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暮朝朝——无痕
无痕  发于:2010年11月24日

关灯
护眼

那婴儿依旧熟睡,但脸颊红润,睡梦间憨态可掬,胖乎乎的手脚与画上的童子一般无异。
随柳聚财一同进门的妇女立即道:“哟!多好的孩子啊!真招人疼。叫什么名字?”骆公子轻抚婴儿娇嫩的脸庞,含泪道:“思萍。”柳聚财不冷不热道:“骆公子始终是个重感情的人哪!看来老爷当年的论断也有点儿失误。骆公子真是爱屋及乌了。只可惜孩子原本就跟你毫无瓜葛。名字还是改一改吧。让老爷定夺吧。”柳青山当年的论断如同千支利箭刺中骆君宇年轻的心,那分疼痛直到今日仍不能消失。
骆公子吻了吻婴儿的腮,又从怀里掏出一只长若拇指的精致瓷药瓶来。取下瓶塞,立即有一种草木的清香连绵不绝散开。
一路上为了避免婴儿哭闹,好心的牧民特地配了一剂催眠的草药给他吃下,这瓶内正是解药。
婴儿嗅了气味,悠悠转醒,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扫视四周,样子实在可爱万分。很是奇怪,他竟然不哭不闹;甚至没有一丝害怕的表情。
“乐嫂,快将小少爷抱好。看来他也饿了,去喂奶吧。小心伺候着。”柳聚财道。
“是。”乐嫂应声从骆公子手中接过孩子,乐颠颠地走了。
柳聚财将一叠银票放在桌子上,转身出门,身后骆公子冷冷道:“回来!”
“什么?”柳聚财回头,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下起了茫茫白雪。厚厚的银票已被撕成片片蝴蝶,如同秋叶般纷纷飘落。
“收回你的臭钱吧!三百两买不回萍儿的一丝头发一寸光阴。别用你的臭钱玷污了萍儿的纯洁!你以后也别在我面前出现。你这只柳府拳养的狗广柳聚财先是一楞,继而进发一阵大笑。“好啊!你清高!你纯洁!只可惜你永远也得不到!你还不是一样要乖乖地把小姐的骨肉送回来么?他还是要活在柳府的臭钱里么?哈哈……”在大笑声中他甩步而去。出了西厢,他突然看见花园里的一只大黄狗窜出来向他狂吠。他拾起一块石头砸过去。
没了。什么都没了。天地万物似乎化为虚有,如此空空荡荡。骆公子抱着空荡荡的皮桶。里面余温犹存,但是那个动人的小家伙已经没了。他回到了自己的家。
而我呢?我的家又在哪里呢?骆公子想。
骆公子是有家的,一个殷实的家。他有七个姐姐。他是唯一的男儿。只是在他七岁的时候家中遭匪,家破人亡。他被迫逃生,为了谋生卖身到了戏班,从此成了戏班里的旦角。
他扮相好,嗓子亮,悟性高,红遍大江南北,成为老少皆知的骆娇梅。
娇梅登台亮相,台下喝彩鼓掌声震天际。一出《玉堂春》红透半边天。凡有喜丧庆典,必定出场,倾慕者络绎不绝。一代名角,令人称道。
八年前柳青山六十六岁寿辰,寿宴摆了三天三夜,夜夜人醉不归,家家贺寿打赏,锣鼓喧天。骆娇梅一口气连唱十八场,终于累得吐血,栽倒在戏台上。
柳青山心血来潮,将娇梅留居西厢,请名医精心调治。后来他身体虽然康复,却再也不能登台唱戏了。柳青山把他收为门客,并更名为骆君宇。
一枝娇梅先谢春,扮做君宇锁楼台。
骆君宇年人廿五,人称骆公子,英俊儒雅,举止斯文,男人气不足,但更别具一番魅力。柳青山认为义子,外人却心知肚明。柳青山有断袖之僻,走旱路不走水路,名义上的义子不过是他床上的娈童玩物。但是骆公子生性随和,处事温柔,不贪名利,不图富禄,孤身一人,平素不出西厢半步,每日读书写字,闲闷时作画清唱。总有几曲小调从柳府深处飘出,都是他信口抒怀而出,无人聆听,无人喝彩。
偏偏歌声吸引了柳府后院绣楼上的千金小姐柳萍儿。萍儿知书达理,相貌端庄,一直待宇闺中。她每日听得小调忧伤传来,不禁春心荡漾。那日她推窗偷窥,见一清瘦的身影在西厢若隐若现,只是苦于无缘相见。终于一日斗胆下楼。溜人西厢寻找唱歌的人。没想到此一见为悲剧拉开了序幕。
那是怎样的年轻人啊!高高瘦瘦,眉清目秀,粗布长衫却整洁无皱。欲语先含羞,谈吐音韵足够。玉指轻移画梅花,点点红梅春光透。轻言:小姐芳名?难隐去万种风流。
从此,柳萍儿茶饭不思。一见钟情的开始注定了漫长无助的相思。无形而有形的障碍将两人分开。一个是名门闺秀,一个是下九流的戏子。一个贵若干金,一个贱如尘土。更何况骆公子本来就是柳青山的枕边宠物。柳萍儿到了非嫁不可的年龄,柳青山将她许配给了省城名贵侯如海为妻。这正是门当户对。喜上添喜的事。而柳青山未料到,柳萍儿当夜又添一喜,竟将处女之身献给了骆君宇。
一夜风流,珠胎暗结。
但是骆公子并不知道。当夜做下非礼之事之后,骆公子羞愧难当。次日清晨不辞而别了。须臾几日后听说柳萍儿与侯如海定于半年后成亲,J乙中急切,斗胆人柳府求亲。
柳青山破口大骂,断断不能允许这种伤风败俗、有损家门的事情发生。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将骆君宇拒之千里云霄外。骆公子羞愤不已,失魂落魄游走他乡了。
但是他的心始终都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就是柳萍儿。
后来的事情骆公子就不得而知了。他只是在某一天突然听到消息,柳青山竟然狠心将女儿远嫁塞北了。他痴心不改,单赴大漠寻找芳踪。骆公子不知这一切与自己有着不可推脱的责任。
柳萍儿婚期在即,突然显怀,未嫁少女竟然有了野种。柳青山暴跳如雷。无须逼问,自然知道那个孩子必然是骆君宇所为。
柳青山暗恨。没想到自己一时疏忽竟然使颜面遭此奇耻大辱。事到如今该如何收场?他一怒之下欲将女儿沉塘洗耻,是柳夫人从中斡旋,将女儿救下,远嫁到塞北一个皮货商人家里去。给侯如海的是一则死讯。对真相讳莫如深,只字不提。
消息是柳府好友彭乙传给骆君宇的。彭乙自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只是奇怪为什么柳老爷突然改变了主意,将女儿远嫁,而对外却宜称柳萍儿身患绞肠痧不治而亡。
无奈柳萍儿被命运安排着颠沛流离远嫁塞外,途中劳累不幸小产。骆公子的骨肉被草草弃于荒野。鹰啄狼食,与天同寂。
柳萍儿嫁人大漠皮草商邹家,后来被邹家卖人驻关守卫韩克忠为妾,不得宠爱。
柳夫人六十三岁时郁闷而终。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爱女萍儿。她垂死恳求柳青山有朝一日将女儿寻回。柳青山勉强答应。但是他决计不会将此奇耻大辱曝光。怜悯之心人皆有之,他在心中妥协,柳萍儿可以不理,如果萍儿有了后代,只要不是骆君宇的种,还可以认亲。
柳青山原配夫人封氏自幼患女儿痨不能生育。他纳妾三人,但是命运叵测。一妾疯癫落水而亡,一妾生子一人,竟在九岁时被毒蛇咬中而夭折。唯一而今的柳夫人生女萍儿,冰雪聪明、天生丽质,没想到与戏子苟合,丧尽颜面。可怜万贯家财无人承嗣,义子十三人各个都是奸佞之徒。柳青山疑心甚重,高高在上,自从发生骆君宇的事情,更是连枕边人也都不相信了。他守财如命,人人古稀,越发对自己的后事担心。便把希望寄托给了遥遥塞北。忽然一日,有信函一封从塞北,正是柳萍儿的绝笔。
柳萍儿共写书信四十余封,全因路途遥远而遗失了。柳青山收到的那一封信是她产后奄奄一息之际写的托孤信。她襁褓中的婴儿正是骆思萍。
柳萍儿产下骆思萍之际,正被韩克忠逐出家门,流落在一个废气庙宇内。韩克忠四十岁时在一次边关冲突间受了重伤,废了生殖能力。柳萍儿卖人韩家后,骆君宇在塞北展转飘零五年,终于打听到了她的消息。他乔装改扮装成花匠混入韩家,才与柳萍儿相见。苦侣见面落泪纷纷。只是花季一过,两人被迫分离。骆公子一直守在韩家附近,街头卖艺,沿家乞讨,直到盼得萍儿出府,陪伴她度过了生命中最后的半年时光。
柳萍儿弥留之际深知骆君宇弱不禁风,自身难保,养活一个幼儿必定更加苦不堪言。忍痛哀求骆公子将孩子送回中原柳家,并要孩子隐姓埋名,只称是韩克忠的孩子。
骆公子发下毒誓,将孩子托付好之后,便以身相随,与萍儿阴间相聚,来世再做恩爱夫妻。
而今,孩子送到,柳青山只当他是萍儿与韩克忠的亲生儿子,不知道他本是骆君宇的孽种。而骆君宇也应该是与爱妻团聚的时候了。
孩子啊,原谅无能的父亲吧。不是为父不负责任,只是命运安排如此。
萍儿,你等等我吧。今生你我聚少离多,但愿来世双宿双飞,共享天伦吧!
骆君字推门走出西厢,望向柳宅深院的灯火通明不夜天,想那柳青山必定会善待失而复得的外孙,心中不禁感慨万端。柳青山啊柳青山,你奸诈一生,使我受尽了跨下之辱,没想到最后仍要将祖宗家业拱手让给骆氏了!
但是柳府上下千余人,门客就有五百,各个心怀鬼胎,人人居心不良,一旦孩子登堂人室,便立即会成为人的眼中刺、肉中钉啊!未来的日子同样凶多吉少啊!
骆公子又在叹气。他无能为力了。这个落泪的戏子,只是在戏台上拥有假相的辉煌。多么妩媚的眼神,多么婀娜的身姿,多么俊俏风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全无意义。可是除了这些,他还拥有什么呢?哦。对了,还有的是萍儿。
一个死去的妻。
骆公子眼睛一亮。他想到了丁芙蓉。
丁芙蓉刚刚洗涑完毕,躺在床上,熄了灯,只见窗外人影一闪。他警觉地起身。喝问:“谁?!”窗外月光浮现,人影飘飘。一个声音飘渺又清晰。“是丁兄么?”
“你是谁?”“在下骆君宇。”
“原来是骆公子。深夜造访,必有赐教。还请进夹吧!”丁芙蓉正想开门。骆公子道:“不必了。我有一件事相托,还请丁兄先答应我,我才可以安心。”
“骆公子言重了。你是柳老先生的贵客,有什么事情只肖柳老先生一句话就安排了……”
“丁兄是个侠义的人,怎么如此不爽快呢?我骆君宇虽然一世落魄凄苦,却从未开口求过人。今天实在是事出无奈。丁兄如若不嫌弃,我愿意以生命为代价为丁兄祈福,只求你能照顾我的儿子。”
“骆公子,你……”
“我儿骆思萍是我与柳府小姐柳萍儿的亲生骨肉。如今萍儿已经走了,我也将随她而去。柳府虽然锦衣玉食,却也豺狼遍布,凶险万分。我只能求你照料我儿长大成人,代尽父责,在这里叩谢了。我祈愿丁兄遇难呈样,逢凶化吉。内有详情,我有书信一封藏在西厢墙外石椅之下,另一枚翡翠蝴蝶扇坠是萍儿的遗物,权当信物吧。烦劳丁兄尽心尽力,待我儿长大成人之际,必定是你善心回报之时。切记,切记……”声音渐远,人影飘飞。丁芙蓉推门追去,却见一缕轻烟自空中弥散。西厢房处人影晃动,有几个家仆匆匆来去,形迹可疑。
丁芙蓉悄悄至墙外,见四下无人,扯住一个家仆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家仆颤声道:“我可不敢说。”丁芙蓉塞到他手中一锭白银。家仆悄声道:“柳管家不让说的。老爷从塞北来了个客人,今晚吊死在西厢房里了。已经死了两个时辰了。”
“啊!”丁芙蓉失声叫道。已惊出了一身冷汗。忙问:“是不是身穿骆驼皮衣,背负圆皮桶,长得又瘦又白的那个人?”
“正是啊!他死得好可怕。舌头伸得老长。”家仆不寒而栗。
丁芙蓉又问:“当真是死了两个时辰了么?”
“当然。尸体都硬了,难不成是刚咽气的吗?噢,对不起,我该去帮忙了。您可千万别乱说,管家知道可了不得了。”他说完一溜烟地跑去了。
丁芙蓉僵立在原地如一根木桩般。刚刚明明听到骆公子在窗外说话,自己还与他对答,谁知道竟是死了两个时辰的人,那么……
他心里慌乱,又惊又怕。准备起身回贤园,却在石椅边伫足。一俯身在石椅下一摸,果然摸到一只绣花小皮袋子来。
他将皮袋子紧紧握在手心,又贴胸藏在怀里。飞快地走出西厢。
他遥望天边明月,自言自语道:“骆公子,你的良苦用心,真是明月有鉴啊!……”

第二章
邓九松悠闲地躺在摇椅上摇来摇去,看着对面房脊上的一棵狗尾巴草在风中颤动。刚才的一顿饱饭给他带来了暂时的惬意。他用一根草茎剔着牙齿,口腔里还留着几分松鼠桂鱼的香味儿。
他的老婆九娘从后厅里走来,端了一只铁壶,里面盛着白醋开水和白糖混合而成的醒酒汤。她将醒酒汤倒在一个缺了把的白瓷杯里,递给邓九松。
“老公啊,你怎么醉成这个样子呢?多让人家笑话!”
“我醉了么?”邓九松叫嚣着想从摇椅上站起来,挣扎了几下没能如愿,陷些将茶杯打翻。一边又自我安慰地大笑:“我邓九松活到四十三岁,还从未吃过这么丰盛的宴席。大户人家的气派真是非比寻常。只可惜沾了太多的铜臭味儿!”他是鄙视金钱的,但多少有写酸葡萄的心理作用。他落第九次,成了远近闻名的落第秀才。据说他娘在生他之前梦到了九棵松树,因此给他取了名字为九松,原以为他仕途腾达。未料到直到今日仍然名落孙山。家境贫困潦倒,终日卖宇买米,代笔讨油,过着餐不知味的日子。
九娘道:“老公啊。你不是说追求什么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意境吗?今天怎么还是去了柳府?大丈夫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呀!”她的语气不无挖苦,实际上心中却是喜极。因为丈夫如果进了柳府,今后的日子也就有了着落了。
邓九松叹气:“唉!看来今后只有寄人篱下啦!无奈啊,无奈!”说着又是一个酒嗝打上来。他几乎要从摇椅上栽倒了。
对面房脊上的狗尾巴草“啪”地一声在风中折断了。
邓九松是被柳聚财弓I见人柳府的。此前,邓九松已经誉满省城了。但是一个人不会只因为有才便能有财,他的家境有目共睹,只是个人过个人的日子,谁有心兼顾他呢?更伺况邓九松又臭又硬,满嘴巴的“金钱如粪土,我自持才高”的豪言壮语。他能进人柳府,与九娘的哭骂是分不开的。柳府的一顿美宴使他茅塞顿开,终于明白自己白白清高了四十几年,竟然抵不过一点点诱惑。
邓九松提着简单的行李随着柳聚财走进了泖府的朱漆铜钉大门。穿过门房,越过门厅,绕过花墙,住在西厢侧畔的落雨轩内。刚把行李铺盖整理好,就有一个衣着整齐的小丫鬟端了一铜盆洗脸水来,又拿了毛巾等物。小丫鬟道:“我叫映秋。以后会常来照顾邓先生的生活。管家老爷教训说先生有满腹经纶,不可怠慢。但是我在这里却不是你的奴婢,也不有先生差遣的。不过我仍然会尽心的。”邓九松有些受宠若惊,细细端详着映秋,见她虽不秀丽,电很顺眼,干净利落。心中有点想人非非。谢道:“多谢姑娘。”映秋又取来一套整洁的靛色长衫来,道:“先生快洗把脸,然后随我去见丁大总管。”邓九松先前只知道柳府管家只有一人,上上下下有条有理照顾周全,因此地位极高,那就是柳聚财,没想到还要去见又一位丁大总管。他心下狐疑,本想多问几句。但是映秋催得急,便草草洗脸整理完毕,随着映秋出了落雨轩。
一路上亭台雕花,楼宇描金,假山曲径,溪水清幽,奇花异香,名草如织。邓九松嗟叹柳府果然非同凡响,真如人间仙境一般。左拐右拐,已望不到来路,只是随着映秋停在一幢高伟的楼阁前,楼阁层层飞檐卷帘,气派非常。门楣上悬着一块紫金书写的匾额,上书“蜗居”二字。映秋必恭必敬在门外道:“大总管,邓先生到了。”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