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益深远——蒲梢
蒲梢  发于:2010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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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名字叫‘药洲',那就是水边能采到药草的地方吧。哎,你们说,现在还能在这里找到吗?一棵两棵的。"
听她说话,身后的两人也跟着走过来坐下,不同的是这次聂颖不坐中间。
"那你说还能找到什么?"安杰也来了兴趣。
"当然是越贵的越好了,我看哪,说不定哪个角落还藏着那种千年老药草,真找到了我们这辈子大概也不用干了。"
"行啊,你去找,找到以后我们一起不干。"
"去你的......"一脚踹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湿了旁边的人一身。"我说,便宜点的也好,就真的一棵也没有吗?徒有虚名,还叫什么药洲,干脆种点青菜,就叫菜园算了。"
明是胡言乱语,程皓听着又好气又好笑。
"其实也不是绝对没有,像车前草那些,就是平时在路边也能看到,进门左手泥地上种的都是。还有紫苜蓿,那边,"说着还把手中电筒照向水池对岸,"看到了吗?"
"切,还真是些最便宜的。"
听到"有"的时候,聂颖着实兴奋了一下,但很快发现被骗了。
"近水的地方从来就不适合奇花异草生长,以前还是皇家庭院的时候或者还有专人培育照看一些珍贵的品种,但后来经历了那么多朝代,连人也走的走死的死了,更何况那些药草。让你早出生几百年吧,运气好的话也许就能看到。"
"真能看到的话只说明运气差劲透了。"
"为什么?"
"因为只有两种人能看到啊,一种是生在帝王家,另一种便是皇家奴隶,你说,若成了其中一种,不是倒霉透了是什么?我倒宁愿在自家后院开条水渠,也来种些草药意思意思就好......"
"人生啊,太极端了,就都不好了。"
聂颖低头看着池里莲叶田田,还说了些什么,声音悠悠洋洋在水纹里回旋,久久,既没有平复也没有沉下。竹叶互相摩擦的声音由远而近,恍如翰海微阑,几乎把人淹没。
安杰坐在她身边,程皓坐在安杰旁边,但都没有搭话。微妙的变化进行着,似乎谁也没发觉,又或者因为各怀心事而无暇顾及。
坐下的时候两人的手再次不经意地碰到,虽然那人立刻缩了回去,但微湿的凉意还残留在手背上。安杰觉得那就是正午的阳光,仿佛也照不暖。侧眼望去,程皓的脸在黑夜中看得并不分明,但可想而知,决不会是平常的憨然微笑。
这次回去后,就很久都没有再来过了,直到春来夏至,秋尽冬临。
这年入秋,聂颖的戏开拍了,她找到自己的第一个经纪人、第一次被传和剧中某当红小生戏假情真。一切,已从过去的憧憬想象变成事实在在的生活,变得避无可避且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
同一时刻,立刻就有别的导演找上了她,想安排她做了下一部片子的女主角,正在洽谈甚至已经准备签约了。记者采访的时候问为什么选上她,那个自诩捍卫艺术的导演说,男一号还是空缺中,本来是想到处看看有没有合适人选的,谁知就在翻看几出旧戏时发现了这个女孩,镜头不多,身上却恰恰有着剧中女孩冰清玉洁敢作敢为的气质。
这点知道她的人大多都认同,包括安杰和程皓。
聂颖开始变得极忙,不再有空去练习,坚持到后来的,也就剩下程皓一个人。
程皓的天赋也确实极高,认真练了几个月,已经能唱出很多歌手必须在后期制作中用电脑提高的音阶,混合唱法的转换也很到位。
这是一种让人沉迷的发现,从日落练至月恒,琴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面对面地沉默下来,千头万绪,有时竟说不出零碎的只言片语。说什么呢?有些东西,就在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时候,已经变了。程皓不明白为什么绕了那么多弯路究竟还是回到了原点,如此一来那个曾经被藏得紧紧的、来这里的缘由,简直成了天大的笑话。但这一次,他再不可能,转过身便远远地逃开去,因为明明白白已不复当日少年,也因为终于知晓并相信了--所谓命运。
过去如此模糊如此深刻,现在如此虚幻如此真实,你我又怎么舍得轻易道来呢?
摄影棚里聂颖正忙着拍一场全剧的高潮:男主角生意失败,却用欺骗的手段赢得别家公司的帮助,现正和那总裁兼多年的好友聚餐畅谈,她却要在这时冲进餐厅,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开揭发他,引起轩然大波是在所难免的了。
一万个不该,最不该的是在弹错了一个音符后停下了手。
抬头或俯身,咖啡色的影子覆在黑白分明的键盘上方,蓦地发现那一刻两人曾经这样贴近过。这时候他们还没有零落地错开过,懵然不觉是对是错也心照不宣地什么都没说出口,只知道在那瞬间,月光般温柔潮水般宁静的感情扑面袭来,安杰来不及躲避也不想躲避,任由其几乎冲垮心中跋扈乖戾的部分。
南方城市,四季里光景总是不甚分明,拖泥带水地很是悠尤寡断。大好的冬日一抬头,却见外面绿意盎然,实在担当不起冬天应有的"寒冷"、"萧条"等字。时有寒流过境,也都是三五天就过去了,很多时候都是大衣还没穿暖被子还没盖热便又减轻薄。这两年里天气越发反复得厉害,前一天里还是单衣清凉,第二天一早起来就是红色寒冷警告,温度一降到底,看着水银柱上那短短的两三厘米赤红,端叫人就是准备周全了也要疲于习惯。
元旦的时候音大有个公开的大型音乐节,赶上的恰好就是这种天气。一连十二天春暖冬凉,路上随处可以见不小心搭上流感列车的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聂颖没有染上、程皓没有、安杰也没有。都说只有笨蛋才不会感冒,他们为此还大大地讨论了很久,得出的结论是,三个人可能、其实都不太聪明--或者只是自作聪明。
音乐节期间,从演奏厅、音乐厅、大礼堂到展览室,每天都有交流音乐会和比赛,名堂可谓多不胜数,当中更有和外国音乐学院合作举办的"国际声乐比赛"、"国际青年音乐季"之类的,外国的音乐学院自然也会派代表来物识人才,好提供深造机会。可以说,音乐节是继学院推荐出去留学外又一公费出国的跳板,而且更像赌博,一种立竿见影而且彩头极大的赌博。
而这一次安杰只参加了两个传统的钢琴和作曲比赛,"学院杯"和"炎黄杯"。比赛分别在第四和第七天,第八天则是颁奖典礼。
聂颖因为电影临近结尾,已在赶杀青的阶段,加之又不是大牌明星,更是听话守时,能偷出两三个小时来看颁奖典礼已经很不容易了。倒是程皓,非但捧足了全部场,还指出了"学院杯"总决赛那一场,一头一尾,两个因为紧张几乎就要发生失误的地方,让安杰听了讶异不已。
事实上他也知道自己在紧张,一来是学校那边保送的事情快要定下来了,这种关头自是不能有丝毫差错。再者自己到底无法适应--感知和认知是两回事。那双眼,也直到手心汗湿虚软,安杰才肯真真承认了那个人对自己的影响。
想在他面前作最好的表演,这到底是从何时起的呢,已无从稽考了。想到这里,安杰拍了拍自己的脸,感觉有些热,后台的准备室里镜子很多,分明看到脸有些红,但他坚决把原因归结为"是室内暖气的关系",因为自问从来不是容易脸红的人。只是刚好,在想到要面对程皓的时候,有点手足无措。
比赛的结果他还是拿了奖,"学院杯"是二等,作曲则是特等奖。.本来他以为掩饰得不错的,既然失误尚未造成,那自己就仍是最好,而且真正能听出来的人也不多。只是没想到程皓竟会是那少数人里的一个,没想到他已经有这样的能耐。颇为感叹的同时,心里不知怎么的,却有一种莫名的落寞和焦躁也悄悄蔓延起来。
安杰走在过道上,身上穿的是深色连襟棉布长褂,民国那种,后摆随着脚步不时翻起又覆下,叫本来已算得上俊秀的皮相更显含蓄尔雅,如此一来怎么也该是个赏心悦目的场景--如果他人不是抖得像筛糠的话。
在后台的时候还有暖气,刚刚在台上镁光灯照得白亮,汗水沿着脊背滑落,不用看也知道后面湿了多大一片。现在好了,下了台往东过道一站,登时候冻得牙齿打颤。安杰抓紧手上的二胡想大步走过去,不料一阵凉风吹送,硬是冻得瑟缩了一下,脚下当即犹豫起来,自己看着也觉得很是狼狈。心里正大骂自己方才为什么不直接回后台,忽就听到有人唤,循声望去,程皓竟就站在紧急出口处,一口白牙有点晃眼。
"安杰--这边。"他喊。
等看清了他手上拿着的东西,安杰更是惊讶:"你怎么在这里?真神,还拿着我的衣服。不过正好,这里冷得紧。"说着连忙跑了过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二胡递到程皓手里,接过厚实的外衣就要披上。扣纽扣的时候手因为冻得僵硬,左右两边怎么也合不上来,又因站在出口处,风比刚才更大了,正是又冷又窘,安杰几乎就要咒骂起来。但也只是几乎,一条围巾在这之前已经空降到他脖子上,不待他反应,手也被另一双捂住,温暖从十指传至心脏,立马像从冬天爬进了春天。
"别,围巾,你这不就没了?"安杰忙把围巾拉下,程皓也不让,就说:"戴上吧,我就是没了也比你暖和扎实得多。"安杰抬眼看他,一件暗蓝色圆领条纹毛衣外搭浅咖啡色灯心绒夹克,温暖层层透出,于是这才不再推却,但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被熏热了的眼神。
"本来我是想去后台的,但那边好象着火了,一直有烟窜出来,不过应该很快就被扑灭了。刚才疏散的时候有人匆忙地把这个塞给我,我看着眼熟,记得你穿过。既然后台不能去,便拿着它在这里等了。"程皓边解释,边好笑地看着安杰依然不太灵活的动作,最后干脆动手帮他扣了起来。安杰则用闲出来的手把围巾严严实实地绕了两圈。
"怪不得那边要出去的人特别多,也不准从前台那里出去,大概是怕引起来宾恐慌。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会走这边?万一我也跟着别人跑出去了,你不就白等了吗?"
"不会的,你其实不喜欢走人多的地方。而且还在台上的时候就觉得你穿不多,料也不会这样就冲出去。"
"这个难说,生死关头可顾不了那么多。"
"真要烧起来的话我就不在这里守株待兔了。"
"那要怎么样?"
"直接去找人呗,以前常听老人说,心里有那个人的话就是只看背影也能找到。"
话说出口才觉得大言不惭,又有些唐突。话里明是十分的真切,却也正因为说了出口,图增了轻佻。程皓不觉脸红起来。
安杰明白他的意思,心下又有些窃喜,原来不懂得怎么做的不只有自己。只是这种时候什么话到嘴边都说不好了。于是摸了摸空荡荡的肠胃:"还是边走边说吧,先去把二胡还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早上到现在我还吃过东西呢。"
匆忙在学校对面找了家小食店便进去坐下,也没想到味道好不好那些。进了去才发现地方不大,角里壁面满是油烟熏出来的黄褐,但看到门口处什么证都有也都悬着,兼之外面正下着雨,来的时候两个人撑一把伞到底有些挤,程皓半边身子都湿了,便想横竖不过拉肚子,吃了再说。老板就在进门右手边的灶台剔牙,听到叫声不紧不慢地过来下单。安杰叫了一份牛肉饭、一碟青菜。程皓本来已经吃过了,但也要了个云吞面。
下午三点钟的时光,人少得很,外面雨声淅沥天色灰朦,任由低靡浸润一切。
程皓边拿了开水烫过两人的杯碗碟筷边说:"连二胡也拉,你倒直接说好了,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话指的是刚刚那场民族乐表演会,历来传统都有个邀请节目,由非本系学生参与某一项民族乐演奏,今年找上安杰而他竟也愿意来,在谁看来都是意料之外。
安杰搓了一下手笑道:"弦类的乐器大多都懂一些,但拉得上手的就只有两三个曲子,而且还是小时候外公教下的。"
"你小时候就在学这个了吗?"
"对。刚学小提琴那阵子特别爱现,有人来家里作客,我就特地跑到客房里拉,还把门打开。那人也厉害,听着就说:‘哟,你孙子二胡拉得不错嘛。'外公听了脸差点儿挂不住,回他说:‘行,我这就去教他拉二胡。'后来竟也真的学了起来。怎么样,刚才能看么?"
"嗯,还像模像样的,听的人都给唬过去了。"程皓抿了口茶,脑里尽是安杰长衫利落的样子。不是台上那种旁若无人的专注,而是过道上瑟缩不前,一看见自己却立刻高兴地跑来。虽然手脚冰冷,但为了不能太难看又硬撑着直起腰杆,迷惘又好胜。想着唇角已轻轻弯起来,接着又问:"大礼堂那边有国际声乐比赛,同一个时间的,怎么不去参加那个,反倒来这里表演了?这不像你。"
安杰深深地看了他几眼,才道:"那个大概是保送出国的最后机会了。"
说这话的时候,饭和面正好送上。程皓虽是不明,但也不急着问,两人就这样静默地吃起来,等吃过大半安杰才再开口:
"三年一次选送公费留学,学校拨下的名额就那么几个,名单由教授推荐。这里就是不说人情世道那些,饶是再公平的竞争,第三之后也总有个第四第五的,能进来这里的谁不是才华蕴藉,叫他们又如何甘心愿意屈居人下呢。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再与他们争抢呢?"
"你的意思是......已经定下来了?"程皓一楞,夹菜的动作不觉停下。
"还没,不过大概是。"安杰的眼神有些虚软有些高傲。"这次,是教授让我不要参加的。"
面还有半碗,程皓突然吃不下了,放下筷子静静听着安杰没说完的话。
"都说要发展艺术振兴中华,谁不知道往大剧院大交响乐团发展的好?只是现实就是现实,不是多喊两句口号就行了。不出去,永远是井底之蛙以为天就那么大,该学的都学完了。人家是怎么演绎,有了些什么新理论,我们一概不知。以后确实可以教一下音乐,或者做些和音乐有关的工作,但也只是这样了。想加入或组建一流乐团,连自己人也看不起自己人,这对真正爱音乐的人才是个折磨。"
"那你喜欢音乐吗?"程皓其实想问的是,所以非去不可吗?
安杰坦白地回答:"我不知道。"
"只是有机会的话,谁都会想要抓紧吧。"
谁都会想要抓紧......
对于所谓的机遇和利害,程皓从来想得不多。聂颖说他不像这个圈子里的人,他也承认,就像直到现在他还不太会找镜头,也不知从哪个角度拍自己会更好看。曾经有人告诉过他的,但他记不得了。程皓要的都很简单,安稳的生活,里面有个他可以付出可以珍惜的人。他可以理解安杰的执着,却终究无法明白感受到--或许永远也不会感受到。既是无法明白,又何来同悲同喜?再说下去便是自欺欺人了。
回去的路上雨暂时停了。程皓心里想着事情,走缓了些,看见前面安杰的背影,竟有种转身就走再也不见这个人的冲动。安杰似乎感到什么,蓦地停下来回过头,等程皓来到身边方才靠近去悄然握上他的手,用力地。从没想过第一次主动这样做不是为了缠绵悱恻,只隐约里觉得留不住这个人,手里心上便空着难受。
"再走一段吧。"
对视半晌,安杰先别开眼。口吻是恳求的,指节却依旧用力得发白。
程皓微哂。对他,自己就是再矛盾再混乱,也总是忍不下心拒绝。总有一天要后悔的,他知道继续下去的话。然而倘若真有这样的一天,就是后悔也已经不重要了,只不过是失去所有,只不过是从头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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