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不记年 下——眉如黛
眉如黛  发于:2010年1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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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石门抬到四尺左右的时候,方丈再次低喝一声,手臂上青筋迸起,用肩膀扛起了石门,嘴里低喊道:"花施主,快些过去!"花记年看着摇摇欲坠的石门,哪里还敢有半分耽搁,当下就地一滚翻到了对面,还未从地上爬起,便下意识的用视线左右搜寻了一下,很快便发现右门石壁上有一个木制轮盘,显然就是控制石门的开关了。
那方丈硬撑到花记年过去,一会儿便体力不支,单膝跪倒在地上,沉重的石门在他肩膀上压出血痕,以骇人速度染红了僧袍,他眼角的余光看到花记年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于是有些疑惑的问道:"花施主,那边可是没有开关?"
花记年脸上死白一片,几乎不敢和他对视,只好侧过脸去,咬着牙点了点头,低声应了一句。方丈似乎苦笑起来,但声音还是那样不急不缓的,带着一点宽容和无奈:"那可以有劳花施主帮我一起抬一下这道石门吗?我知道施主手上有伤,这样的请求有些失礼......"
花记年呆站在那里,满心都是想逃跑,偏偏像是被钉死在那里,一步也移不开脚。方丈将那话又说了几遍,见花记年一句不回,似乎已经明白了些什么,于是安静下来。脸上满满的都是疲惫之色,嘴角有一抹化不开的苦笑,慈眉低垂下来,哇的吐了口血,低声苦笑着说了一句:"我总是不能明白,为什么越是努力,离我的大道就越远呢,不明白阿......"他说着,另一只膝盖也跪在地上,右肩膀传来一声清晰的骨头断裂之声,这声音听在花记年耳中无异于振聋发聩晴天霹雳。青年喉咙里哽咽了一声,突然冲过去拼命的扭动那个木制轮盘,但这个开关经久不用,扭起来无异于蚍蜉撼树,废尽九牛二虎之力,再终于转动了机关,石门硬生生被吊起在离地三尺的地方。花记年喘息了一会,几步上前,将方丈从石门中拖了出来。
"对不起,我......"花记年站着那里,看着右臂软软垂下来的方丈,面白如纸,他嘴唇轻微的颤抖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才突然冷笑起来:"反正......反正你原来也要杀了我的,我还没找你报仇呢,我们扯平了,我没有对不住你,我没有骗你......"他说到这里,脸色难看的像要哭出来一般:"我没有......"他重复道。
方丈捂着肩膀,抬头静静的打量着他的神色,眼神有些复杂,他正张开口要说些什么,突然侧耳听了一会,然后才有些嘶哑的静静笑起来:"花施主,请到前方等我吧。"
花记年一愣,伸手去拉他,问道:"怎么了,你站不起来吗?"方丈摇了摇头,任青年搀扶着,踉跄的战直身子,低笑道:"不,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去前面等我吧。"
花记年不解的看着他,但还是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去,突然被方丈叫住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明黄的小包裹,默默的递给花记年。
"是什么?"花记年疑惑的问道,方丈笑着推了他一把,低声说:"去前面等我,花施主,快走,别回头......"花记年不明所以的拿着那个小包裹,往前快走了几步,忍不住又要回头看去,不料此时方丈突然朝他大喝一声:"走!别回头!"花记年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随着这声厉喝向前跑去。
方丈默默看着花几年的背影消失在甬道深处,这才回头看去,那扇被吊在三尺高的石门后不知何时钻出来三个饿的形销骨瘦的男子。那三人看到方丈废去的右臂,脸上都是一种阴森至极的喜色。其中一人丑陋的笑了起来:"好饿啊,方丈,佛祖割肉喂鹰,你也舍身证道,来渡化我们吧。"
年轻的方丈似乎极轻极轻的笑了一下。他缓缓念了句佛号,左手摆了一个大日如来咒的起手势,低声道:"好,我渡化你们......"
花记年大步向前跑去,这条甬道没有岔路,因此也不会迷失方向,只是甬道长的让人生出无论怎样拔足狂奔都走不到尽头的绝望感。花记年轻轻喘息着,额角布满冷汗,无措的四下张望着,漆黑的地宫甬道,黑压压的像张开了巨口的怪兽,随时准备吞噬一切,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希望,没有人。
花记年听着自己的孤独无望的脚步声和喘息声,苦苦支撑了一整天,终于还是到了接近崩溃的边缘,他扶着墙壁慢慢跪倒在地上。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步又一步,走的很稳。
"方丈?"花记年问道。
没有人回答。
"父亲?"花记年喘息着想站起来,却突然发现自己直不起身子:"父亲,是你吗?"
一只温暖的大手放在他头上,那人低声应了一句:"嗯。"
花记年只觉得脑海中轰鸣一切,转身狠狠的抱住了他。花千绝一愣,侧着脸仔细研究青年的表情,良久才问:"你害怕?"
花记年摇了摇头,强笑了几声,推开男子,然后想了想,又点了点头。
花千绝于是大笑起来,大力揉弄着青年柔软的额发,想了想才低声抱怨道:"那两个人我已经将他们困在地宫里了,本来是要找到另外三个人的......不料我来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和那和尚斗在一起......"
花记年一愣,仰了头难以置信的看着男子。花千绝浑然不觉的续道:"我在地上发现他们四个人的尸体。那和尚似乎之前右臂就废了,勉强杀了其中一个人,后来被另外两个人杀了,可恶就可恶的是,那和尚死前偷偷服了剧毒,害的剩下那两个人只吃了几口毒肉,便跟他们一同死了。这下可好......如此一来,我们的食物便所剩无几了。"
--花施主,快跑,莫回头。
花记年后退了几步,脸上苍白一片,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那个明黄的小包,颤抖的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块黄玉制成的浮屠令。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摇了摇头,又放回怀里。
--快跑,莫回头。
"我不吃人......"花记年靠在墙壁上,似乎努力想让自己离男子远一点。"我不想吃人,我不想自己变成那样,我宁愿饿死了......是,我宁愿饿死了也不会吃人肉的,我才不要变成那样。"
花千绝勃然大怒道:"你在说些什么!"
花记年哽咽着低下头去。
--花施主,莫回头。
花记年大哭起来,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不曾这样哭过了:"我想让方丈知道,他救我......其实是没救错的。我不想这样,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也不想沦落到那种地步。父亲,如果你真是饿了的话,你大可以连我的肉也一起吃了。可我不想跟他们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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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千绝满面怒容的盯着他,怒极反笑道:"好!好极了!狼窝里居然养出了一只羊崽子!"他扯着花记年的袖子,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只能反反复复的说:"你很好!你很好!......"
那只握着青年的手越来越有力,突然,一丝异常的内息浮动引起男子的注意。花千绝一愣,在青年体内连输入几股真气查探,不一会,脸色便变得越发的不好看,深邃的眼眸中隐隐倒映着血光,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一字一字的喝问道:"是谁?是谁废了你花心诀的功夫?是不是那个秃驴?"
花记年似乎想用力挣脱他的掌控,但无论如何也挣不开,只好侧开头去,闷闷回道:"不错,那日被他所擒后,我从地宫醒来,便发现功力大不如前了。"
花千绝怒道:"那你还替他难过个什么劲!是他把你掷进这地宫,是他废了你几重的功夫!"
花记年冷笑道:"那又如何。我本来也是恨他的,可是当我从这里醒过来,发现自己能够害怕了,能够生气了,能够活的像一个真正的人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原来一直以来,真正想废掉这个武功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方丈他,不过是帮我成全了这个愿望。"
花千绝狠狠一掌打到周围的石壁上,用力过大让掌心也泌出几丝血丝,他咬牙切齿的骂道:"我不懂你,当初是谁跟我说要练成绝世武功的,谁跟我说想做一个高手的!"
他说着,狠狠盯了花记年看了一会,居然掉头就走。花记年一愣,在他后面轻声说了一句:"喂,我刚才说的话,是认真的。如果我能够让你活久些......你大可无妨吃我的肉,喝我的血。"
花千绝大怒回头,毫不犹豫地教训道:"你闭嘴!你可知道我为你这条小命费了多少脑子!我最恨的就是连你自己也不懂的爱惜自己的命!"
花记年反唇相讥道:"你别骗我了,你其实之所以生气,只是因为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儿子突然又变得没用起来了,你觉得很失望罢了。你眼里根本容不下弱者,你看不起他们,所以我一直以来只有强迫自己变强--"
花千绝几步走回来,拎着青年的领子喝道:"胡说,你这种自傲的性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如果你变成了弱者,最难过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我才不在乎这种小事呢,你就算变成个小孩子,半夜尿床,也比这两年让我省心的多。"
花记年微红了脸骂道:"你在胡说什么?"他说着,突然一愣,重复问了一遍:"你不在乎吗?你真不在乎我有没有出息?你以前不是总说什么--这样做才好,这样做才对,这样才像我‘花千绝'的儿子?弄得我,弄得我--"
男子大笑道:"不错,我是曾经存了无论如何也要鞭策你的念头,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什么也不想做,也没关系,我又不是养不起你。"
花记年细细想了一会,竟是展颜笑道:"那你就应该为我能够重新活的像一个人而感到高兴不是吗。不过,你说一切都不同了是什么意思,什么不同了?为什么突然对我这般宽容?好像我快死了一般。"
花千绝竟然沉默起来,抚摸着他的后脑勺,把他揉进自己的肩膀之中,低声问道:"记年,你身上带着那药吗?"
花记年眼睛微酸起来,把身子埋进男子的胸膛里,低笑道:"你不是说我的病早就好了吗?那药,我记的呢,一月服一次,每次一定要喝完一小瓶的分量,如今离下次服药还差大半月的时间呢,我身上就没带。"
男子叹息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背,低笑道:"那该如何是好?你这般挑食,又忘了带药,我又不愿意让我的儿子就这样死了。对了,记年,你想看看浮屠堡所谓的宝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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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记年一愣,不由从他怀里挣出来,有几分兴奋的问道:"这地宫里有宝藏?"
男子哈哈大笑道:"有,不过却是摆着好看的东西,只能看,不能动,不然早就拿去挥霍了,哪里轮的到......"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语调难得的有一丝晦涩:"哪里轮的到二十年前......交不出东西,遭受天下围攻......"
花记年愕然,抬头审视男子的面孔,却只看到男子紧抿的薄唇,和邪魅到惊心动魄的面孔。"父亲。"花记年轻声说着,伸手去拉男子的手,却第一次发现那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回忆,手心有点冷。
花千绝突然沉默起来,良久,又突然突兀的说道:"二十年前,我母亲,在我面前被人杀死的时候,我具体的感觉,记不是很清了,但现在想想......应该是多少有些难过的。"
花记年良久才想起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不料男子大笑起来:"这些伤春悲秋的事情,你应该比我在行多了,走,走,我带你去那里看看。"
他说着,从角落捡起熄灭的火把点燃,大步拉着花记年向前走去,嘴里笑道:"这条路上难得没有什么机关,不过到那里便要小心了。"花记年哪里看的懂他的喜怒无常,只得被他拉着向前走去。花千绝走在这座繁复的地宫,时而右转,时而左行,不知道是否是记忆力惊人,竟然没有丝毫犹豫。
只是要前行的道路比来的时候漫长的多,花记年随着男子一路走下去,不知道走了多久,在这遗失了方向和时间的迷宫中,渐渐的开始疲乏起来。男子手中的火炬一根一根的燃尽,却依然不曾彻底照亮这道路的尽头。
饥饿比想象中来的更快,更不可抗拒。在庞大而交错的地宫中持续前进时,这种饥饿像是在变本加厉的泛滥,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令人窒息的口渴。疲惫和饥渴像是交错攀升的藤蔓一般,在阴气森森的地宫中越发让人绝望和疯狂。花记年咬着牙尝试忍耐,当他看到男子冷静的表情时越发自虐般的压制自己这种软弱的情绪,偏偏这种原本稍加休息就可以抚平的苗头,只会在在毫不间断的行走中燃的越来越旺。终于,青年开始克制不住自己有些疲惫而急促的喘息声。好累,好饿--口好渴......
"父亲。"他轻声说着,斟酌着问道:"我们休息一会......好吗?"c
花千绝似乎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依然正沉溺在某种可怕的回忆里,他继续拉着青年向前走去,直到花记年被他拉的一个踉跄才突然回过神来,轻笑着问道:"怎么不走了?"
花记年呆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花千绝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于是放低了声音问道:"是饿了吗,渴了,还是累了?"花记年本想点头,但是一回想到不久前才发生的那泯灭人性的一幕,连忙苍白着脸说:"我没事,我不饿......我只是想,想休息一会,父亲,我们可以活着出去的,对吗?"
花千绝低笑道:"前面有个石厅,你要累了,在那里睡一觉再走吧。我保证,你一定能够活着出去的。"
花记年没注意到男子遣词中有了些微的不同,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勉强跟着男子,走进拐角处的石厅中。那是一个空旷而简陋的厅堂,只由周围的几根零落的石柱撑起,角落里零星摆放着几张石桌石椅。
花记年又饿又困,很快便蜷曲在石椅上睡熟了,熟的连梦都没有。花千绝在一旁站了一会,举着火把,照着周围看了一圈,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然后把火把插进了石壁的炬台中。自己沿着石壁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然后他半蹲下身子,在石壁的角落里找到一行浅浅的刻痕。
那里写着一行小字,无力而稚气的笔画,似乎是一个饿的浑身无力的小孩子所写,唯一有生气的便是那一横一竖都极为张狂的笔锋,似乎能顺着石壁无限的延展开来。花千绝摩挲着那行笔迹,一字一字划过去,轻声读出来:我,要,活,下,去。
他沉默了一会,又缓缓度到另一边石壁前,那里也有一行刻痕,笔迹深了许多,稚气渐退,但字间的张狂却是改不掉的,似乎写字的人这时也长成了少年,上面刻的是重复的词句,一连三个报仇,字体也越来越大,到最后一个字已有碗口大小,划痕深有一指,触目惊心。
花千绝低低冷笑起来,脸上也变得说不出的杀气腾腾。正在这时,他听到身后花记年翻了个身,嘴里模模糊糊的抱怨了一声:"我渴,好渴......"男子的身子突然便僵硬起来,原本布满邪气的面孔上硬生生出现了一丝柔软。
他侧头思索了一会,才走到青年旁边,轻轻抚摸着花记年苍白的脸颊。想了一会,挽起自己的袖子,将手臂凑到嘴边,突然缓缓地咬住了手腕,白森森的牙齿缓慢而冷静的啮咬撕磨着,很快咬破了自己的皮肤,然后精准的找到了那条最为粗壮的血管,咬破了一道口子,然后将血肉模糊的伤口对准了花记年的唇。
腥膻却温暖的液体汩汩的流入了花记年的嘴里,青年皱了皱眉,似乎并不满意这味道,摇着头闪躲了一会,但慢慢的,他在深眠中也感觉到这种液体缓解了自己的口渴,让快要冒出火来的嗓子顺畅到几乎要呻吟起来,于是渐渐的,嘴唇开始无意识的凑过去,自动的吮吸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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