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记年无意识的看着吴秋屏,他水红色的唇瓣微微颤抖,眉梢间不明显的英气,因为这样茫然的眼神,而显得有几分脆弱。"结婚?"少年迷茫的问道:"和谁结婚?"
吴秋屏笑道:"别一脸妒嫉的看着我,放心......这次可不是什么名门的绝世美人,不过是把一个小姬妾扶正了,叫崔翠儿的。却不知道为何弄的这般隆重。"
花记年颤抖了一下,沉默了很久,才低低笑起来,骂道:"所以说......我看到女子就觉得恶心。"吴秋屏并没听懂这句话,他只在多年前知道这孩子多少有些恋父,当下取笑道:"小公子,你到底是嫉妒那美人嫁给了别人,还是嗔怪堡主娶了别人?"
花记年脸色大变,满脑子只有这句话轰鸣,天空被支离破碎的句子伤痕愣愣的划破--嫉妒,嗔怪......到底是......父亲......还是添香......在嗔怪谁?谁?谁!被发现了吗?谁说的!--
吴秋屏只感觉到一阵虹光掠过,随即药碗翻滚,药汁四溅,他拔出腰间拂尘一挡,震的虎口发麻才接下这招,他勃然变色,先是惊,而后大怒。他怒瞪着持剑在手的花记年,骂道:"你要杀我?就为一句玩笑话?想杀我?--"
他与花记年对视良久,突然仰天狂笑道:"哈!贫道何德何能,原来一手照顾出一个黄眼狗白眼狼!"
他说着,狠狠拂袖,朝阁外大步走去。花记年看着吴秋屏走远,脸上浮现出一抹凄痛之色,想踉踉跄跄的追上去,终究还是卧倒在榻上,拍榻大笑道:"哈哈,都走都走吧,都走了干净!"
他笑到极致,只觉得嗓子渐渐嘶哑起来,犹自大笑不止,最后笑得捂着腹部,身子蜷曲起来,漆黑如墨的长发散乱一榻,衬着他苍白如纸的面庞,和水红色的唇,更增几分凄厉。他嘴里咯咯笑着,额角满是冷汗,屋子里苦涩的药味弥漫,他低低哽咽着,喘息着,嘶哑的狂笑道:"都走,都走,一个都别留下。谁都别把我当小孩,我不是!拿哄人的把戏给别人送去吧!我受的住,什么都受的住。"
朝花阁外一群和他同龄的小女孩还在丢手绢,明明是一样的年龄,屋里屋外,却是两番滋味,少年听她们稚嫩的声音齐齐唱着歌儿,高低婉转:"点点疏林欲雪天,竹林斜闭自清妍,为人憔悴得人怜......"
花记年渐渐停下笑声,朝外面看去,带着薄薄剑茧的手指扒着紧靠床榻的轩窗,嘴角还有一缕淡淡的笑意,他低低问道:"还有下阕吗?"女孩子们先是羞红了脸,然后才齐声应道:"还没来得及编呢......"
花记年笑道:"我替你们编下阕。"他看着那群同龄人,眼里有悲愤,有落寞,有苦涩,有羡慕,有温柔,他微垂了眉眼,轻声唱道:"欲与那人同偕手,酒香和泪落君前,相逢恨恨总无言。"
醇远低回的歌声穿过窗子落入院中,几缕长发贴着水红色的唇瓣,他唱着,眼眸缓缓睁开,温柔的,愁苦的,内敛的,尽似洌滟了万丈红尘。
--"小公子,你到底是嫉妒那美人嫁给了别人,还是嗔怪堡主娶了别人?"
到底是哪一样?是两样都没有,还是两样都有?
红衣褪尽芳心苦,曾记。
--"没有什么东西,会比浮屠堡里的思慕和风月,更让人觉得恶心了。"
23
这场突如其来的嫁娶还在循规蹈矩的筹备,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却并不适用于拿金玉翡翠砌就的浮屠堡,描金的请帖被送到各大门派。那些在江湖中屹立百年不倒的门派,大门用的都是厚达五寸的实心楠木,刷了九层以上的黑漆,镶了数百铜钉,要十余个壮汉才能合力推开--此时却被一张薄薄的喜帖斜插其上,入木数寸之深,在大门上永久的刻下耻辱的刀疤。
这哪里像是在送喜帖,分明是在下战书。浮屠堡的喜宴上本就没留着那些江湖帮派的位置。不过是告知一声,让江湖晃一晃,让混着嫉妒恐惧的丑陋心思通通浮出水面,再用响彻天空的锣鼓声压下去。
这样的帖子,花记年手中也有一张,蘸满金漆的笔,在大红的蔡侯纸上,端端正正的写了两个姓名。花记年躺在床榻上,仰看着这两个名字,颠来倒去的看,也看纸上印的吉祥牡丹,他用手指描着牡丹的轮廓,嘴里笑嘻嘻的吟诗:"牡丹好,还是牡丹好......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华。"
他手指移开,指尖上已沾了薄薄一层金粉,嘴里仍自低笑道:"牡丹好,哪似闲花野草......呵,似这般花花草草随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朝花阁外有人喊道:"小公子,时辰近了......"
花记年应了一声,这才从床上翻身坐起,将揉的皱皱巴巴的外袍除下,拿起一旁整整齐齐折叠着的鲜红外袍,对着铜镜安静的穿上,袍上绣满了吉祥瑞兽,祥云朵朵,一层层金色的丝线妆点成白发齐眉的祝愿。少年已经不笑了,神色谦卑而恭谨,一层层吉服,系好腰侧丝带,然后是白玉腰带,带上石青色的香囊和双龙环佩。他最后才将自己散乱的发丝,束到束发紫金冠中,一根通体洁白的玉簪,缓缓插过金冠,固定好一切。
他看着镜子轻轻的说:"好了,疯也疯过了。可不许再惹人轻视了。"
少年整整下摆,才从镜前坐起,双手推开门扉,门外整整齐齐的站了两派盛装的侍女,为首的领着花记年走出朝花阁,嘴里惶急道:"小公子,快些......轿子已经入了山门了。"
花记年笑笑,慢慢向前走去,他走过回廊,走出庭院,周围还是那样缠满红绸的树,树上还是数不清的大红灯笼,湖上还是那样明明灭灭的莲灯,只是有一片更厚重的红地毯,穿过白虎间,铺过千石阶,直直通向最顶端的甘露间。红毯上绣了令人咂舌的金丝鸾凤,在这条笔直的道路上,顺着石阶的坡度,优雅的如同振翅待飞。
花记年渐渐停了下来,看着水中一根根被金质莲座托起的廊柱,心里突然记起三年前的事情,那也是一个纸醉金迷的夜晚,添香那天梳着碧螺髻,画着浓妆,他站在这条路上不舍得走,翘首而待,等他的父亲。
三年如弹指,皓月常明,四时花开,可三年后的他不单没等到他的父亲,连添香都不见了--添香已经不再是添香,是翠儿,翠儿也不再是翠儿,是他名义上的母亲,造化弄人,世事如棋,每个人都在被诸天神佛颠来倒去的玩弄,偏偏面上还要这样强作欢颜。
远处二十人抬的轿子从路那头,顺着朱红的地毯走来,一步一晃。花记年淡淡笑着,上前三步,跪倒在地上。盖着大红喜帕的女子,一身五彩霞披,巨大的凤冠上缀满了拇指大小的明珠,花记年跪着朝她磕了三个响头,跪在这片在彩烛璀璨的夜色中连绵到天边去的红毯上,恭敬的长呼:"花记年见过母亲大人。"
女子朝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在夜色中看来,依旧白皙如玉,指甲上涂满丹蔻。花记年低垂了长长的眼睫,将那只手托放在自己的手背上,小心的领着她,一步一步的顺着吉祥喜庆的地毯往上走,虔诚谨慎的迈上一级一级台阶,走过众人齐聚推杯换盏的堂厅,走向喜烛高燃,贴有大红喜字的正堂。
夜色醇醇,烛泪微香。花记年嘴角带着一缕温柔而节制的笑容,他的手在烛火下,甚至比女子的手更修长,更美。此刻,他微笑着站在正堂之上,腰杆挺的笔直,鲜红的衣摆被吹起,广袖兜风,在这奢华的金雕玉饰的甘露间中,俊美的如同神仙中人一般。
24
经吴秋屏一事后,几位堂主此刻打量他都带了几分冷漠。可花记年一双清澈而温柔的眼眸,依然含笑,然后他撩起下摆,双膝跪地,磕头长呼:"愿二位福寿永丰,携手白头!"满堂数百人,上至堂主,下至有功之士,此刻都是齐齐跪倒,高呼道:"愿二位福寿永丰,携手白头!愿浮屠堡百尺更进,傲临江湖!"
花千绝一身暗红色的喜服,从高台上走下来,嘴角抿着一缕邪笑,无论是花记年的俊美,还是女子凤冠上的明珠,都未曾使他失了半点桀骜的气概,他只是这样笑着,一步一晃,微带醉意的从座上走下来,伸手挑开女子的红盖,那一点唯我独尊的狂放便彰显淋漓,傲视风华。
花记年笑垂了眉眼,恍惚间觉得那男子朝他直直走过来,恍惚间还以为那锐利的深眸在盯着他看,可最后男子却停在了新妇身前,告诉他这错觉有多可笑。少年耳鬓的发,甚至近的能感觉到红帕掀起时所带起的微风......咫尺之遥,是否便指这刻?天涯之远,是否就说此时?
他还是跪着,满堂的人都跪着,除了那一对新人,男子掀开后随意丢弃的喜帕,在空中,缓缓的,缓缓的飘落,最后居然罩在了少年的头上,慢慢的将他接近僵硬的笑意遮挡起来。少年在红盖下的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直到周围稀疏的笑声依稀可辨,他才缓缓抬手,自己把头上罩着的红盖缓缓掀下。盖头下的笑容还是绽放着,似乎会永远定格在那里,温柔的,恭敬的,节制的。似喜还悲。
谁在你年少时入梦来,也是这样大红的轿子,吹锣打鼓,没有艳丽的红绸红缎,只有漫无边际的曼珠沙华。--"今生今世,愿求相爱。"
有一个秘密,天知地知,我知你未知。有一晚红浪被翻,天知地知,我知你未知。因此,这萌芽的情愫,便永远差了一步。这浮屠堡中最恶心的风月和思慕,我知你未知......
堂外鞭炮开始轰响,少年似乎从梦中惊醒,朝四下张望,发现所有人都在看自己,或忧或虑,于是笑笑,从地上站起来,拍拍双手,各有千秋的佳人便捧着美酒,如流水般从正堂各个角落轻移莲步款款走入。珍藏数旬的美酒,豆蔻华年的佳人
场子登时热了起来,不过数盏茶的功夫,便是躬筹交错,推杯换盏。苏媚娘酒到酣处,随手扯下外袍,穿着贴身的大红小袄,笑如花枝乱颤。两位宴主人已经离了这场鱼龙混杂的宴席,只剩下花记年带着温和的笑容,站在正堂最中间,招呼来来往往嬉笑打骂的醉客。场面即便不是五花马千金裘,也是红酥手黄藤酒,众人尽欢,举世皆醉。
享乐到最后,连满天星子都沉了,子夜风露深重,渐渐就有人告退了。走的时候,都拿上一樽美酒,站在花记年面前,说一句祝福的话,一饮而尽。少年依规矩要回酒,于是笑着也尽了一杯,道一句回礼的话。来一个人,便对干一杯,送走一个。来了无数人,便干了无数杯,送走无数个。
最后夜彻底的黑尽了,连煌煌的龙凤喜烛都满是烛泪,剩下点点萤火,他还站在喜堂正中,直直站着,最后一个客人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满身酒气。花记年看着他笑,喊:"吴叔叔。"吴秋屏看了他一眼,然后把怀中抱着的一个小酒坛递到他怀里,转身离开了空空荡荡的喜堂。在这时候,满堂高烛终于燃尽,火苗往上暴涨一点,霍然照亮了惨然的大红双喜,然后呲啦一声快速的泯灭。
花记年独自一人站在黑暗中,呆在空空荡荡的喜堂上,微笑着,静静看着四处袅袅升起的清烟,抱着吴秋屏给的那坛酒,又站了一会,才缓缓走出去。他走下千石阶,酒意慢慢冲上来,他迷迷糊糊的爬上一棵最高最大的树,然后敲碎那坛酒的封泥,大喝起来。那酒有奇异的苦味,灌进喉里如同灌进一口火。他喝的衣襟尽湿,高举酒坛,眉眼渐渐生动起来,醉染双颊,他咯咯笑着,打破夜色中死一般的寂静,看到树下有人在看他,于是朝那人笑喊:"楞着干什么,喝啊,都来喝啊,今夜,不醉无归!"
男子冷漠的看着他,有些不悦的说:"你喝醉了。"
花记年歪着头看着他,沉默了很久,突然在树上闭上了双眼,小声说:"很晚了,我要睡了。"
男子不悦的冷哼了一声,问道:"照顾你的丫鬟呢,怎么不看着你。"
花记年笑的迷迷糊糊,答道:"她嫁给你了。"
25
花千绝冷眼看了他一会,在下一个瞬间,就轻松跃上他坐着的那根树枝,伸手拿过他手中的酒坛,放在鼻子下闻了一下,突然邪笑起来:"这里面料很足,谁给你的?"
花记年愣了一下,才笑着说:"好像是吴叔叔。酒里有什么特别的?"
花千绝把酒坛随手塞回他的怀里,在他旁边的树枝坐了下来。少年感到男子衣袖带起的风在脸上拂过,于是眼睛斜斜的看过去,笑容有几分怅惘和惬意。男子看着他,嘴角也有几分打趣的弧度,他低笑道:"还能有什么?虎骨,虎鞭,甲鱼,虫草,何首乌......都是大补的好东西。"
花记年怔在那里,好一会才伸手去摸自己的鼻子,轻笑道:"他以前提过要给我补补,我还以为他已经忘了这事。"
花千绝哈哈大笑,刀削般的五官此刻更具魅力,他伸手点点花记年的胸口,笑道:"怎么,这么快便不行了?"少年大笑着避开他的手指,低低答道:"怎么可能。"
花千绝看着他,随手摸向他丹田下三寸的地方,打趣道:"那么,喝了那么多加料的好酒,有什么感觉吗?"少年微愣,笑容却越发的甜美,只见到一阵红袖翻飞,他已在瞬息之中从原来坐的地方站起,在枝头脚步一旋,腰身一转,避开了花千绝的那只手。
男子看着他的红袖在空中翩跹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站在几步外细柔的枝头,像是树上刚刚开出的一朵硕大的花盏,不由展颜笑道:"你的轻功,总算练的有几分意思了。"他看着少年慢腾腾的走过来,含笑把玩在刚才那一个瞬间取下来的白玉发簪。
花记年也在笑,他右手上绑了一根红色的绳结,迎着男子的目光,他慢慢把缺少了发簪固定的金冠从头上取下来,满头黑发散落在还显单薄的肩头。他在这黑暗的暧昧的夜色里,手指如彩蝶穿花,解下手腕上红色的绳结,束起长发。这一连串动作里他故意放慢了节奏,带了一种似是而非的轻柔和妩媚。少年用湿润而明亮的眼眸看着男子,微笑着问:"还比吗?"
花千绝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好啊。"少年只觉得有风飒然的吹拂着他的眼睛,水红色的嘴角于是弯起一个有几分淘气的弧度,左手还抱着那坛酒,脚步一错,再错开。从树下开去,只能看见黑色里依然闪烁着油绿的微光的参天古树上,两个身着大红衣袍的人在每一根树叉上追追逐逐,纷纷合合,树枝却巍然不动,只有树叶轻摇的沙沙轻响。
红色的绳结不久之后就被男子再次扯下,花记年呆了一会,甚至试探的去摸摸,只摸到散落如流水的发丝。他低低笑了起来,重新坐回枝头,把那坛加料的酒一饮而尽。花千绝站在他不远处低笑道:"你才多大,喝水便跟喝酒一样,我原本以为你醉了。"
花记年笑着,原本恭顺的眼神,此时湿润的带着明亮的水雾,眼角有几分妩媚的红,也不知道是美酒醉人,还是夜色醉人。他笑答道:"以前......我喝酒醉过,惹了大麻烦。后来这几个月,我便天天练,躲着人练,后来......就千杯不醉了。"
男子不置一言,随手帮他把长发重新扎起来,转身似乎要走,花记年伸手扯住他的袖子,轻声说:"父亲......你真正练到千杯不醉的时候,会不会也怀念喝醉的滋味?"
男子低低笑道:"我生来便千杯不醉了,不如你告诉我喝醉的滋味?"花记年不再开口,他闭上眼便是那个酒香四溢的夜晚,也许吴秋屏配的酒真的有效,薄欲如他,终于也感受到从腹中汹涌起来的热流。
没喝醉过,便不知喝醉的醉忘千愁,没动情过,便不知道动情的愁肠百转。这世上万般花草,是否真有一样,能让男子黯然销魂的?花记年看着他,沉默良久才再次低笑:"我真是傻,洞房一刻值千金......见到父亲大人太高兴了,居然忘了问......你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