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他没有告诉你们吗?他已经递交了申请--聂颖!聂颖你去哪里--"
聂颖脸色全白的一刻,也是她转过身拔足狂奔的一刻。丢下赫尔丢下呼喊丢下正在挑的已经买了的所有东西。有些事情在她浑然不知的时候已经发生了,还有挽回的余地么?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你把我们都放到哪里去了?你答应过我,要留个位置的,现在,位置呢?
看着聂颖奔跑的身影渐渐被人群淹没,赫尔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恨不得立刻就把舌头割下来谢罪。但有什么用呢,发生的还是发生了,该知道的还是知道了。也许这也是注定吧,命运注定了要借他的口说出来。但再多的脱辞他终归明白,自己难辞其咎。
赫尔提着东西在后面追赶,出了马路也不管那么多就截了一辆的士,把东西往里面一丢,撒腿追出去,一把拉过她的手臂转向自己:
"我们这就回去,我带你回去问清楚--别哭,事情也许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聂颖抬头看他,一脸茫然,泪水纵横。除了把她揽进怀里,赫尔不知道还能怎样去安慰。这种事情,被好朋友隐瞒、欺骗,愤怒是正常的,但她为什么哭呢?为谁哭呢?
的士循着他的方向开了过来,在他们身边停下。赫尔向司机道了谢便拉着聂颖坐了进去。汽车向家的方向疾驶,车上的人各有所思,一声不吭。
进门的时候安杰早已回来,看到两人,如平常般打招呼:
"回来了,怎么这么早,没买到东西吗?"
赫尔还站在门口,聂颖径直走过来,二话没说,伸手就是一记耳光,打在了安杰的脸上。她转身回到门口,把赫尔拿着的东西扔到沙发里。赫尔明白她的意思,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眼睛却看着安杰:
"我这就回房间,有什么事情......可以的话,坐下来说清楚。"
他还在聂颖的颊边碰了一下,然后谁也不看地越过两人上楼去。
"什么时候申请的?"
客厅里已恢复安静,只有聂颖这句话在回荡。
被打的一刻,安杰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应该说,一直以来预设的情景,终于发生了。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这样坐在这里,还来不及害怕,心里已经空了一大块。
"去年......七月......"有些艰难地开口,本以为说了出来会轻松一点的,原来相反。
"为什么?"聂颖并不看他,只望着窗外。
"我不知道......我没想好该怎么说--我甚至没想好是不是真该这样......当时指挥说以我的条件可以申请,我说我想考虑一下,当时他就说我很奇怪,这种事情也要考虑,来这里不就为了深造吗?能留下来当然是最好的了。而且申请的时间很长,我可以--边申请边想......"
"所以你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那我呢?好歹也有个知情权吧。好,现在不说我,你的事再给我八杆子也打不着。那程皓呢?他总管得着了吧?五年前,你是怎样答应我的?五年了,还是说所有的事情都只是你的一时冲动和我们的一相情愿?"收回窗外的目光,聂颖的语气刹时随着眼神尖锐起来,在她的注视下,安杰几乎无法呼吸。
"我是认真的--"
"程皓不认真么?他在认真地等你,认真地勉强他自己。为了你他做了多少事情,你不知道对吧,以他的性格大概到了进棺材那一天也不会说出来。那好,我现在就全部告诉你。"
聂颖盯着他,一寸也不放过,这种事情,她要他听进去,一点也不许漏掉。他应该把自己放下,不能再这样倨傲了,他懂吗?
"你还在大的时候,有一次我和他都有好多天没来找你,后来见着了他也只是说学校和电视台那边出了点问题,谈不合,要他自己去解决。然后你为这好生气他怎么都不告诉你,你是想,以自己的能力多少可以帮上他一点忙吧?但就是事情真的如此,他也不希望你这样做。并不是说他自尊心有多强,不喜欢向人示弱。而是那时候林鑫还盯着你,稍有一点动作他便不遗余力地来打压、绊脚,你若是不先稳打稳扎地得到学院派的认同,拿到他们做后台,还到处张扬着找人帮忙,就是我爸能把媒体那边压下去,教授那边对你出国的考虑也会有所动摇。这些你都没想过吗?再说那次的事......其实并不是你知道的那样。"
聂颖很生气,但在这里还是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犹豫到底该不该说。她看着安杰的眼--安杰自己也许还没发现,只要他一迷惘,眼神就会冷淡下来,不认识的人看着可能会不知所措,就是认识的人不经意间看到了,心里也总有些不好受。
"他比我们大三岁,认识我们的时候本来已经差不多毕业了。但那年因为我也因为他自己的关系,他接的戏多了起来,毕业证迟迟没有拿到,毕业后的去向也还没能定下。那段时间他自己也很迷惑,是留着在这里,还是回去过一直想要的生活?他的导师是个有经验的人,早看出了程皓现在就是突然有了点颜色,本质里还是不适合留着的,于是帮忙找了所学校,看他愿不愿意转过去做老师,干下了再补考教师证。程皓为这个想了大半个月,然后来找我,说,小颖,我从来没想过要做什么明星,能去学校教书的话当然是最好了。但我放不下他,他其实是很想找个人一直看着他,让他依赖。他要看到那个人在身边,才会觉得快乐。所以我现在还不能去。我知道他也喜欢我,所以我想等等,等他得到他想要的才华和名气,然后看他会不会有对这里满足厌倦的一天,有的话那再等多久也值得了。
那如果等不到呢?我想问,但当时看着他的眼神,却怎么也问不出口。他也不让我告诉你这件事,并不是怕你内疚,而是怕你生气,了解了事实,你们大概就会分手吧?安杰,你不知道事实上你有多高傲。我想,他说这话的时候,你们早就上过了床是么?"
虽然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但他们两个人的事就这样被人道了出来,安杰听着慌乱了一下,瞥开眼,手指的冰凉彰显着面上的不稳。但聂颖不许他逃避:
"那一次,你被迫退出音乐制作小组那一次,他留下来了,你因为这很不高兴对吗?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但最后他让你的名字重新加上去了,虽然只有一个名字,虽然没给你带来过实质性的东西,但个中所代表的,你还不明白吗?他是个克制又固执的人,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不会一再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他只会温柔地拒绝,或者从此疏远距离,这个我都知道......"持续着述说的声音有些颤抖,"他认为他得到了这份爱,所以一定要好好呵护,尽自己一切可能地付出。或许这样子在你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他是以自己的快乐为代价,才能让你快乐的。这么说,你相信么?"
相信,当然相信了。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张口,却像被什么卡住了,除了聂颖的声音,世界早已不存在。安杰虚无地坐着,他说自己是他的奇迹,一直都是!那自己呢?奇迹会叫人伤心吗?为什么在他面前自己的迷惘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却又总无法干脆地决定,总让自己置身两难?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聂颖说到这里还是哭了,为程皓,为安杰,也为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他这样的付出。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呢?为什么自己总放不下他们呢?
"你来巴黎的这段时间,我有空就会去看他的班。有时候我在下面看他,却觉得自己简直快要认不出这个人来了。并不是说有人刻薄他,相反他很好,只是......那样子越不像我们认识的程皓了,杰,这个你懂吗?有一天晚上--就是关叔不再干了那天晚上,我找他去喝酒,他破例答应了,还一喝就醉进门就把鞋柜打翻了,吐了一地......整一个晚上他只重复地问我,你还会回来么?他看不到你,看不到你快乐或伤心。以前还能够看着人来等,这多少觉得好过些,只是现在你们都看不到对方了,你们想要的却又是那么不同,我不知道有些东西还能够怎么下去......"
"说这些,我就是要来责备你。我知道你也不好过,因为你也是真的爱他。记得吗?刚认识的时候我就说,你和他们不同。我其实也喜欢你,在更早更早之前......当然,现在也是。但就因为深知不可能--我们太相象了,所以后来才找上了另一个人,一个和我们完全相反的人,结果却是彻底的失败。事实上你也总在勉强自己去做些什么,不止为了向世界证明......我不想看到任何不好的结局,但最后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走到这里。你很聪明,在你们都还有退路的时候做好决定,不要等到大家都累了,才发现已经到了尽头,你们失去所有。"
聂颖的眼角有些红,却还是不断用手挠着。安杰按下她的手,递给她一杯水和一条湿毛巾。冰冷贴上眼角,很快压下了原来的麻痒。"有时候我觉得,你比程皓还要细心很多。"声音很沙哑,是刚刚太激动地说话了。她双手握着还有一些暖气的杯子,一口气喝完里面的茶。"所以这些事,你不可能不知道的。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连商量或者告知也没有......我们都会伤心的你明白吗?"
"我明白。这事......先不要告诉他,好吗?"
那天晚上,他对程皓说想和他在一起,宁可违背外公的意思。程皓那时候看着他的眼神很复杂,他无法完全明白。现在终于明白了,更不可能轻易出口,伤人......
"到了现在你还是想要隐瞒下去吗?"聂颖冷冷地说。
"不是,我想--亲口说。"
"五年前,你提出相似的要求,我答应了;现在,三天,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以后他还不知道,我就原本地告诉他,然后从此不再管你们的事情。"
一字一句,几乎是掷地有声。这是聂颖最后的退让......还有宽容。安杰点头。
其实,现在的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所有的诉说和坦白,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跌落在伤口中,当我们回头再遇见,我们已经失去了愈合的机会。
程皓离开巴黎的前一天,沿着塞纳河从车站滨河路走到外贸部,再从外贸部回到日耳曼大道和蒙日街的交界处。安杰挨着他,两人牵着手,缓步走过一程又一程。诗人笔下最适合恋爱和抒情的地方,此时此刻,在余辉退尽和夜市繁嚣的空挡里,因为他们而安详。
"以前看旅游杂志的时候,总觉得这里的鸽子又多又肥,能捉两只回去烤着吃是最好不过的了。来了以后才发现,它们其实很瘦很脏,还因为太多,每天都要为寻找食物奔波。"
程皓微笑,抬手指了指远处因为有游客喂食,纷纷飞下来的鸽子和麻雀,中间还夹着一两只海鸥。
"这些鸽子不能吃。就因为太多了,政府很头疼,只好给它们喂避孕药抑制繁殖......曾经有一对夫妇就因为偷偷抓这些鸽子回去吃了一段时间,最后导致不育。"
"听起来很丢脸--"
"的确是。但已经发生的不幸,我们还是应该同情他们吧?"
虽然嘴里这样说着,安杰还是忍不住失笑。
两人依旧手牵着手,在宽敞的人行道上游走。今天到底走了多长多久的路,他们都记不清楚了,一区又一区地踱过,一片又一片云地看过,只差没有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已经爱着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还一起走过黄昏,走到再也走不下去。
程皓突然不走了,站住。
前面是三岔路口,一条是来时的路,就在他们深厚绵延;一条是通向车站的,在那里有车回右岸的酒店;再一条便是通往安杰的家。他制着第三条,眼里看进整个巴黎、法国、世界的繁华,说,回去吧,天已经全黑了。
安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霓虹灯在暮色里绽放,异常绚丽,却不是他从小看着长大那些。他看了一会儿,再回过头,程皓已经转过身准备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你不要走!"安杰急忙叫唤。他伸手,从后抱住他,不管有没有人看来,不管这样做会暴露自己有多软弱:"你不能--就这样走了......"
程皓转头看他。
了解、怜惜,还有痛苦,程皓眼里盛满太多,叫他不敢直视。他只能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推到背抵石栏,发疯般噬咬他的嘴唇。但却悲哀地发现,除了初时那个快要窒息的回抱,程皓已经逐渐放开了手。安杰觉得自己快要哭了--第一次,面对自己的要求,他无动于衷不再回应。
"回去吧,安杰。"等他终于不再动作,程皓抚过他的头发,脱力地靠在石栏上。
"我们已经分手了。"
他想要的,他却始终给不了,爱情至今只剩下拥抱。
程皓知道安杰已经申请了加入法籍的事,是一个星期前,从第三个人的口中得知。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残忍、更难堪的事情吗?他不知道,但一切都不重要了,正如许多年以前那个预言,他也不过是失去所有。再来一遍,他只宁愿从来从来没有遭遇过。
到此为止,安杰不肯认真解释,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意欲为何,反正结果就是大家看到的这样。
到底是哪里出的错?大吵一顿后,程皓再一次明白到,安杰爱他,更甚于其他一切,这让他欣喜。只是这个人,在面对选择的时候,就如四岁的小孩,在还没想好之前,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对自己最好的选择,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就因为这样,他才迷惘,才痛苦。这样的安杰,叫他怎么去谴责?只是他终究绝望了,他可以付出,可以等待,却不能忍受被放弃。而且一次又一次的隐瞒,被隐瞒、互相隐瞒--所有的借口都是可以违逆的谎言,只因为真诚,在他们之间已经一滴不剩。
追根究底,还是他们相遇太早了。倘若能晚一些,他们或许就能变得冷漠,然后用冷漠避开一切。
"车来了,我们已经分手了。"程皓暗哑地重复。
"不!我还没有答应!"安杰倏地退开一步,却还是狠狠地抓着他的手,冰凉而濡湿。
"做人不能太自私,安杰!"
"我自私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你也不是现在才知道!你说过--你会等的......"
"现在是你不让我等了!"程皓大吼,一拳砸在石栏上,鲜血顿时流出来,在顺着手指滴落之前,先渗进石栏里,形成一个暗红色的不规则图案。
他顺着栏杆滑下,安杰也跟着坐到地上,两人一言不发地看着彼此。
安杰拉过他的手看了看,将还在流血的地方合在手里,放到嘴边吹气,眼泪就慢慢流了下来。程皓伸出另一只手要帮他擦干,却发现眼前越来越模糊,他努力睁大眼,依旧像隔了层旧胶布,怎么都看不清。然后安杰也伸手过来擦他的脸,两人就在这个夜里,在塞纳河边抱头痛哭。
有人过来问他们是不是需要帮助,都被安杰骂走了。他们继续坐在那里哭,直到喉咙嘶哑再也喊不出声,直到眼泪流干流尽。
"就到这里吧......再晚,就没有车了。"称皓首先松开他,宽阔的肩膀垮下,撑着石栏,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安杰还坐着,原地不动。程皓站着歇了口气,锢着肩膀把他提起来。安杰沮丧地看着他,一瞬不瞬。
"就到这里吧,你知道,我们必须这样。"
"我还是爱你!"安杰大声说。
程皓贴在腿恻的手,缓缓握成拳。
"我也爱你。"
曾企盼能到机场把这个大音乐家真正地迎回来他们的世界,然后一等就是五年。他应该想到可能会有这样一天的,毕竟安杰从来没有明确说过要来多久,要做到什么程度,他才回去。但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些东西自知不能说得太多,也不能太天真太勉强--
所以就到这里吧,在辉煌沦落为惨淡前,在坚持消磨成懦弱前,他已经,再没有什么能给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