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暮朝朝——无痕
无痕  发于:2010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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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一老一小已跪下拜谢,那女孩更是千恩万谢,偷瞟了冰释数眼,心中倾慕不已。
回到柳府,安朋将卖唱的老小安置在厢房休息,自己收拾停当,刚进了凝香阁,便有把拉住冰释,急道:“小弟,你我这下可闯了大祸了!”冰释故作从容,道:“祸既然已经闯下了,当今之际又当怎样呢?”安朋愁眉不展,道:“嗣王府在省城权大势大,小王爷朱琪平素在民间霸道惯了,官商民众都要惧他几分。今天他吃了亏,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如果今天是大总管的话,也要三思而后行呢,今天我们给他惹下大麻烦了。”冰释道:“我看也未必。今天的事情于情于理我们都占上风。王爷再护短,也还要图个好名声。再说以丁叔叔在省城的地位,料想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安朋道:“不妄动才好,若是闹了起来,大总管也不好收拾。”冰释略思片刻,道:“如今我们矢口否认今天的一切,不论是王府还是丁叔叔追问起来,我们都一口咬定与自己无干就是了。”安朋道:“那卖唱的老少还在府里呢。”冰释道:“我们把他们藏起来!”又道:“府上广厦千屋,庭院深深,想藏两个人还不容易?单是我从小在府里长大,没去过的地方都有许多呢。你找个地方让他们安身,深入简出,过个十日八日避开风头再说。”安朋想了想,点头称是。
他望着冰释满面严肃的样子,又叹息:“小弟,看你平素弱不禁风的样子,我还真以为你不谙世事,没想到还是看走了眼了。”冰释道:“也不尽然。今天你若不在我身边,我万没有这种勇气、这种计谋的。”笑笑,道:“安朋哥,若是邓文西知道我们做了这样的事,会不会吓一跳呢?”安朋感慨道:“论才学、论胆识,他们远远比不上你的。他们平日了只知道疯玩傻闹,你是这诺大的柳府将来唯一的当家的,自是与他们不同。”冰释道:“我倒是从未想过执掌这府内的巨细。我总觉得自己好象与这个宅第毫无瓜葛一般。想想也是奇怪,自我记事起,祖父就已经去世了,也从未有人告诉给我爹娘的事情,半句也不提及。想祖父也应该是有其他的子嗣吧!怎么回就剩下我一根枝单叶稀的独苗呢?丁叔叔应该是知道原委的,我不问,他也不说。我问了,他还是不说。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可能根本就不是这个府上的人!”吓得安朋一下子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道:“千万别胡说!你知道有多少人打歪主意么?有多少人恨不得立即将你除掉……”说到这里,不禁想起多年以前柳聚财的惨事。忙拉着冰释缩进床帐,更加小声地说:“就是连大总管,你也要时刻防着。他用心叵测,处事不择手段。为人又古怪得很。这么多年来一直独身,行为怪异,我常见他独自一个人到上了锁的西厢房里去,呆呆地一个人说话……”说着他不寒而栗,连忙闭上了嘴。
说到了西厢,自然就想到了贤园。冰释的眼睛一亮,道:“我们这就将那卖唱的老小送到贤园里面去。那里自我记事的时候起就上了锁,看里面杂草丛生的样子,肯定没有人去!平常大家都说里面闹鬼,连猫都不进去一只,他们藏在里面,大总管一定不会知道!”说着拉着安朋出了凝香阁,到了厢房叫出了卖唱的老小,又叫安朋负着梯子,自己亲自提着灯笼引路。四个人绕过后花园,出了正府,在草径上转了几个圈,直奔贤园。
此际正是三更时分。
夜幕低垂,繁星点点,一片乌云遮住了明月。秋已深了。夜风过处,无数落叶漫天撒来。灯火忽明忽暗,如同鬼火。
第六节因为心中有事,冰释并不觉得害怕,倒是卖唱女心中惶惶不安,紧紧地拉住了五伯的袖子。她从未进过如此的深宅大院。只见四处黑幽幽、雾蒙蒙,飞檐房脊在暗夜里如同怪物。夜草带露,打湿了裙摆和脚面。她颤声道:“五伯,我怕。”五伯故作镇静道:“秋霜莫怕。两位公子都是救命的恩人。我们只有听他们的安排才能躲过那恶霸的纠缠啊!唉,命苦啊……”冰释提着灯笼走在前头,一边引路,一边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奴家姓叶,名叫秋霜,今年十四岁了。”“倒是跟我同岁呢。你是哪里人呢?”
“鲁州人。自小爹娘就死了。奴家跟着五伯四处卖唱求生。到省城三天了。那个小王爷昨天就在街上纠缠,幸亏我们跑得快……”秋霜说着,又要哽咽,冰释忙道:“你别哭了。在这里躲几天再说。我自然会派安朋给你们送食物的,你们也要藏得妥帖一些,切不可给人发现了!”秋霜、五伯点头称是。
转眼间到了贤园的门口,只见围墙白粉剥落,木门朱漆班驳,隐约从围墙头看见古槐枯柳,飞蛾纷纷扑来,气氛恐怖阴森。
秋霜小声道:“这里是哪里啊……”安朋道:“是一处废弃很久的园子,平常没有人来。”将梯子找一处围墙低矮缺口的地方放好,几个人悉悉索索翻墙而人。草深无路,夜鸟惊飞,四处遍布蜘网,如同进入了幽冥古刹一般。冰释也惊出一身冷汗。
看准前面有一排破旧屋舍,安朋施展轻功先跃至屋前。待冰释等三人到了跟前,他叫了声:“奇怪!”“怎么?”冰释问。
安朋指向前方道:“这里荒无路径久无人至,你看前面竟有快菜地,修葺得整整齐齐,好象有人伺弄过!”果然在屋舍后面有块菜地,土地平整,上面还有零星菜叶。不是一块,再往前几步,又有几片菜地,还有一片种满了卷心菜,还未收割。
冰释奇道:“难道有人住不成?”果不其然,在不远处竟有一间茅舍,隐约透出点点灯光来。
两人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十几年死一般沉寂的废弃贤园里,竟然还有人迹。冰释“扑”地一下吹灭了灯笼,四个人蹑手蹑脚走近茅舍。
透过纸窗,只见茅舍内有竹床纱帐,有桌椅餐具,虽然显得贫寒,竟然也干净整齐。定是有人居住无疑。但茅舍内外却根本不见人影。
安朋头皮发麻,首先想到了鬼。
不错,府内上下早就传说,贤园内有数十条冤魂终日游荡。就是在西厢房外石椅翠竹边上,花窗之下,白天人们都不敢停留,都有种刺骨阴寒袭人肌肤骨缝……
冰释突然道:“听!”众人屏住呼吸,侧耳倾听,果然在夜风呼啸中隐约有哭声和人的歌唱声传来,虽不真切,但那份悲凄楚楚,使人浑身颤栗!
秋霜一下子投到五伯的怀里,叫道:“五伯!——”冰释也在暗中握紧了安朋的手。他的手心冰凉,湿漉漉地全是汗水。
安朋也很紧张,勉强听了片刻,才道:“好象是一个人一边哭一边唱。唱的是什么听不真切了。反正都是怕,我们倒不如过去看看,是人是鬼自然知道!”四个人抱做一团战战兢兢向前移去。绕过茅舍,那声音越发清楚,就在茅舍后的一片梧桐树林里传出来。
冰释听得清楚了,却是一个男人哭道:“问世间情为何物?值教人生死相许!唉,娇梅,你死得好惨!……”又唱道:“一片碧罗为你裁两半相思,全做无奈!
数尽梦里云和月解不开阴阳相隔做谜猜!
你若知我,何必分开?……”词是新词,全然不知出处。曲调却是戏曲老调,唱得低沉缠绵,悲凄悱恻。让人听得顿觉心中压抑,鼻子发酸。正值这时,那人唱到了悲处,已是泣不成声,嚎啕大哭。
绕过梧桐树,只见林间有一座土坟,坟头插着短竹竿,竹竿头上挑着一个白纸灯笼。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只见一人白衣如雪,满头银丝白发,正跪在坟头烧冥纸。
看得真切,安朋大喝一声:“谁在这里装神弄鬼!”四人便闪身出来,仍不敢上前。
那个人只顾烧纸,也不抬头。渐渐止住了哭声,道:“今天是亡友祭日,难道哭丧也犯了王法不成?”安朋见他答话,知他是人非鬼,胆子也壮了许多,又问:“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半夜三更哭什么?”
“这里是什么地方?”白衣人缓缓道:“你们还问我做什么?你们不是柳府的家奴走狗,便是丁芙蓉的心腹后人吧!难道他没说起过这二十几年来贤园还住着我这位老朋友么?没有说更好!省得有人打扰我。”又说:“十四年前的今天,我心爱的人在西厢房的花墙边上吊死了,就埋在这里,这就是他的坟啊!我在柳府等了他十五年,又在这里陪了他十四年,难道我哭一哭也不行吗?”冰释和安朋从来就不知道这府内还有这等奇怪的事情。安朋问:“那你是谁?这坟里又是谁?”白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是三十年前省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角小生符七龄,这坟里是我的师弟骆娇梅。唉!娇梅为情所困,最终落得个自缢身亡的悲惨下场,!问世间情为何物?……”蓦地,他把目光停留在冰释的身上,神情极为古怪。众人见他枯瘦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炯炯放光,不由得心中凛然。
符七龄脱口而出:“啊!娇梅……不,这位小哥,你上前来!”冰释本来心中害怕,但听他讲自己曾是当红的名角,坟中又是他的师弟,不禁徒然生出一些亲近之感。冥冥中他极爱戏,不觉间也忘了怕。向前走近。安朋拉他,他也不理。四人索性都走到符七龄身边。
符七龄上下细细打量冰释,从头到脚看了许久,问道:“你便是柳府少爷吧!出落得这般光景。应该十四五岁了。竟然同师弟一模一样!”说着又扑向坟头,哭道:“师弟啊!你在天之灵也该瞑目了!你的儿子也来看你了!你若有知,也该感到欣慰啦!”直哭得天昏地暗。
冰释只觉得眼前一花,竟差一点跌倒。上前一步抓起符七龄的手来,颤声问:“你是说,这坟里埋葬的是我爹?”符七龄甩手在他的头上打了一下,道:“不是你爹又能是谁呢?你个混帐!你娘因生你而难产死了,你爹不远万里徒步背着你从塞北回来,把你交给了柳府,托给了丁芙蓉,而后他便自缢了!没想到你竟然长这么大了!师弟他后继有人啊!”
“胡说!”安朋喝道,却不知再呵斥什么,眼见冰释浑身一抖,软绵绵地瘫倒下去了。他忙上前一步将冰释抱在怀里。
冰释已昏厥过去。他本来体质孱弱,今天一天车马劳碌,夜晚又翻墙探路,眼下遭遇这出乎意料之事,不容喘息,自然昏厥。
安朋忙叫:“小弟!小弟!”又掐人中又抚胸口,许久冰释才缓过气来,“嘤——”地一声睁开双眼。
第七节冰释万万没有想到事实竟然是这般情景,自己怨无从怨,诉无从诉。十四年来不知父母,知道了的时候父母早已经尸寒骨没,一个草葬在贤园,一个淹没在万里之遥的塞北沙漠了。
他才知道父亲原本就是下九流的戏子。自己是为人所不齿的私生子。
他才知道父亲幼年多难,后来落脚戏班成为骆娇梅,后来进了柳府成为骆君宇。他才知道自己原本就不姓柳而姓骆。
他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柳萍儿一生是如此凄惨,死后竟然不知道尸首在哪里。
他少年的欢乐在一瞬间击得粉碎。
他一丝一点功名心都没有了。他只想将母亲的下落找到,然后将父母合葬以尽孝道。
他草草安置下了五伯和叶秋霜,踉踉跄跄出了贤园。一路上安朋掺扶着他。两个人沉默不语。
但是两个人分明在心中对话。
“安朋哥,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是真的。我听娘说过了一些。但是说得不清楚。我也是今天才明白的。”“那我该怎么办?我心里好乱。”
“……”“我想把娘的尸骨找回来,然后把爹娘厚葬在一起。”“这件事情还是同大总管商量一下吧!”
“不管他同意与否,我都决意去做了。我无求许多。柳府的万贯家财由他处置好了。”
“可是你明年就要进京赶考了啊,那才是正经的事情。你若是不去,岂不是辜负了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十几年的风沙侵袭,你娘的尸骨又流与何处了呢?塞北遥远,你刚刚十四岁,身体又这般虚弱,这怎么能行呢?”
“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世间人都在争功名利禄,有谁肯为自己的父母想一想的?我这是因为失去了反而更加觉得伤痛。安朋哥,你如果能够陪我,我定当感恩不尽了!”
回到凝香阁,天色已微明。两个人如同经历了一场大战般疲惫不堪,卧在床上休息。
丁芙蓉还未从金陵回来,就觉得苗头不对了。首先是官方的一笔绸缎生意无故停谈。他捕捉对方的言语神情似有所隐,一时间又摸不清头脑他毕竟是官道商道上的老手了,估计对方迟疑推委并不是处于价钱上的问题。
是夜,他轻装而出,秘密拜访。对方言语巧妙,绕了很大的圈子才暗指是嗣王府施加的压力。
丁芙蓉顿时心中生疑。自己在省城与嗣王府交往甚疏,但是平素也是礼尚往来,绝无半点过隙,但是这一次他为何无故发难呢?莫不是自己何处有所疏漏未及疏通?他还是对嗣王爷有所侧面了解的。嗣王爷虽然是当今皇上的远房表亲,却一直并未从政,只是抱病在府上,久久不动,处事谨慎;懒得与官商来往。
但是他的独子朱琪平素却是飞扬跋扈惯了,常常惹是生非,省城诸多名流看他是皇亲国戚,给他面子不予计较,他倒是经常得寸进尺,一副无赖泼皮相。
丁芙蓉再次探问,对方支支吾吾讲出来是朱琪派人快马传书进行干预的。自然是假借嗣王爷的名义。丁芙蓉听罢嘿嘿冷笑,心中想必定是这个小于冒名挑事。他虽不知道这个过节是冰释惹下的,但是他能排除了是嗣王爷存心给自己好看的可能。于是道:“谈好的买卖怎么能够轻易反悔呢?你尽管按约定办事好了。嗣王爷那里我去打点一下。”
方仍然是心存余悸,不敢兑现。丁芙蓉心中气愤,在场不好发作。立即带领诸班人等返回省城。
一进柳府大院,丁芙蓉面色阴沉,立即唤冰释、邓文西、安朋等到蜗居里来。三个小子不知道所为何事,心中忐忑不安。见丁芙蓉也不更衣换靴,正襟危坐,面色惨白中隐隐哟腾腾的杀气飘过来,直吓得腿肚子都发起抖来。
丁芙蓉道:“我不在府里的时候,是谁偷偷溜了出去?!”
“啊!——是,我……”邓文西慌忙回答,一下子跪了下去。丁芙蓉不理他,又问:“还有么?”邓文西道:“还有侯显贵、禹期铭,我们三个人一同去了林乡刘府看戏。结果戏唱到一半儿戏台子就塌了。我们就回来了。”丁芙蓉道:“好端端的戏台子怎么会塌了呢?你生性顽劣,这次一定又是你惹下的什么祸端!”邓文西忙叫:“没、没有!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干哪!我不知道戏台怎么会塌的,当时离得那么远,我也没看见。……侯显贵偷了刘府的一只鸡,我、我可没干……”
“好了!”丁芙蓉看他浑身筛糠般地颤抖,头上冷汗直冒,料想这个草包一样的蠢货也不会有什么天大的胆子。倒是安朋自小颇有心计,又常在外面走动,很有可能惹上什么是非。又把目光投向安朋。
安朋也慌忙答道:“我奉大总管之命去刘府献寿礼了。戏台子塌了以后,我便回来了。”丁芙蓉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你既然是奉我的命令去的,慌的又是什么?我问你,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在刘府你是不是得罪了嗣王府的小王爷?”安朋道:“没有。依小王爷的身份,怎么会到刘府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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