直衣,束上素白的腰帶,就匆匆忙忙進了宮。
迎面而來的女官們,淡紅粉白嫩青的織物,七層重疊著,用扇子遮住臉,小聲嬉笑。依照往年的規矩,女官首把一個五月節的香球贈送給了留衣,裝著細碎的麝香,沉香,還有一些菖蒲和艾。小巧玲瓏的模樣,剛好可以捧在手心裡把玩。
走進清涼殿時,和天草征一郎擦肩而過,不溫不活地點頭示禮。
「一個半月後就是漱石皇后的壽辰,希望那個時候,大納言可以獻上本朝最好的繪物畫卷。」
「是。」
正跪在殿上,恭順地抬起頭。
上濃下淡的青綠帷屏後,白河天皇微駝著身軀,不住咳嗽著,已經有了無法遮掩的老態。
突然想起來夢近日在宮中當值,不由自主地就往近衛御門走去。
白石來夢在宮中的風評並不太好,有一些上位的公卿曾對留衣說過,那是一個冷冰冰,不懂變通的孩子。倒也不吃驚,第二次見面時就已悄悄察覺,左大臣似乎並沒有好好教過他--在這個芳香和腐臭的漩渦中,應該怎樣虛與委蛇,進退自如。
「朝蒼大人,請留步。」天草征一郎一派悠閒地搖著扇子,站在了後頭。
「是天草大人啊。」從容地回過頭來,笑顏如花。
紫籐花已經開了,青綠的籐蔓爬滿了大半個木架子,花朵一串串漂流在風裡,有一下,沒一下,靜止下來時,便成了剪影似的憂鬱淡紫。
「聽說內大臣已經回來了,這次可以順利地平叛,內大臣有相當大的功勞啊。」
「我會將左大臣的好意轉達給兄長的。只是這次哥哥不慎受了傷,得在家裡調養一段時間,朝中的事情還要麻煩大人了。」
「這真是太遺憾了。其實呢......」仿若有意無意地提及,有著幾分戲謔,「我也應該早早去拜訪大納言,來夢這孩子最近有勞你照顧了。」
「不,應是我對你致謝。」
留衣撩撥起遮住額心的黑髮,潔白的皮膚被陽光照耀得透明,下面潛伏著微藍的血管,「因為你的關係,才讓我可以四年前的奈良,甚至現在的平安京遇見他,你說對嗎,天草大人?」
「......難怪啊......」正面仔細打量留衣,飛揚的眼角難得尖利地瞇起來,「難怪那孩子對你總是特別心軟。是我失策了,我不應該那孩子接近你的。」
陽光在濃綠的樹葉間閃爍跳躍,刺疼了留衣的眼睛,說不出的模糊。用手擋住眼睛,啪--不小心踩斷了一根半殘的紫籐枝。
「左大臣似乎對在下頗有微詞啊。」
「不,我只是特別不習慣外表華美,底下卻包藏禍心的東西。」卡--合上扇子。
微勾薄唇,擎著一朵笑花,「多謝左大臣繆讚。」
和左大臣不歡而散,大抵也是意料中的事情,留衣並沒有放在心上。在宮裡,他一向頗有好評,天皇不止一次讚歎過少年在櫻花林的容姿就猶如春神佐保殿。和朝蒼徵人強悍的手腕相比,留衣給人的一直是不可思議的聰慧,卻不存在威脅的感覺,如此一來,也真正方便了他機械陰郑倥獧嘈g。只是似乎惹得左大臣不愉快了呢,一想到這點,留衣輕快地笑出了聲。
「大人,有什麼事情嗎?」
歪著頭,指尖把玩著小小的香球,一截袖子擱在車子的窗口上,如一彎素虹,沾著幾朵單瓣的紫籐。
「沒事,十郎左,你去替我查一下,天草征一郎今日上了什麼奏表,還有......白石來夢的過去......」
原本只是認為白石來夢是左大臣培養的暗殺工具,依照剛才天草征一郎維護的態度,似乎和自己的猜測有些不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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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時節,下了好幾場大雨。青蛙叫過一兩聲,從這片荷葉上蹦跳到那片荷葉上,庭園裡綠了一大片一大芭蕉,剛剛出生的夏蟲蜷縮在下面,誤把它當成了著遮擋的油紙傘。
屋子裡燃燒著驅趕梅雨味道的艾草香,到處都有點陰濕,惹得人狠不舒服。好幾天都沒有見到白石來夢了,想念得緊。一大早,見雨停了,便吩咐了人去請。
等得有點不耐煩,就一個人去庭院裡走走,枝椏上的花都落得差不多了,露出粗糙的表皮。被池中的幾隻白鴨吸引住,留衣慢慢走上小竹橋。
池水遠沒有春天時那麼清澈,染上了一層曖昧不明的綠色,枝葉倒影在水面上,歪歪的,幻化成扭曲的姿勢。
留衣......留衣......
就這樣盯著,似乎又可以聽到了女人柔麗的聲音。
乳白色的春霧,池子像鏡子一樣閃閃發亮,女人的屍體慢慢從池底浮上來,肌膚上閃著透明蒼白的光,一縷縷長長的青絲,就像粘膩的蜘蛛絲一樣徽稚蟻怼?/p>
留衣......留衣......我的孩子......
櫻花開得如火如荼,花瓣尖上都有幾分微紅,紛紛揚揚,就好像另外一個世界的春天。
「母......親......」
彷彿被什麼招引著,失神地向水面探出身體,快要跌下去的時候,身後處傳來人的腳步聲,很輕的,是白鳥振翅時掉落的羽毛,躺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然後一雙手極快地從背後牢牢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