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景送魂回答，跟在纪恒身后慢慢踱着步子，走了几步，忽然开口：“纪恒，我没有烧糊涂。”

纪恒听了这句话，忽然觉得全身僵住了，难道小送已经知道了么，想要辩驳却发不出声音，不料却听到景送魂接下来道：“我对你说的，我要一直一直陪伴你，还有……我爱你，都不是因为烧糊涂才说的，这些话在我心里埋了好久好久，一直到昨天才下定决心跟你说……”

纪恒没有回身，但景送魂可以看到纪恒的背在微微颤抖，景送魂很想再开口，即便我死了，你也要把我的尸身埋葬在可以看到你的地方啊，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夜依旧平静，便如每一个曾经的夜，但却有很多事情在这个夜里改变。

过了许多年，每当提起这个夜，人们还是津津乐道。

因为便在这一夜之间，大周便换了一番气象，无数贪官被抄家，即便是贵为左丞相的那位大人，也因与这个巨大的贿案有扯不清的关系，锒铛入了天牢。

没有人注意到有位老太医亦被关入了天牢，知道纪恒下了圣旨将其处死。

“陛下，臣敢问相里太医犯了何事，陛下即便是要将其处死，总要给个罪名才是。”问这话的是大理寺卿郑邨。

纪恒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便冷冷道：“因为朕要做一次昏君，所以要处死三朝老臣，……这个解释可以么，郑大人？”

“若是再有为相里岫求情的人，与相里岫同罪。”纪恒说罢，起身拂袖离开了大殿。

顿时满朝哗然。

程毅捏着手心里的汗，抬头看了景送魂一眼，却见他依旧是平静的神色，不觉间心里便有些凉飕飕的。

看陛下的样子，害过小送的人恐怕是无一幸免了。

却不知为何偏偏不给出相里岫的罪证，程毅心里疑惑，明明是相里岫在小送的药中投了毒，这个证据足以定相里岫的死罪了。

正自想着，忽然被人拉了一把：“你想什么呢？”不是韩柏青是谁：“你过来，我问一点事情。”

韩柏青拉着程毅拐出了好几个回廊，才停了下来、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了罢？”韩柏青看着一脸无奈的程毅。

程毅自然知道无论怎样也瞒不过韩柏青的，便老老实实道：“你是说贿案么？”

韩柏青冷哼：“自然，除了你，我想不出谁还有本事挖出那么多的证据来。”

程毅苦笑：“这也不是我的本事，这都是陛下的本事。……杏林苑原本是为了鲤儿所建，既然鲤儿愿意去帮陛下找证据，我又有什么办法。”

韩柏青依旧是一脸的不高兴：“可是陛下这样的做法会让许多臣子寒心的。”

“你不说我不说，又会有谁知道，……况且，陛下早就该这么做的。”程毅拍了拍韩柏青的肩头：“你知道为何会处理这么多大臣么？”

未待韩柏青回答，便继续道：“因为他们给小送下毒，毒虽解了，小送却……”说罢，看着一脸震惊的韩柏青，继续道：“……从昨晚开始，鲤儿便要杏林苑的探子在大周遍寻神医了……”有些话不一定要说完，但听的人必定是可以听懂的。

果然，韩柏青的脸色一下苍白起来：“你是说……”却不忍再说下去，眼里忽然就热了起来，但依旧忍着：“那小送知不知道？”

程毅道：“这个我也不知……但愿不知，可这事，怎么瞒得住小送？”

韩柏青亦沉默下来，底下头，忽然又抬起。

秋日的阳光并不刺眼，却好似要穿透人的身体，景送魂的脸在阳光下仿佛透明的一般，那笑容也虚幻的仿佛会随时涣散。

“小送。”韩柏青心里猛地抽痛起来：“你……”话未说完便被景送魂打断：“你们不用瞒我。”依旧是那个笑容，一如很多年前，初逢之时的温暖笑容：“我早就知道了，……但纪恒以为我是不知的，所以你们不要告诉他。”

说罢，一直含着笑意的眸子却泛起了水光：“他不要我知道，我便不知道。”

见韩柏青与程毅还在愣着，景送魂便转身，朝御书房的方向走去，纪恒的心思，景送魂岂会不知，纪恒总是想要自己可以快快乐乐的，那自己便快快乐乐的，即便注定是要分别，也希望在最后的日子里，可以让他记住自己快快乐乐的样子……

将眼角的泪珠拭干，景送魂才推开了御书房的门，纪恒仿佛有感应一般的抬起头，看到景送魂时有一刹那的疑惑：“小送你怎么来啦？”

一切都和曾经的每一天一样，却怎么也回不到曾经了。

“因为今天天气不错。”景送魂带着笑意回答：“所以我今天不想去办公了，你陪我出去转转吧。”

纪恒自然是高兴地，便将手上的奏折扔到了一边，站起身来：“小送你要去哪里？”

景送魂微微的眯起眼睛，轻笑：“这个么，你猜猜？”

纪恒看景送魂心情不错，自然也就高兴起来：“要去转么……烟雨阁？”从烟雨阁可以看到京城最美的景色，小送曾经最喜欢去烟雨阁看烟火。

景送魂摇了摇手指：“错了。”脸上挂着得逞的轻笑。

见纪恒还打算再猜，便接着道：“不用猜了，咱们去凤凰山。”

“凤凰山？”凤凰山纪恒自然是知道的，但往往要春天去才好啊，便道：“可是现在花都落了……”

景送魂的眼睛忽然暗淡了一下，复又亮了起来：“没有花的凤凰山依旧是凤凰山，我是去看山的……”

纪恒忽然便心慌起来，便走上前去牵着景送魂的手：“好，咱们便去凤凰山。”

秋天的京城有着萧索的颜色，即便是火红的枫叶，落在地上了，也只是枯黄和暗哑，秋风轻扫，天与地也变有了萧索的颜色了。

在这样的情景里，文人墨客总是有许多感怀的，而即便不是文人墨客，依旧会伤怀。

比如说韩柏青和程毅。

从杏林苑的二楼，可以看到街市上有两个很出色的男子，一个儒雅，一个清峻，一个便是温暖的春风，一个便是清冽的泉水，而这股春风正缠绕着这泓清泉，这泓清泉正牵绊着这股春风。

手与手，紧紧相牵，也就互相牵引着对方的灵魂。

“程毅，鲤儿打听的如何了？”韩柏青看着那两个身影愈走愈远，这才收回了视线。

“名医倒有不少，但未必治得了，恐怕一定要那个人出手了。”程毅一边把玩着青瓷酒杯，一边道。

“哪个人，鲤儿的那个奇怪的师傅么？”

“自然，恐怕也只有他有回天的本事了。”程毅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杯子。

韩柏青忽然疑惑道：“鲤儿怎么对小送这么上心，他们连面也没见过几次……而况鲤儿不是除了你之外不在乎任何人的么？”

程毅依旧是叹气：“这个缘由恐怕要小送来告诉你了，我也不好说……只希望那个人不要太无情。”

只希望，他可以……不要像对鲤儿那般的无情，就好……

第三卷第十章（结局）

凤凰山是京城的一大名胜。

从初春到暮春，去凤凰山看花的人总是络绎不绝，而况从凤凰山的山顶，可以看到京城的全景，外乡人来了，也总是会去凤凰山转转。

但即便是这样，到了繁花落尽，游子返乡之时，去凤凰山的人也就寥寥无几了。

纪恒看着景送魂站在山崖边上，心口不由一颤一颤的，景送魂本就单薄，受了那么许多伤，现今又中了毒，便愈发的瘦了，被那山风一吹，便似要随风归去了一般。

“小送。”纪恒唤：“到亭子里坐会吧，那边风大。”

景送魂“嗯”了一声，却依旧在崖边站了一小会，才回过头朝纪恒走去：“这里还是和原来一摸一样。”景送魂边走边对纪恒道。

“我记得我刚进京的那会，还和小青小林他们来过这里，虽然那时是繁花似锦，但我却没有看到那些花，我只看到了山。”景送魂边说边靠着纪恒坐下，握住了纪恒的手。

“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只有报仇这一个念头。”景送魂缓缓说着，眼神迷茫起来，似乎是陷入了回忆。

“可是小青带我来了这里……这里的山让我想起了我的故乡。”说到这里，景送魂转过头问纪恒：“我还没有给你讲过我的故乡罢？”

纪恒还没有来得及摇头，景送魂便回过神，望着远处继续开始讲：“我家在交州麊泠县，是一个小小的寨子，那时候年纪小，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只是依稀的记得，娘亲会做好吃的油茶，腌很多的酸鱼，爹爹会酿米酒，按理说是不让小孩子喝的，我小时候顽皮，偷偷去喝，喝醉了在山顶上乱跑，后来被玉箫哥哥抱回家……”

景送魂的眼神慢慢变得湿润起来：“可是自从八岁之后，那些日子再也没有了，我的心里只记得一件事情，那就是报仇……吃了很多苦，师父很严厉，我却从来没抱怨过，只为了有一天可以报仇。”

“师父？”纪恒疑惑，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小送还有个师父。

“自然是有师父的，不然你以为我哪里学来的武功。”说罢，景送魂的神色又有些黯然：“就是不知道师父还认不认我了。师父虽然教了我武功，但是不许我报仇的，我便偷偷的跑了出来……”

师父的确是个严厉的人啊，小师弟也因为自己受了那么多的苦。

景送魂想着想着，便愈发的黯然，原本是想要给纪恒讲一讲自己的，现在却连自己也讲不下去了。

“纪恒……”景送魂忽然叫了一声，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了，只是结结巴巴的说了句：“我有些冷，咱们下山吧……”说罢便起身要走，为的是不让纪恒看见自己苍白的脸和不断从唇边溢出的鲜血。

纪恒轻轻将景送魂的腰揽住，轻笑道：“不是你说要到山上来的么，怎么这么快就受不住了……”

虽是这样说着，纪恒又如何不知景送魂的身体此时受不得一点冻，便也起身，脱下外袍披在景送魂身上：“那咱们便回去吧。”

景送魂却不走，只是定定站在那里，山风吹过，轻轻摆起了景送魂的衣衫，上面星星点点，尽是嫣红：“纪恒……我都知道了，你犯不着瞒着我的……”景送魂的声音平静，甚至连那一丝温和的尾音都和平日里一摸一样，却让纪恒的心口瞬间冰冷了下来。

“谁对你说的，韩柏青还是程毅？”纪恒扶着景送魂肩膀的手忍不住握紧。

“不用谁对我说，这我自己亲耳听到的……纪恒，你不该瞒着我的，我时日无多是事实，我不怕……”景送魂咬着牙道。

“可我怕。”纪恒一把将景送魂搂紧怀里：“我怕，我很怕……我长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这么怕过……小时候舅舅把持朝政，我不怕，因为我知道，只要我活着，总有一天会斗得过他；边境暴乱我不怕，因为我知道我选拔的将领会帮我平定……甚至等你回来的这些年我也没怕过，因为我坚信总有一天我会把你长长久久的留在身边的……但现在我怕了……我怕你离开我，再也不回来……”

景送魂被纪恒紧紧箍在怀里，半点也动弹不得，眼泪流了满脸，也浸湿了纪恒的衣襟。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上天待我不公……它夺走了我的父母，我的哥哥，只给我留下了仇恨和恐惧。但慢慢的，我发现它也赐予了我许多的东西，比如那些朋友们，还有你。”景送魂在纪恒怀里，一字一顿的说出了这番话，这番话费尽了景送魂的心力。

“我有你，……此生足矣。”话音微弱的几不可闻，纪恒却听得明明白白：“我有小送，此生亦足矣。”

“那……就好……”景送魂的声音像是梦呓一般含糊不清。

“小送，你困了么？”纪恒一边揽紧怀中人，一边道。

景送魂却不回话。

“小送，我带你回麊泠吧。”纪恒的声音有了一丝的哽咽，却还勉强撑着，微笑着。

景送魂依旧不回话，抓着纪恒衣襟的手也慢慢垂下。

“小送……我，带你回家……”纪恒将景送魂横抱起来，紧紧按在怀里：“带你回你的家。”

说罢便转身朝山下走去，

景送魂的手软软的垂在纪恒的背后，苍白的耀眼……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