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母亲帮你缝制的,其实母亲每年都会帮你缝制一套和服,但是因为两家交恶,而你又是那么的抵触母亲,所以母亲都是托三兵卫的父亲转交给你的。”
横山英吉愣了愣,在他的印象当中,三兵卫的父亲确实总是在他生日的时候会送他一套和服,但是他只知道那一身精细的和服都是在著名的裁缝店里订做的。
原来那是母亲的心意,怪不得每当在生日的时候穿起新和服,心里总会有一丝莫名的喜悦。
原来穿在身上的是母亲的爱。
横山英吉不再抗拒,默默解下腰间的佩刀,脱下厚重的军大衣,接过了孟君寒手中的和服。
孟君寒灿然一笑说:“哥哥,我帮你烧火暖炕,等会再做饭吃。”
横山英吉抚摸着手中的和服微微一笑道:“你会做饭?”
“当然会,当年我在德国和正治同居的时候,我唯一的家务活就是做饭。”
“是吗?那我可真要好好尝尝你的手艺。”
“想尝我的手艺可以,不过要有代价的哦。”
“什么代价?”
“你要帮我打下手,还要在吃完饭之后收拾残局。”
“这有点不厚道吧,你就只是站在灶台前掌勺啊?”
“这是精华部分吗!当然要隆而重之。”
“也对,好吧,我来打下手。”横山英吉爽快的答应了。
孟君寒摆手笑起来:“今天你是客,这一次就全免了,你就坐在暖炕上等着吃好吃的吧。”
横山英吉看着孟君寒,眼里第一次有了温柔的神情。
孟君寒一笑离去。
香喷喷的饭菜端了上来,横山英吉早已换好和服盘坐在热炕上。此时的他,没有了穿着军装时的威武,严肃,取而代之的一种闲逸温柔的感觉。
吃着孟君寒做的饭菜,横山英吉居然想到了山本正治,居然会想如果那个家伙知道自己正在跟他的情人吃饭,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想着想着,横山英吉竟然笑了起来,心情甚是愉悦。
孟君寒并没有问横山英吉笑什么,对于他来说,能看到哥哥的笑已经足够了。
会笑,意味着心中的坚冰开始融化了吧。
两兄弟在深山樱花林的生活很平静,他们早上一起起来打拳练刀,然后用早餐,再去樱花林里转几圈。最后会在漫天风雪当中去爬山,只是每次爬到高处的时候,孟君寒都有些顶不住高山上稀薄的空气而变得唇白脸青,每当这时,横山英吉总会走过来,静默无声的把他背在背上然后下山,就好像当年还是小胖娃娃的时候,哥哥背着弟弟那样。有的时候他们也打打雪仗,唱唱日本的歌谣,喝点孟君寒贮藏的烧酒,说一些风花雪月,男女情事。两个人的心里都知道他们之间有着许多许多的鸿沟,但是现在并不是讨论鸿沟的时候,他们都在想着先平静的过几天兄弟相聚的日子。虽然到目前为止,横山英吉依然没有叫过孟君寒一声弟弟。
老天似乎也很知情识趣,足足为他们下了五天的大雪,一周的日子就这样将过去了。
第六天,睛空万里,雪也停了。孟君寒一大早就起来站在了栅花树林里,樱花终于开始怒放。
横山英吉走了出来,今天的他出奇的英俊潇洒,身上穿着的是和孟君寒一身淡红色的长袍相配的黑色袍服。他走到孟君寒的身边轻轻的问:“在许愿吗?”
“是啊。”
“你有什么心愿?”
“我一直都有两个心愿未了,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够完成它。”
“那两个心愿?”
“希望哥哥能回日本看看母亲,这是第一个心愿。”
横山英吉不置可否轻问:“第二个心愿是什么?”
孟君寒幽叹一声道:“父亲虽然死去,可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找到他的遗体,我想完成母亲的心愿,在二老百年之后能够合葬。可是如果找不到父亲的遗体,母亲的愿望就无法实现。”
横山英吉的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他在想些什么?
“哥哥一定要活下去!”孟君寒突然转过身直视着横山英吉坚定的说。
横山英吉看向孟君寒。
“无论中日两国在以后的岁月里还会发生多少战争,我都希望哥哥能坚强的活下去,能把我的人生,父亲的人生都一并活下去。”
“你的人生是你的,你自己活下去,我的人生我会自己负责。”横山英吉断然道。
孟君寒笑了笑不再言语。
“我们也该回去了。”横山英吉缓缓的说。
“哥哥这么想走吗?”孟君寒回望木屋缓缓道:“今天离开这里,也许以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横山英吉听着孟君寒的话,心里怵然一惊仿佛突然之间才想起他们两个人根本是生死对手呢。
可是,难道可以不走吗?难道命运可以改变吗?就算命运能改变,又能必定向希望的一面,向好的一面改变吗?
横山英吉从不相信世间有这样美好的事。他深吸一口气回望木屋:就当在这里做了一个美梦吧。
孟君寒凝望远方坚定的说:“走吧,哥哥。”
他们两个人离开了木屋,重新爬山走出深谷,就在他们相携着越过山巅准备向孟氏家族的沿山庭院走去的时候,他们听到了一种声音——
炮击的声音!然后孟君寒就看到他的家起火了,他迅速的冲下山。
横山英吉却愣掉了,是谁?难道是关东军来进攻孟家了吗?可是这里的一切不是自己做主的吗?难道短短五天的时间里,外面已经是翻天覆地?
难道真的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一切早就物是人非?
“还不快走,想站在这吃冷枪吗?”孟君寒又跑回来拉着横山英吉就往山下跑。
两人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奔下山,孟君寒更是急匆匆的奔在前面。谁知却在半山之间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孟君寒本能的拉住对方,连滚了几圈才被一棵树挡住了身体。定睛一看,怀中抱着的居然是山本正治。
“正治?”孟君寒一愣:“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山本正治没好气的说。
“山下是打炮了吗?”
“你还知道打炮啊,我还以为你梦游桃花源不知归路呢。”
“到底怎么回事?”孟君寒面色一正道。
“哎呀,我真是怕死你严肃的模样了。你知不知道这五天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的吗!”
“你们孟家现在被关东军重兵攻击,你插翅难飞了。”
“你说什么?”发出一声厉喝的并不是孟君寒,而是由后赶过来的横山英吉。
山本正治白了横山英吉一眼,一把捧住孟君寒的脸说:“现在形势紧急,我不跟你计较,待逃离这里,你和他的事就要老老实实的交待给我听!”
“正治,我不能走。”
“你不走?”
“关东军正在攻打我们孟家,我怎么能走?”孟君寒站起来说。
“你不走,就必死无疑!”
孟君寒抱住山本正治,结结实实的吻了他一下,然后将他往横山英吉身边一推:“哥哥,带正治走!”
还没等两人反映过来,孟君寒已飞奔远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山本正治才回过神来:“刚才君寒叫你什么?哥哥?什么哥哥?”
“到底发生什么事?告诉我!”横山英吉厉喝一声。
“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你不知道吗?”山本正治脸色发青:“你知不知道这五天里孟古镇驻扎了多少日本士兵?足足两千人马,还有十门重炮。一个孟古镇都没有这么多人。而这些人居然就是为了剿灭孟家。你到底写了什么秘密报告给内阁,居然要将孟家灭门?”
“指挥官是谁?”远处传来激烈的枪炮声,横山英吉揪住山本正治的衣领喝问。
“横山佐之助。”山本正治冷冷的看着横山英吉说:“亲自从东京赶到万里之外的中国这样一个偏僻小镇指挥杀人的,就是你的父亲大人横山佐之助!”
横山英吉浑身一颤,透体冰凉。
“本来这五天来我气得要命,我气得恨不得把你和君寒碎尸万段,这五天里居然找不到你们,这五天里你们居然在一起。当我看到横山佐之助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吓得要死,我还以为他是来暗杀我的。可是他根本就不想理我,他来到这里居然是为了孟家。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可是也因为他的到来让我想到了一些在国内流传的关于横山佐之助的闲言碎语和笑话。那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你和君寒的关系原本就非同寻常,只是我一点也不敢相信你们真的,你真的是君寒的哥哥?”山本正治一脸的疑惑缓缓的说。
横山英吉瞪了他一眼,一把抓住山本正治的手就往山下奔。
“放开手。”山本正治叫起来。
横山英吉反手就给了山本正治一巴掌,一言不发的拉着他奔下山。
“你这样奔下去,是要带我去送死吗?”山本正治又叫。
横山英吉想了想,左右看了看,带着山本正治走向了另一条路。耳边的枪炮声更凌厉更激烈了。
横山英吉带着山本正治去的第一个地方,是孟古镇医院,在那里他找到了伊腾教授,把山本正治托付给了他。
“你要做什么?”山本正治不解的问。
“你要是不想死,就跟着伊腾教授回日本。”横山英吉正色道。
“我不会回日本的。”
“内阁密令要将你处死,遗体归葬京都。”
山本正治一愣,张口结舌。
横山英吉转向伊腾教授说:“伊腾先生,您是一位医生,相信会以仁义待人吧?我希望您现在就带着这个年青人回日本,我会派兵以保护侨民的名义把你们送走。”
伊腾教授点点头。
横山英吉离开了医院,快速的赶回到关东军在孟古镇的驻扎军营。
孟古镇的日军军营已经变成了一个战时指挥所。站在大门口横山英吉的心情刹时间跌落到谷底,他真的好想转身离开。可是他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能转身去哪里?
进出军营的士兵见到他都先是一愣,然后向他行了个军礼,带着疑惑的眼神走开了。
横山英吉浑然不觉。
“英吉,你站在那里做什么?你看你穿得这么花枝招展的,还像个军人吗?”蓦然间,横山英吉的听到一声叱喝,抬头一看就见到横山佐之助正站在屋檐下对他冷目而视。
“我像不像一个军人与你何干?我怎么穿得花枝招展了?”横山英吉本能的反驳着。
横山英吉都不用照镜子,已经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在他的记忆当中,眼前这个被称为父亲的男人,从不曾令自己有过好的心情。有的时候他甚至怀疑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是横山家族的九代单传独苗,这个男人还会不会记得有个儿子叫横山英吉?
“跟我进来。”横山佐之助拂袖进屋,横山英吉也不想在外面与这个男人争辩,毕竟他总还是自己的父亲。
“你的军服呢?你的佩刀呢?”横山英吉前脚才进得屋里,横山佐之助就开始质问他了。
横山英吉一愣,低头一看自己的穿着,原来自己身上穿着的竟然还是那件黑色的长袍。自己居然丝毫没有察觉。再仔细一看,那件黑色的长袍上非常巧妙的在合适的位置上绣着淡粉色的梅花,当时穿着的时候竟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
想不到横山佐之助第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男人的眼怎么那么毒?这个男人的心怎么那么细,真令人恐怖。
横山英吉看着长袍上的梅花,忽然做了一个他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动作:十分妖娆多姿的原地转了一个圈,再站定在横山佐之助的面前。站定后的他都忍不住笑出声,那笑声充满了解除束缚之后的自由自在。
“住嘴!你疯了吗?”横山佐之助怒喝。
横山英吉笑够了盯着他:“你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你是受天皇的派遣来杀人的吗?”
“就是如此,这个孟古镇我要夷为平地。”
“夷为平地?”
“日满友好协会的会长居然是一个抗日分子,这样的事情传出去我们大日本帝国颜面何存?‘满洲国’是我们大日本帝国在中国最重要的基地,就算不能吞并整个中国,也要逼中国国民政府承认‘满洲国’的存在,要让他们划江而治,要让中国分裂成两个国家。要想彻底的达到个目的,一定要不余遗力的清除‘满洲国’内所有的抗日分子。”
“可是内阁给我的密令不是这样说的。”
“不要管什么内阁密令!有些人就是一条狗,天天巴不得向天皇陛下显示自己是多么的忠心耿耿。杀一个山本正治就能效忠天皇了吗?”
“你在国内的时候,不是天天和山本都信大人斗个你死我活的吗?现在有机会搬掉他的基石,你居然不搬?”
“任何一个当权者治国讲究的都是制衡,一家独大是当权者最怕的事情。就是因为一直和山本都信斗得你死我活,所以我们才能生存到现在。如果山本都信真的倒下了,那我们横山家族在天皇陛下面前不也等于没用了?对于没用的东西只有当垃圾扔掉的命运。”
横山英吉有些狐疑地问:“你是怕我真的杀掉山本正治,所以才匆匆忙忙从国内赶到万里之外的中国来?”
嘿。横山英吉听到一声冷笑。
横山英吉看着父亲,心中渐渐明朗:“我明白了,现在的日本一定是有第三方的力量正在超越你和山本都信成为天皇陛下的新宠吧?成为国内的新势力。那份密令一定是由这帮人做出的决定,所以你才会迫不及待赶到中国来。所有人都以为你会趁机落井下石搬倒山本都信,连山本正治都以为你是来杀他的。可实际上你是为了挽救和巩固你和山本都信大人在国内的权势不被动摇。”
嘿。横山英吉又听到一声冷笑。
“可是这却让我确信一件事。”横山英吉缓缓道:“让我确信那份密令是在天皇陛下的首肯之下发出的。那么如果山本正治不死,我们横山家族又该如何自处?”
“既是密令当然就不可以公之于众,不能公之于众的东西,当然也就死无对证,甚至可以视之于无。”
“这就是你对天皇的效忠?”横山英吉禁不住怒上心头喝问。
“剿灭抗日分子就是对天皇最好的效忠。”横山佐之助一脸严肃的说。
横山英吉看着这样的表情却觉得万分可笑。
横山佐之助转头望向窗外缓缓的说:“只要今天不下雪,就可以剿灭孟家了。”
横山英吉赫然一惊:“你是在公报私仇吗?都过去三十年了,你居然一刻也没有忘记要报仇吗?”
横山佐之助脸色突然变青,挥手狠狠的打了横山英吉一巴掌。
横山英吉突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你来这里挽救山本都信?那山本都信是不是也在日本为你做什么事情?”
横山佐之助突然仰头大笑,那笑声令横山英吉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横山佐之助,你要敢伤害我的母亲,我不会放过你!”
“英吉,你什么时候又变得这么热爱你的母亲啦?”横山佐之助不无嘲讽的说。
横山英吉骤然觉得一阵心痛,无言以对。气氛在沉默中变得冷寂,横山英吉更觉落身冰窟。伸向空中抓住的如果只是看不见的空气,那么人活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