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吃過草莓,不知道世界上有草莓,那就算是沒有草莓也不會怎麼樣。可是,一旦吃過了草莓,一旦發現了經歷了它的香和甜,再看到草莓的時候,就會想再吃,如果不能吃,就會很難過。
他是草莓。
我以前睡過的客人都是爛橙子。
吃過成堆成打的爛橙子,突然間吃到草莓,天空就變成了粉紅色心裡也開出了花朵。我變得非常任性,血液裡都是浪漫和甜蜜,我恨不得甩掉所有爛橙子,從今以後只要草莓,沒有草莓,就不行。
但這怎麼可以?
吃爛橙子是我賴以維生的工作啊。我的學費、課本、吃的東西、穿的衣服,哪一樣不是靠吃爛橙子賺來的呢?
用理智的態度和世界妥協,是為了要自己的生活好過。
成年人總是這麼做,而我再過一年又五個月就滿二十歲了,應該也要這麼做才對。
好吃的草莓我沒辦法抗拒,但也絕對不能因此就拒吃爛橙子。往後,我還是應該要兢兢業業的,繼續跟糟老頭子做愛,但是,不能再在老板那裡做了。老板比我還孬,一定會拿人錢財與人消災,軟勸硬逼非要我當他「專屬」的。
我不能當他的「專屬」。
我是自己的主人,我不是誰的小兔子。
我要吃爛橙子,跟老頭子和醜八怪做愛賺錢,但當我需要草莓的時候,我就去找好看的男人睡覺。
對,就是這樣。
坐下來喝杯咖啡,腦袋就開竅了,廣告上總是這麼說的。
我跟咖啡店老板打聲招呼,把錢放在桌上,還另外放了不少小費。為了驗證我的「草莓理論」,我決定這就去找實驗用的草莓。
我在霓虹線燈的藍光下,推開木門,走進Silver。
這裡是全城最in的gaybar,我和傑他們來玩過兩三次,每次都有好看的男人過來搭訕。
希望今天也不例外。
經過左右都是鏡子的狹長走道時,我停下來檢查自己的臉,看看有沒有因為下午那陣狂哭而變醜。幸好,眼睛雖然還有些浮腫,但已經不太明顯了。
推開第二扇門,發現來自各角落的視線都集中在我身上,當下心安了不少。裝作沒有看見這些觀察企盼的眼光,我直接走向吧台,在中央顯眼的位置坐下,點了一杯淡啤酒。
啤酒才剛送上,左手邊那個鬆垮垮的中年人就把臉轉過來,我不待他開口,故意打了一個大哈欠,還不時低頭看錶。
他摸摸鼻子沒吭聲,又轉回去和同樣也是鬆垮垮的朋友繼續說話。
我按下電子錶,開始計時。
五分鐘後,一個學生模樣的傢伙晃到我右邊的空位坐下。
「嗨!」他毫不吝嗇將整張平凡的臉堆滿笑容,問得極有朝氣:「你等人嗎?」
「嗯,不好意思,請你……」不要坐在這裡。我說著指了指他屁股下面的椅墊,因為他長得實在沒一點草莓樣子。
他摸摸鼻子,說聲抱歉,滑下還沒坐熱的高腳椅,施施然走了。
又過了十分鐘,一位蓄著中分長髮的青年走過來,蒼白的臉上似笑非笑,一副自以為瀟灑的樣子。
「一個人嗎?」
我撇撇嘴角不答話,低頭啜飲啤酒。
碰到軟釘子,他識趣地離開了。這樣也好,省得我囉唆。
又過了八分鐘,來了一個比禿頭還要油膩的老頭。
再兩分鐘,瘦巴巴的中年人,還說了一個連南極企鵝都受不了的冷笑話。
五分鐘,肌肉結實但是臉很蠢的男人。
七分半鐘,長得不錯但是臭屁又討人厭的白痴………
怎麼回事啊?草莓都到哪去了?
我變得焦躁起來,推開已經變苦的啤酒,又叫了一杯新的。摸摸口袋想拿菸,卻發現自己不但忘記帶菸,就連手機也都不見了。被他收去了。
真討厭。
向酒保買了一包萬寶路淡菸,拿出菸放在嘴邊,才想起身上連打火機都沒有。嘆了一口粗氣,正想再招呼酒保時,一隻遮著火柴的手,伸到我的面前。
「謝謝。」我點燃菸,順便抬頭看了對方一眼。
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薄唇的形狀,和那個老是叫我小兔子的人有點像。
為我燃起菸之後,他把火柴彈進菸灰缸裡,動作煞是好看。而且,沒有問「介不介意我坐這裡」這種話,他就在我身邊坐下了,坐下之後,點了一杯威士忌。不加水不加冰,純的威士忌。
真酷。草莓。
我從眼角偷瞄他,順便取消電子錶的計時功能,期待他能快點找我講話。
「敬你。」威士忌送來的時候,他果然舉起杯子對我說。
一切都變得順利起來了,像是快要水到渠成的樣子,我好高興,端起啤酒杯喝了一大口。
啜飲威士忌的時候,他把嘴唇貼在杯沿,緩緩地對我說:「你笑起來很好看。」
聲音實在撩人。A級草莓。
我倍受鼓勵,笑得更深了。
也許跟傑住久了,我的眼睛也學會他勾人的樣子,當我笑著的時候,他一直目不別視地看我。
「我是第十一個。」看了好久之後,他說。
「什麼?」
「我是第十一個坐在這裡的人,之前的,都被你趕走了。」
說什麼「趕走了」,說得好像我很壞似的。我撇下嘴角。
「你撇嘴的樣子也很好看欸。」他哼哼輕笑,放下酒杯。「我們走吧。」
我們走吧。
他連問都不問就這麼說,真是太自負了喔。
可說也奇怪,對他這種作法,我不但不排斥,內心反而湧起一股熟悉的感覺。
暖暖的感覺。
一進飯店房間,他就從背後雙手環繞地摟住我,嘴唇也滑過我的臉頰,搜尋我的嘴唇。
我現在已經體驗過了,知道接吻是很甜蜜很刺激的事,於是想也不想就歪著臉把嘴巴湊過去。誰知道,他的唇片雖然溫暖,卻沒有帶來觸電走火的衝擊。
一點都沒有欸。
我吃了一驚,有些失望,而且開始感到不舒服。讓別人把舌頭放在自己嘴巴裡鑽來鑽去的感覺,怎麼會這麼奇怪呢?
「我要洗澡。」洗完澡,或許就會有做愛的心情了。
他聽了放開我,卸下我的外套,解開襯衫鈕釦,第一顆……省略第二顆脫落的,然後第三顆,第四顆……解開牛仔褲的銅扣,拉下拉鍊,一隻手伸進白色內褲裡,另一隻手探向胸前撫摸。
冷不防地,我打了一個寒顫,還起雞皮疙瘩。
「冷嗎?」他問。
我下意識點頭,但事實上並不是冷。我自己都無法形容這種心情,好勉強,像是生病吃藥那樣不情願。可是實驗已經進行到了這個步驟,無論如何也不能退縮的。
我脫去全身衣物,在他的目光追隨下,匆匆進了浴室。
旋開蓮蓬頭,讓熱水從頭頂淋向全身,才剛開始沖洗身體,就瞥見冉冉蒸氣後的毛玻璃門打開了。他赤裸著走向我,倒了一些沐浴乳在手心裡,為我搓背。緩慢地搓洗著,從肩舺骨到脊椎兩側,到髖骨,到臀部,然後再循原路繞回,來回數次之後,他用身體頂著我的背,在噴灑的水花裡,舔我的耳垂。
「你的皮膚好細。」滾燙的那裡也頂著我。
「因為沐浴乳…….」我把頭埋進水柱裡,說得不清不楚。
他低聲笑著,手指隨著泡沫滑進我的股溝,一隻,接著又一隻……
「這裡也很滑。」
隨著手指進入,我深吸一口氣,像是輸得精光的賭徒期待開牌翻本的那一刻,我期待重溫翻天覆地暴雨傾盆的快感。
可是並沒有………
只有沐浴乳。和水。和手指。
我感到一陣噬人的沮喪,沮喪得幾乎都要站不穩了。
他倒是快樂得很,亢奮又急切,才動了一會兒手指,就急著將整個身體都貼在我的背上,火熱的下體不斷沿著我的臀部上下移動。粗重的呼吸,帶著急待爆發的慾望氣息,在我耳邊的水流裡蒸發。他的手指順著水流,在我全身上下不停滑行,一面動作,一面還不斷親吻我的肩膀和手臂。
熱騰騰的浴室裡,盡是噴灑的水聲和嘴唇親吻濕濡肌膚的聲音。曖昧得要命,但是一點都不甜蜜。
我推開他,滑過他的身邊,跨出淋浴間,抓起一條浴巾,快步出了浴室。
坐上床沿,我把臉埋進浴巾裡。真不曉得到底哪裡不對勁了,我覺得好後悔好後悔喔。
他走到我身邊,拿開我手裡的浴巾,親了一下我的額頭。
我咬住下唇,閉上眼睛。
親過了額頭,他又親我的眼睛、我的臉頰。輕輕地,緩慢地。他的親吻,溫柔得讓我想起跑車裡那些治療傷口的吻。我忍不住伸手攀上他的肩,我對草莓的感覺又出現了。
吻著吻著我們一齊倒在床上,他緊擁著我,手指熟練地侵入我的身體裡愛撫。我的臉頰貼上他的胸膛,嗅吸著他沾著水氣的身體味道,跨間也在他撫摸之下,漸漸興奮起來,我已經準備好要嘗試看看和A級草莓做愛的滋味,可在內心深處,我實在是意興闌珊,我的大腦指揮著身體動來動去,感覺就像是笨拙的胖子搖著呼拉圈那麼吃力。
終於做了。
做完了。
真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從頭到尾我清醒得不得了,該哼的時候就哼兩聲,也沒忘記提醒他要全程戴上保險套。
「不休息一下嗎?」我起身穿牛仔褲的時候,他問。
「不。」
「要留電話給我嗎?」
「不。」
「……我留電話給你?」
「不,不用。」我疊聲婉拒,動作不停地扣上襯衫,把還沒乾透的頭髮撩到衣領外面。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是因為你的情人嗎?」
我沒有回答,也沒有停止穿襪子鞋子。
「我看到那些吻痕了,佔有慾很強的情人,對吧?」
是佔有慾很強的客人吧?拜他所賜,我的心臟一下子苦澀得變了形。
「我真的很喜歡你。」他掀開被子,站起身想擁抱我。
我閃躲開,拿起夾克套上。
「不能偶而約一次嗎?」他問得有些失望。
我搖頭。
「會再見面嗎?」
我又搖頭,轉身走出房間,帶上房門。
走出飯店,我仰起臉望向飄著細雨的夜空,從肺部深處用力嘆出一口氣。
我這個第一名的腦袋想出來的草莓理論,根本只是個屁。
難怪傑會說我是第一名的豬頭。
害怕回到孤零零的公寓,我沿著大街到處亂晃,這個區域酒吧林立,將近午夜了,擦身而過的人,個個帶著濃郁的酒味,還有人瘋瘋癲癲地大吼大叫。
因為爸爸是酒鬼,我一向很討厭酒,但是今晚不一樣,我煩死了,決定要用討厭的酒來懲罰自己。
我彎進街邊的石板路,走進一家爵士酒館。
酒館裡空氣很糟,而且很吵。三教九流的客人、各種牌子的香水古龍水、各式各樣的香煙雪茄,混雜著談笑聲、音樂聲、杯盤聲,全都濃縮地擠在不到十公尺見方的空間裡。
擁擠的吧台剛好只剩下最角落的位置,我坐上去,點了一杯威士忌加冰。酒保動作飛快地把酒遞給我,我也就毫不含糊地一口氣咕嚕咕嚕喝完。
哇,好辣!
像這樣子灌酒真是蠢,不過我今天做的蠢事特別多,也不差這一件。於是我又點了第二杯。
好孤單。
從來沒有這麼孤單過。
第二杯威士忌加冰。咕嚕。
喝完之後,腳趾很快就麻了,臉頰燒燙起來,頭也有一點發暈。
今天晚上應該會睡得很好吧。
再點一杯威士忌加冰。
發現地板浮起來了,我不敢再咕嚕一下喝掉第三杯,買了一些薯片,配著慢慢地喝。
視線模糊了,身體的感覺也遲鈍了,我的意識,隨著一口接一口嚥下的酒,變得愈來愈不清晰。煙霧瀰漫的酒館雖然擁擠又熱鬧,我卻像是裹著一層厚厚的膜,和所有人隔離,和整個世界隔離,只有音樂和歌聲,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穿透我躲藏的膜,鑽進我的耳朵裡。
「......我從來,都沒有,戀愛過。
而現在,我心裡只有你,一直一直只有你。
我從來,都沒有戀愛過。
我以為我神志清醒,以為我知道分寸。」
「......我這些愚蠢的歌,一定要唱給你聽。
對不起,請原諒我。
我,真的,從來都,沒有,戀愛過。」
「嗨。」
我從酒杯裡抬起臉來,看見一個棕色長髮的女人,飄著甜甜的香水味,站在我面前。
「喜歡這首歌嗎?」
不喜歡。
「想跳舞嗎?」
不想跳。
「怎麼不說話?」她又問。
不想說話。
我把酒杯裡剩下的威士忌喝乾,咚的一聲趴在吧台上。
雨一直都沒有停。
雨水浸透了石板路,填滿縱橫的縫隙,倒映出黃色的燈影。
十隻腳趾都被酒精麻痺得失去知覺,手指也是。深夜裡,氣溫降得更低了,每一次呼吸,都呼出薄霧般的白氣,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冷。全身細胞好像被鉛塊取代了,就連雨水灑在臉上的溼度也都感覺不到。
如果能就這樣躺下來睡覺該有多好?
不過我還沒有麻痺到那種程度。還知道要先回到家,上床蓋好被子,再睡。
走到大街上,攔下一輛計程車。重複說了好幾次,才讓司機先生搞清楚我到底要去哪裡。
車子裡的暖氣、車窗外搖動的夜景,讓我昏昏欲睡又很想嘔吐。
我竭力忍著,鼓勵自己一定要忍,千萬得忍,只要再忍一下就到家了,我用盡各種方法分散注意力,但是--
「停車!!」我大吼一聲。
司機先生倏地煞車,我幾乎是連滾帶跌出了車門,衝到路旁,還來不及站定,就嘔心挖肝大吐特吐起來。
嘔……噁………好難過……............胃裡的東西全都翻攪出來了還不夠,痛苦的乾嘔無法抑制地不斷湧上喉間。
夠了……夠了啦.........
我在心裡苦苦哀求,但是沒有用。像是要報復不自量力亂喝酒的笨蛋,身體狠狠地用嘔吐教訓我。
吐到最後,不知從哪裡分泌出來的奇怪液體,一陣接一陣地攀出喉頭,隨著臉頰滑落的雨水,滴落在地上。胃已經完全掏空了,被當作是爛毛巾一樣擰糾。我痙癵著,一個站不穩腳步,整個人向前跪倒在地上,手掌上,膝蓋上,全都沾滿了嘔吐物和泥水。
百年難得一見的狼狽,但嘔吐總算停止了,我勉力站起身,顧不得髒臭和難過,雙手在褲管上亂抹一通。
我受夠了!我要回家!
就當我舉步維艱地走回計程車時,車門關上了。計程車揚長而去,只留下排氣管在雨裡留下的一道白煙。
怕我吐在車上,司機先生連車錢都懶得要就跑掉了。
呵呵,呵.........。
我心裡難過得要命卻又好想笑,而且還真的笑出了聲音。空洞的笑聲掉進滴滴答答的雨裡,說不出的詭異,又說不出的愚蠢。
哈哈哈,太倒楣了!
倒楣的事情全都排隊站好,一樁接著一樁發生了。
凌晨四點半,我被計程車嫌棄地丟在回家的路上,全身髒得要命,又被雨水淋得溼透,我的眼睛醉得看不清楚,膝蓋也站不直,兩隻手掌還沾滿嘔吐的殘渣,哈,好狼狽,好狼狽喔………
噁!
撲上身邊的樹幹緊緊抱住,我投降了,要怎麼吐都隨便吧。
扯心撕肺的乾嘔結束之後,我拉起襯衫下擺把嘴巴擦乾淨,用僅剩的一點力氣抬起頭,睜大眼睛打量四周。
空蕩蕩的街上,除了雨霧和路燈,什麼都沒有。在這種時間這種地段這種天氣,要招到計程車的機率是零,而且因為已經超過十二點了,所以想要搭到灰姑娘的便車機率也是零。呵。呵。
嘔...............
左腳拖著右腳,跌跌撞撞一步接著一步,我像劫後餘生的難民,慢吞吞硬撐著走,走了好久好久,才終於回到自己住的巷子。
.........咦?這裡怎麼蓋了一間小房子?
感覺到身旁不遠處傳來陌生的燈光,我一邊用麻木的手指從褲袋裡掏鑰匙,一邊瞇起眼睛彎下腰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