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映姬?」
身後突然傳來的聲音使得留衣的背脊一瞬間繃緊了,但很快就意識到是來夢,「你終於醒了。」沒有回頭,只是略微放鬆了身體,還不太明朗的晨光在他臉上留下了淡淡的青綠影子,隨著風微微搖曳著。
「這個故事你在說給誰聽?」跪坐在留衣身後,彼此的肩膀輕輕相抵著。
「......真鶴......」
「嗯?」
「我的侄子,就是你和......哥哥殺死的那個孩子......突然想起來這個故事我一直都沒有給他講完。」沒有抑揚頓挫,拚命掩飾情感的聲音,讓人不禁覺得有點可憐。
「你在怪我?」鼻尖又聞到了曾經很熟悉的春天的味道,伸出手自留衣的背後握住了翠綠的藥杵。
「說不怪是欺騙你。」有點自嘲也有點苦澀地笑了笑,「不過這樣也許更好,被玷污前死去,總好比在將來泥足深陷。」
登--登--登--兩個人的手交疊著一同上下擺弄藥杵。
彼此的心跳在寂靜的空間中鮮明地迴響著......嫩綠色彩的葉香順著微風飄拂過來,似乎連身軀內部都充盈著一種甜美的感覺。
很久很久都沒有這樣沉靜而溫柔的心情了,被春日明澈的氣息包裹著,總是可以忘卻一切的苦悶。
「當我四處尋覓,何物可與櫻花,或紅葉相映?正是那些草魔,掩映在深秋的暮色中。」
小小吐出一口氣,留衣無意識地輕聲吟誦著。
「正是那些草魔,掩映在深秋的暮色中。」重複著裡面的句子,來夢想像似地閉上眼睛,「......真美......」
「是啊。」眨了眨眼睛,輕微笑出了聲,「如果我們可以在邂逅的初瀨山上,有這樣一座草魔該有多好。」
「在前面可以種一些櫻樹和紅楓。」
「還要養一些兔子。」留衣很快地接了下去,側過身體,用真摯的眼神確認著來夢明亮清澈的眼睛。
兩人的額頭靠在了一起,近在咫尺地相視著,都有點悲哀地笑了起來。
就這樣吧,說著一些好聽的謊言暫時沉醉在想像出來的世界中。
彼此都很明白,自己只是還不成熟的孩子,或是毫無畏懼一直往前走,撞得頭破血流,或是放棄人生,從無選擇地隨波逐流。
就好像走在無時無刻不在碎裂的薄冰上,未來對他們始終太過迷濛了。
又或許就是這種猶如櫻花一樣虛幻的美感才可以如此鮮明地捕獲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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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八鏡野的說法,來夢的傷基本上已經沒有大礙了,留衣決定還是盡快送他離開照常皇寺。
在他昏睡的兩天裡,朝蒼徵人的屬下在平安京四處搜索讓葉餘黨的消息,加上留衣自己毫無預兆的失蹤,朝蒼徵人很快就會猜想到照常皇寺,這裡已經相當危險了。
噠噠噠--小沙彌在長廊上急促奔跑著,青白了一張面孔大喊,「不好了,親王帶著大批人包圍了寺院。」
「終於來了啊。」給來夢換好藥的八鏡野神情自若地站了起來,用白絹擦了擦指尖上的藥膏。「留衣,來夢,你們快從後門走吧。」
同來夢對看了一眼,留衣蹙起了秀氣的眉,「可是你怎麼辦?」
淡泊地笑了一笑,眼睛裡的那些往日的哀愁好像水一樣輕輕化開來,「我對你的心情就像你對真鶴一樣,是猶如自己的重生一樣的存在,所以快走吧,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僧人企圖用自己再也沒有迷惘的心支撐起這兩個孩子的人生。
「我也會留下來的。」十郎左大步走上前。
「十郎左?!」
「大人,您做出選擇了嗎?」堅毅得猶如大理石的面孔折射出不容逼視的氣勢。
「我......」
「我很明白您對那個人還有依戀,所以現在的您還作不出選擇。」十郎左用高山民族特有的溕锥ǘǹ粗粢拢鞘强此瓶量蹋瑢崉t卻用自己的方式體貼著主人的情感。「放心吧,我會完成您的願望的。您和他先走,這裡就交給我和大師吧。」
隨著小沙彌同來夢從門口走出去的時候,留衣不由得回頭看向八鏡野和十郎左,黑漆漆的瞳孔裡映出那兩個向自己微笑的影子。
「再見。」
留衣張開了薄薄的嘴唇,瞬間又把這兩個字嚥了下去,只是向他們點了點頭,內心深處的自己無法抗拒地瞭解到,他已經永遠失去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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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一刻開始,你只可以對朝蒼留衣一個人獻上你的忠眨Wo他,照顧他,替他完成所有的願望,直到你生命的盡頭。」
或許是很清楚即將面臨的死亡,十郎左的心中一片明澈。
十四年了,已經不再只是因為朝蒼徵人的命令而心甘情願地效忠著留衣。
聰慧得不可思議的主人,一手操縱過無數人的生死,卻偏偏無法控制自己的人生,甚至連唯一的情感都被強行扼殺了。這樣的留衣讓十郎左覺得好可憐......好可憐......
自己幫不了他太多,但至少還可以做一塊他前進的踏石。是在內心深處希望著,有一天,他可以尋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
長滿厚繭的手一把拉開格子門,「大人,您看著吧,這是十郎左最後獻給您的忠心。」
四月的晴空在春季中是最亮麗的,陽光在武士們的面孔上投下了微妙的陰影。朝蒼徵人高高騎在棗紅馬上,直挺挺的背脊展現出一種洗練的凜然。
「你要阻礙我嗎,十郎左?」
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十郎左這條命十四年前就是留衣大人的,抱歉了。」拇指彈出白刃,左腳伸向前,擺出了備戰的姿勢。
「是嗎?」手臂緩緩舉起,而後用力一揮,「上!」
「啊---」
握緊了手中的刀,十郎左怒吼著衝進從四處湧上來的武士中,一口氣砍倒了兩個人,這是一個白刃和鮮血的漩渦,刀影飛快地閃動,人猶如稻草一樣被砍成好幾段。
一個武士被十郎左的刀穿胸而過,可卻使他無法顧得上身後的另一刀,敏捷地向後退,長刀被砍成了兩截。
「該死。」
低聲咒罵了一聲,又用半截斷刀斬殺了幾個人,突出重圍,衝向馬上的朝蒼徵人。
一聲嘶鳴,馬蹄高高揚起,朝蒼徵人瞬間抽出腰際的村正康繼,電光火石的一刀,極端霸道地砍在了十郎左的身上,十郎左猛地往後退了幾小步,才不至於整個右肩都被硬生生砍下來。
「放箭!快放箭!」
跟隨著前來卻一直躲在後面的中村外記看準了空隙,呼叫弓箭手上前。
把箭搭在弓弦上......調整呼吸......拉滿弓......
一剎那,幾十根箭帶著滿腔的殺意飛射了出去......
撕裂視線的亮白光線中,突然潑濺出一大片一大片血紅血紅的楓葉............
十郎左的身體整個靠在寺院的木樑上,胸口插著七八枝弩箭,散亂開來的黑髮遮住了頭顱。
「死了吧?」
幾個膽大的武士上前窺探,原本毫無聲息的男人猛地抬起頭,那是一張滿是鮮血的面孔,手臂一振,用手中的半截斷刀割斷了他們的喉嚨。
吐出了口中的淤血,十郎左用被血迷住的眼睛看向那些武士,他的眼光觸及的地方,所有人都會不禁地往後退幾步,猶如見到鬼一樣看著這個怎樣殺也殺不死的男人。
痛快地大笑了起來,一把將斷刀深深插進了土中,十郎左盤腿坐了下來,看著遠方綿延開來的群青色山巒。
......是春天啊,色澤鮮明的春天,櫻花飛散的春天,一直吹著和風的春天,對著高高的蒼穹挺直背脊,彷彿被巨大的溫暖包圍著,就好像他的主人......主人......
頭顱重重地垂了下去。
「大人,這次應該是真的死了。」中村外記卑微地笑著,策馬來到朝蒼徵人身畔。
沒有理睬拚命討好自己的男人,「十郎左,你做得很好。「用沒有人聽見的聲音小聲說著,朝蒼徵人側過頭,交待下去,「好好安葬他。」
武士們正要把十郎左的屍體搬走,腳底下突然踩到了黏膩的液體,傳來一陣陣刺激著鼻尖的古怪氣味,「這是什麼味道?」
「是銅油!」有人大喊了一聲,大部分人驚慌失措起來。液體瀰漫得很快,有一些騎著馬的武士來不及後退,馬蹄打滑,連人帶馬狠狠摔在了地上。
噠......噠......噠......
緩慢而沉穩的腳步聲,有一個人穿過面向庭院的大房間走來,手心裡握著的火把搖搖晃晃的,一明一暗,照亮了大半個秀氣的面孔。
「八鏡野。」飛揚起具有古典氣息的眼角,朝蒼徵人歎息似地念出了這個名字。
「朝蒼大人。」
「連你也要背叛我?」
「我的事情已經完成了,可以毫無牽掛地去見她了。「笑得如此安適,似乎連一向憂鬱的線條都舒展開了,整個人的周圍徽种粚拥{色的清澈氣息,「這裡的僧侶大部分都被我疏散了,現在我只能說,祝你好撸n徵人。「
揚手將火把拋向了滿地的銅油......
一剎那蔓延開來的彤紅,猶如舖天蓋地的浪潮,人聲馬嘶頓然充滿著整個寺院,很多武士慘叫著翻滾在大火中,一張張變形扭曲的面孔,肉的焦味,融化了的骨頭,好像一幅鮮明的地獄變畫卷。
撲面而來的熱風中,八鏡野怔怔地站著,他已經聽不見悲鳴聲,也感覺不到自身血脂交融的痛苦了。在他的眼前,有一個女人佇立在白茫茫的光線中,如夢似幻地對他微笑著。
眼底無法抑制地湧出了淚水,再也止不住,囁嚅著的嘴唇,是那樣包含著無限憐愛和愛撫的話語。
「如果可以的話,來世我還是要做你的弟弟。」
寺院的屋樑在灼熱中發出辟辟啪啪的聲音,飛灰濃煙,火星四散,燃燒著的木樑砸了下來......
朝蒼徵人帶領著剩下的武士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平安京百年一見的大火,跳躍著的火焰把朝蒼徵人的瞳孔映得通紅通紅,連眼尾似乎都要燃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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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衣自山頂上凝視著寺院方向的大火,火光倒映上蒼穹,艷紅如朝霞,整個平安京都徽衷谶@不吉祥的光芒中。
「我們走吧。」蒼白的手帶著支撐的意味地握住了留衣的肩,是明白的,如果不這樣做,留衣身軀內的一小部分就要崩潰了。
「不......你還是一個人走。」
「我不能把你一個人丟下。」
「......我不能走也走不掉啊......」
「為什麼!?」
「......朝蒼徵人......」留衣側過頭來,火光把他漂亮得難以想像的面容照得陰晴不定,突然無限淒慘地笑了起來,「他是我的親生父親。」
來夢僵硬著臉頰的肌肉慢慢鬆開了手。
留衣自一直背著的長匣裡拿出一把長刀,潔白的刀柄閃亮耀眼,雕刻著栩栩如生的翠竹和梅花,「一直想要還給你的,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機會了。」
單手接過葵紋御前,來夢一個翻身躍上了馬,想要揮起馬淼氖謪s停頓在半空中,形狀優美的眼睛帶著深刻的感情凝視著留衣。
「......我真正的名字是楠見來夢,楠見是我們讓葉的國姓,你一定要記住......」
視線中來夢的身影越來越小,心無從選擇地刺痛著,留衣艱難地吐出一口氣,牽著自己的馬一步步下了山,在山腰的地方就遇見了尋找而來的朝蒼徵人。
男人居高臨下地盯著他,細長的黑眼睛裡閃爍著冰冷的怒火,舉起馬恚槐拮映樵诹肆粢碌膯伪∮壹缟稀?/p>
突起起來的衝擊讓留衣跌倒在地上,疼痛還沒有平息就猛然抬起頭,「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只能做你的棋子!」漆黑的眼睛第一次毫無畏懼地瞪視著朝蒼徵人,「我再也不想任你擺佈了!」
幕十三 悲哀的,臨終飄零的丁字之花
德仁六年的暮春,因捲入刺客事件而被軟禁在六條院的鳥羽皇后,暴斃而亡。
聽偷偷溜出來的女官形容,死狀難看和當年的朝蒼三紀彥相似。喜好攀花折柳的貴族們都很惋惜,真正是白白辜負了她的美貌。
朝臣們戰戰兢兢地猜到了,這是朝蒼徵人全面肅清的開始,即使拚命想要袒護皇后的桐原天皇也無可奈何,小夜子死後,他整日躲在內室,好像嬰兒一樣掩面而泣,誰都不肯召見。
樹頂周圍的葉子層層疊疊的,閃爍著一明一暗水墨似的青綠色......
枝椏上掛著喬木做成的鞦韆,小夜子的手抓住了粗糙的繩結,鞦韆搖晃起來,女孩咯咯笑著,她總是喜歡把鞦韆打到遙不可及的高度,青外衣,白面紅裡的汗衫,淡紫襯衫,鮮嫩的色彩凸現在蒼青上,袖子宛如大鳥燦爛的羽毛,蹁躚飛翔。
風柔柔吹過耳畔,枝繁葉茂的大樹逐漸變得忽高忽低,一瞬間,斜伸出來的樹枝就出現在腳下。
迎風而上時,花骨朵似的面孔綻放出嬌艷的笑容,好想快點長大啊,然後要真真正正地飛越蒼穹,俯瞰天地。
留衣從昏昏沉沉的睡夢中攸地驚醒,一睜眼就看見若葉憂心地窺探著自己的神情。
「大人,覺得好一點了沒有?」小侍童用袖子替留衣擦拭了一下冷汗涔涔的額頭。
似乎還沒有徹底自夢境裡掙脫出來,無意識的呢喃就好像漂浮在虛空中,「若葉......好奇怪啊......我夢見兒時的小夜子了。」
姐姐是被整個朝蒼家犧牲掉的。
驕奢者不久長,只如春夜的一夢,強梁者終敗亡,恰似風前的塵土......
野心和慾望,殺戮和誘惑,重重交織的黑暗中,誰都無法避免這最終來臨的命摺?/p>
自己也是一樣的......
被強行帶回來後,朝蒼徵人並沒有對自己怎麼樣,只能算是軟禁吧。仔細想想不免有點嘲諷,如果真鶴這樣一個可以替代自己的人還活著,也許朝蒼徵人就會毫不猶豫地殺掉自己了,難得的慈悲,應該只是在估量最後一點的利用價值,是的,朝蒼徵人就是這樣的男人。
若葉拉開紙門,屋子裡面屬於黑夜的陰鬱氣息漸漸消散了,留衣的額頭暴露在突然照射進來的白茫茫的光線中,連忙用手指遮住了眼睛。
格子門上的新圖案是前些日子若葉挑選的,依照留衣過去的畫稿,白沫飛揚,杜鵑花依附著岩石開放,很有幾分拙雅的樣子。
侍女端來早膳,若葉順便把小桌几移到正對庭院的方向,可以讓留衣看到那片櫻花林。
濕潤的青石子上又舖了一層厚厚實實的落花,櫻花開始凋謝了,這種棲息在幻想中的花朵,總是因為泫然欲泣的淒楚而變得更加美麗。幾日來一直在下雨,漂浮著香甜氣息的積水通過山石上的小瀑布,開出一朵朵薄紅的花朵。
「......你說......」
「嗯?」若葉看著留衣沒吃幾口就擱下了竹筷,白皙的面孔沉浸在周圍櫻花的顏色裡,一層若有似無的紅暈,黑得沒有底限的眼睛好像厭倦了什麼,又好像在孕育著什麼。
「......朝蒼家最後能活下來的人是誰呢......」
是在自言自語,並不盼望著他人的回答,指尖蘸了點清水,無意識地在桌沿寫下了朝蒼徵人的名字,然後重重地叩了叩。
沒有了鳥羽皇后,朝蒼徵人和桐原天皇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朝蒼徵人並不想除去這個傀儡,這是連朝臣們也心知肚明的事情。一直以來,他要做的不是只擁有虛名的天皇,而是站立在王朝最頂端的「天下人」。
如果在這樣的水面上投下一塊石子,又會是什麼樣的一種局面?
好不容易形成的平衡是不是就會因此破壞殆盡呢?
留衣若有所思地抿緊了唇,似乎深深地下了一個決定,看在若葉的眼裡,實在太不吉祥了。
停留在櫻花上的眼神,是如此真實,甚至帶著一種輕輕碰觸就要破碎的艷麗,好像留衣的母親朝顏夫人那樣,是在熊熊燃燒自己的生命而閃耀出來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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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臨近黃昏的時候,天際的一角總是會出現一大片薔薇色的火燒雲,捲曲著翻滾的樣子,稜角的地方顯現出一種曖昧的意味,說不清究竟是橙黃還是藍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