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似乎給了留衣一個機會,讓他可以將自己冷淡的生命真真正正地燃燒一次。
視線被刺眼的白色光線撕裂了,從縫隙中湧進來的碎片從沒有那樣鮮紅,粘稠得讓人眩暈。
--留衣,你知道嗎,讓葉的土地上長滿了楓樹,一到秋天,山頭上熊熊燃燒的紅葉,比任何花都要好看。也許有一天,我們可以一起去那裡。」
「不要----」
那是由全部的靈魂泣血嘶喊出來的聲音,身軀內的五臟六腑都痛得痙攣起來。
瞪大到失去焦距的瞳孔裡,來夢的頭顱輕飄飄地,以緩慢得無法忍受的速度掉落下來,比第一次相遇時蒼白得多的面容,凝結著花綻開一樣的微笑。
為什麼要笑呢......
這個時候,你為什麼還要笑!
周圍的聲音好像潮水一樣迅疾地退去,留衣漆黑的瞳孔中看不到朝蒼徵人,也看不到拔出刀的護衛,他的世界裡只有一個小小的角落透過黑暗閃著光
......來夢......
雙腿已經麻木得無法行走,踉踉蹌蹌,彷彿飄浮著的腳步,在來夢的頭顱前慢慢跪了下來。
「......傻瓜......」
把臉埋在那柔軟的滙屩校瑹o法呼吸似的喃喃自語。
「大納言,把那個東西給我,小心弄髒了您的手。」
微微扭曲的視線裡,顯現出中村險惡的笑容。
右手的指尖碰觸到了橫在地面的葵紋御前,凹凸鮮明的水紋,還保留著來夢的溫度。突如其來的悲憤在胸腔中翻滾,黑暗寂靜的世界中,迴響著的只有猶如春雷的心跳聲,已經什麼都思考不了,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慢慢抬起的眼睛紅得可以滴下血。
長刀直直地捅進了中村的胸口。
男人的眼睛不敢相信地睜大,眼底留衣的身影一點點直立了起來,面孔慘白得如同鬼魂,雙眼散發著令人恐懼的灼熱光芒。
「你沒有資格侮辱他。」
握住刀柄的雙手狠狠地往前推,一步一步,越來越快,越來越快,不斷後退中的中村一口接一口地噴出血,一直到他的背脊抵上庭院裡的木樑,留衣都沒有停手,不可思議的可怕力量,整把葵紋御前只有刀柄還在中村的體外,一半貫穿過男人的身體深深地插入了木頭中。
胸口劇烈地起伏,似乎一旦停下,就要被生命盡頭那無休無止的哀痛給整個吞噬掉。
「你鬧夠了沒有!」
一隻手攥住了留衣已經僵硬的手腕,硬生生把他從刀柄上拉了開來。搖晃的視線,接觸到朝蒼徵人嚴峻的目光時,頓時喪失了所有支撐的力氣。
「......為什麼......」
朝蒼徵人鬆開了手,留衣整個身體猶如失去操縱的木偶軟軟地跪倒在了他的面前,低垂下的面容扭曲得不成人形。
「為什麼要讓我和你一樣變得一無所有。」
「為什麼啊!」
好像因為承受不了從小野山那裡升起的朝陽而瞇細了眼睛,朝蒼徵人冰冷地注視著留衣,沒有一點抑揚頓挫,似乎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的話語。
「因為你是我的兒子。」
緊緊把來夢的首級抱在懷裡,哭得無法喘息,可內心深處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平靜,就那樣看著淒慘的自己,寂寞地,寒冷地一點點崩潰著。
不原諒你......不原諒你......
這次連自己都不再原諒。
「把他關進地牢。」
這是最後聽見的聲音,腦海裡唯一維繫著平衡的絲弦徹底斷裂了。
春天終於還是過去了,枝椏頂端的葉子彷彿被重新漂染過,瀰漫出濃重的深綠氣息。此起彼伏的蟬聲中,夏季帶著潮濕燥熱的色澤漸漸走近......
德仁六年,暮春,朝蒼留衣病逝的消失傳遍了整個平安京。對於這個猶如春神佐保殿轉世的大納言,平民們也大多存有幾分思慕的心緒,不由得悲歎,這真是被詛咒的朝蒼家啊。
德仁六年,初夏,朝蒼徵人操縱桐原天皇頒布新政,四海儀型,治國論道,攝理陰陽都歸其掌握,史稱飛羽院改制。自此,朝蒼家一統王朝的盛世開始了。
& & & & & & & & & & & & & & & &
德仁九年,夏末。
半個月不曾下過雨,天氣顯得很乾燥,雖然眼看就是秋天,卻依然悶熱得讓人受不了。
著唐裝的侍女們在長廊上小碎步地走著,往正屋裡端去一碟碟時令的水果。男僕則在周圍的石階上灑著冰水。
在朝蒼家本宅擺設的饗宴,因朝蒼徵人看中了曉川出產的鐵礦,而特地邀請了曉川國主。這個下巴堆滿贅肉的男人正用粘膩的眼光凝視著替他斟酒的侍女。
「喂,愣著做什麼,還不快把這個端上去。」忙碌中的主事斥責向一個似乎是新來的下僕。
「是。」
更加低下了頭,樣子顯得相當年輕的侍從把桂川進呈的鯰魚端了進去。屋子正左側的曉川國主抱著女人調笑作樂,膝行而進的青年瞧準空隙,手伸向紅木盤底下,剎那間,銀光一閃,一把小太刀抵住了男人的脖子。
「大膽!」
怒吼著,朝蒼徵人身後的幾個武士把長刀拔了出來。
一把扯下冠帽,青年用無畏的明亮眼神定定看向朝蒼徵人,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大人他一定還活著,把他交出來,否則......」右手握緊了刀柄。
眼尾若有所思地飛揚,青年高亢的聲音似乎喚醒了朝蒼徵人的某一段記憶,「是你啊,若葉......看來留衣似乎把你教得太好了。」冷淡瞥了一眼抖如秋葉的曉川國主,「放開他吧,我答應你。」
老頭提著紅白燈辉谇懊鎿u搖晃晃地走著,微亮的光芒中閃爍出朝蒼家家徽的形狀。往下延伸的石階流淌著污水,即使是夏天,踩下去依然會冷得打一個寒噤。
「大人他真的在這裡?」
若葉謹慎地看向走在左側的男人。冷冷笑了一下,朝蒼徵人那雙細長的眼睛潛伏在幽暗的光線裡。
「我答應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的。」
移開視線,若葉繃緊的面部線條並沒有鬆弛下來。三年了,整整三年,他一直在等待這樣一個時機可以把大人救出來,因此,決不容許任何一個小小的差錯。
小老頭把燈粩R在泛黑的木架上,「大人,到了。」
周圍都是陰森森的濕氣,角落裡堆積的乾草還飄散出令人作嘔的霉味。木柵欄中的人影畏懼光亮似的往裡面縮了一縮,長長的黑髮糾結在一起,手腕上纏了幾圈髒亂的布條。藉著燈坏墓饷⒖梢钥匆娔亲鰤粢粯拥奈⑿Γn白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個頭骨,充滿愛憐地不停親吻著。
徹徹底底驚愣了,若葉瞪大眼睛,發出近似苦悶的呻吟,「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三年前他就已經瘋了,即使那個首級腐爛,也一直不肯放手。」朝蒼徵人的聲音順著水滴擊打在石階上,深深湝,冰冷得怕人。
「大人......是若葉來晚了......」
竭盡所能吞嚥下喉嚨深處的哽咽,若葉咬緊牙關直視著面無表情的朝蒼徵人,「這樣的大人對你已經沒有絲毫威脅了,放了他,求求你,放了他吧。」
& & & & & & & & & & & & & & & &
德仁九年,冬末。
若葉向手心呵了一口氣,轉瞬就凝結成了白霧。
羽毛狀的雪花在風中形成了白茫茫的漩渦,閃耀著一點點皎潔的微光。青翠的松枝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細雪,直到枝椏承受不住,才抖抖簌簌掉下來。如此潔淨,如此晶瑩,一旦飛散開在骯髒的地面,總讓人不由覺得難過。奈良的春雪就是有這樣一種哀感頑艷的意味。
在初瀨寺門口遇見了掃雪的僧人,微笑著向彼此打招呼。
「你家大人好一點了沒有?」
「還是老樣子,我又找了幾個大夫,一定會治好他的。」
廂房的內室裡燒著火盆,傳出辟哩啪啦的聲響,紅彤彤,很溫暖的樣子。留衣依靠在棉墊上,窄小的面孔幾乎要埋被沒在漆黑的長髮中,蜷縮起來的身軀單薄得怕人。
拍了拍身上的雪,若葉往火盆裡加了幾塊乾燥的煤炭,「大人,等這場雪過去,就是您最喜歡的春天了。」
......
「大人,等一下把湯藥喝了,對您的身體有好處。」
......
「大人?」
若葉抬起頭,視線中的留衣微微側過面容,幾縷黑髮垂了下來,搖曳出優美的陰影。唇角凝結著比任何時候都要安詳的微笑,似乎是睡著了,環抱住頭骨的手沒有一點血色,猶如白瓷一樣冰冷。
大雪初晴的時候,朝蒼徵人接到消息,朝蒼留衣在奈良去世,埋伏在那裡的部下一把火燒了長瀨寺,應是無一人可以倖存下來。
把密報丟在案几的一邊,朝蒼徵人繼續在政令上做一些必要的批注,疲累的時候,支起身體,負手看向庭院裡面的寒櫻,被積雪的白光徽种男卵浚鹑敉该髁艘粯樱h浮出悲惋哀涼的氣息。
把熱茶端上來的侍女隱隱約約聽到他說了一句,「你們的主人不在了,留著你們也沒什麼用處了。」
一日後,朝蒼家曾經令無數人讚歎的櫻花樹被剷平了。
那一年的整個春天,平安京的巷子裡都流傳著一首不吉祥的歌謠,唱得是「山櫻應是多情種,今歲應開墨色花。」
留衣和來夢的故事結束了。
可時代依然在漫天淒紅的花嵐中前進,後來的種種全部都被記錄在了史冊中。
德仁十六年,桐原天皇退位,鳥羽皇后的兒子在豐樂院即位,史稱高倉天皇。
寬和八年,高倉天皇破格賞賜一平民男子正三位官爵,人稱櫻町宰相。世人皆曰,宰相曾遭祝融肆虐,容貌俱毀,因而深居簡出。在他的輔佐下,本身就擁有野心的高倉天皇和朝蒼徵人逐漸形成了對峙的局面。
寬和十四年,春,在高倉天皇和櫻町宰相的策劃下,朝蒼徵人出兵曉川,最終戰死不忘山,應了他一生戎馬倥傯的命摺?/p>
隨軍的大夫記錄下朝蒼徵人最後的遺言。
「留衣,你贏了......只如春夜一夢啊......朝......顏......」
當夜,櫻町宰相在宅邸中暢飲,侍奉的奴僕見到酒醉而泣的他把一折枯黃的紙冊燒毀在了佛龕前。第二日,櫻町宰相向天皇辭官,繼而不知所蹤。
有人說,因為畏懼他知曉得太多,天皇派刺客殺了他。也有人說,他平安地回到了奈良,出家做了一名僧人......
寬和十四年,秋,高倉天皇下令廢除新政,肅清朝綱。從此,一個真正屬於他的時代來臨了。
你喜歡春天?
留衣喜歡這個季節。
春天的時候,他遇見了白石來夢,然後開始了他一生所有的痛苦和喜悅。
也許隨著時間的過去,哀痛會風化,會變得越來越小。
可那些拚命要傳達的思念,拚命要說出來的感情,將永遠停留在那一年的那一日的那一個瞬間,並且鮮明如春日。
终
沒有月亮的晚上,留衣做了一個夢。
拾級而上,三百九十九階,一百零八間,乳白色的霧裏沉澱著一層微薄的春綠,是幾根厥草才開始抽芽,那樣一小點青,很稚嫩,也很輕柔。白杜鵑的細莖在灌木叢後若隱若現,花瓣上堆積著朝露,勾勒出嬌豔的線條。
冬去春來,高遠蒼青下又是一個櫻花綻放的年頭。
好幾根細長的枝條拖到了地面,繚亂盛開的櫻花在溫潤的水氣中載浮載沉。後面是一排排還是青玉色的楓樹,和櫻花的枝椏交錯在一起,沙沙地搖晃著。毛絨絨的小兔子在留衣的腳下撒嬌摩娑。
風輕輕地吹起來,在紛紛揚揚的飛花中回過頭,小小的草庵依附在山岩右側,來夢就佇立在那裏,長長的腰帶順著身體,流水一樣淌下來,上面還浮著幾片小小的紅楓葉。
當我四處尋覓,何物可與櫻花,或紅葉相映?
正是那些草魔,掩映在深秋的暮色中。
笑了,那樣溫柔,那樣沉靜,那樣安適......
好美好美的春天啊,深深吸了一口氣,留衣筆直地向來夢走去,那是唯一的,照耀在內心深處最燦爛的春光。
【完】
眠兔 by: 白槿(Irovelian)番外+后记
後記:
從有這個故事的構思到最終完成它,大概經歷了半年多的時間。
這期間,一次次的修改,是為了能寫出心目中最美麗的春天。一直想用春這個概念去解釋這個故事,溫柔,包容,守護,相濡以沫......一切一切的情感構成了留衣和來夢的春天。如果沒有彼此,那無非就只是幽暗的光線,一個水潭,幾枝櫻花,因為相遇了,所有的風景才會變得這樣鮮豔,這樣燦爛。
被詢問過,為什麼選擇古日本作為時代背景?
我想,或許是潛意識裏喜歡櫻花的緣故吧。拼了性命,追求一刹那的極至輝煌,卻讓看者不由感到恐懼的開放方式,真的是相當相當的美麗。
在這樣一個時代,人們都在為生存而努力,無論是污穢還是高潔,這種拼命要活下去的意念都是純粹的,所以,留衣和來夢相遇了。和某草開玩笑地說,看不清現實的浪漫主義者來夢和典型的消極主義者留衣,他們的邂逅註定是一個悲劇,不僅因為時代的要求,也是因為他們各自的性格。可是並不是沒有幸福的,他們一起體驗過的悲傷,喜悅,痛苦,歡樂,都在蒼穹下閃閃亮亮,這是他們活過的證明。或許,故事中全部的人物都是如此艱辛卻又堅定地一路走下來的吧。
在春天的微風和飛花當中,我用有一點悲傷,也有一點喜悅的心情完成了這個故事,也希望每個看故事的人都可以走在春光下,接受自然萬物最真摯的祝福。
你喜歡春天嗎?^^
1 朝顏篇
隔了重重簾子,依然可以聽到從正院那裡傳來的橫笛聲,吟詩作畫,試香拂琴,朝蒼三紀彥的宴會總是這樣風雅而瑣碎。
朝顏從藏青袋子裏找出自己的七弦琴,獨自走到廊下,調好了音。服侍她的那些侍女都嬉笑著去偷看那些青年貴族了,為了躲避正室明姬,她的東屋處在宅邸裏最深的角落,層層疊疊的山石,沒有人的時候,就顯得份外凄清。
"......吾願春臨花下死......"
是優美得有些不吉祥的曲子,風中開始飄起了簌簌的細雪,仔細看的話,庭院裏面的櫻花樹已經綻出了小小的蓓蕾,花苞根部的淡粉映襯著春雪,愈見溫潤。
喀──琴弦攸地斷裂,她心頭一驚,凄惶地抬起眼睛,朝蒼征人不知已經在櫻花樹下佇立了多久,肩頭薄薄積了一層雪,被潤濕的幾縷頭髮下,狹長的眼睛展現出一種極其深邃而又凌厲的岷凇Ho彥不喜歡這個兒子,總說有如此眼神的人將來必棄天道於不顧,可朝顏從第一次見面就覺得這雙眼睛是那樣美,美得貫穿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和情感,甚至在眼皮微閉又很快抬起時,她幾乎可以聽到直刀緩緩出鞘的聲音。
兩個人的呼吸凝成了白霧,混雜著初春特有的曖昧不明的味道。朝蒼征人隨手折下了身畔的櫻枝,他的指尖穿梭在深黑的枝芽間,閃著潔白的光芒,她到死都還記得那一刻的光景,那形狀修長的手就好像要透過櫻花抓住高渺的蒼穹。
"給。"櫻枝遞到了朝顏的面前。
不自覺地,她把手藏在了背後,是無法擺脫的恐懼,只得狠狠咬著下唇。
可是......可是......那是櫻花啊,她清清楚楚地懂得,這裏面幾近奢求卻又純粹得不容褻瀆的溫柔。是了,流年似水,又如何禁得住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煩惱,苦悶,歉疚,甚至哀怨,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間退讓了,微微顫抖著,朝顏把手伸了出去,只為了握住他的手,握住自己一輩子生死自知的罪孽。
眼淚潸潸而下。
节花篇
楓葉似火,層林盡染,是那樣丹紅的一大片,從這個山頭悄無聲息地燃燒到那個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