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恍若未闻一般,直到身边的侍女急的轻推了他一把,他才悠悠反映过来,木然的接过,眼窝在烛光辉映下染了一层暗色的阴影,看上去有几分憔悴和疲惫。男子剑眉一挑,森然问道:"你不谢我?"
少年咬了咬牙,突然抬头瞪着他,面色阴郁的笑:"我谢你!"少年说着,四下看去,见满座都是惊恐的目光,似乎都以为他当即会血溅堂下。花千绝确有几分不悦,更多的是不耐和不解,他的手轻轻的拍在白虎玉座的扶手上,挑眉喝道:"你还有什么不满?如果你像胆小鬼一样的害怕了......我大可以叫一堆影卫暗中跟着你。"
花记年漫不经心的看他,淡漠的说:"随你,随你,父亲。"他将那包袱随手抗在肩上,转身就走。花千绝眼中浮现了几丝轻蔑,低骂道:"没出息。"
少年闻言,脚下一顿,慢慢侧过来半个脸,回头看着他高坐阶上的父亲,冷笑道:"随你怎么说,随便。"他看着花千绝,嘴唇缓缓的做出几个无声的口型:我-要-出-去-了,再-也-不-要-见-到-你──
他说着,用脚揣开厚重的,几百斤的黑漆大门,大步走了出去。
花千绝锐目一闪,看着少年颤抖的双手,慢慢被门后的阳光裁成剪影,嘴角缓缓抿起一个弧度,他低笑:"这句......真是听厌了的话,还是跟小孩子赌气一样。"他环顾左右,左右颤颤,无一人敢接口。
第五章 汀州无浪复无烟
花记年,浮屠堡堡主独子。
工心计,美姿容。年十四而入江湖。大隐三年。
这世上多的是赌气的故事。少女与心上情郎发生口角,往往便一气之下许了他人;男子与知交故友发生争执,往往便永世不相来往;剑客与江湖中人一语不合,往往便挑起一场月下的斗剑。一时的赌气可以带来很多种结局,譬如说受伤,割席,殒命,永失所爱,国破家亡──
如果说花记年的赌气像孩子一般,也未免太瞧的起小孩子了。那年,下山的人才走到山脚,送别的人还未回到堡中,花记年一身白衫,有十二位影卫跟在少年身后,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一行人走到碧水河畔,少年牵了白马去河边浣马,泠泠碧水,上下天光,就这样一眨眼的功夫,花记年便彻底从影卫眼中消失了,或者说 ──从浮屠堡所有密探的眼中,从花千绝的情报网中,消失了,且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结局对浮屠堡中人来说,无疑是始料未及的。众堂主没有上前几次一样冒死进谏,或多或少还是对花记年存了期许。这群三教九流行使偏颇的堂主们,原本依依不舍的送走了人,正准备坐在大椅上静候少年旗开得胜,以及连连得胜,甚至长胜不败的好消息,正睁大了眼想象少年横扫江湖,快意恩仇,挑遍名门正派后,大声报上浮屠堡名讳时的风发意气。乍听到这个消息,如同烈日炎炎之中兜头泼下的一盆冷水,半是惊疑自责,半是慌乱无措。
花千绝听到了这个消息,也不过是微微抬了抬眉毛,直到浮屠堡倾力在江湖中翻了三月,还如同大浪淘沙一般竹篮打水,终于淡淡说了一句:"别找了,随他在外面晃。早该懂事了的人,不料,我还是高估他了。"苏媚娘战战兢兢领了旨意,眼珠转了转,还是指示手下又找了一年有余,一无所获,这事才渐渐被搁下了。
江湖日升,英杰辈出,一个少年赌气的出走,既没有带来任何的受伤和流血,也没有被拆散的鸳鸯和蝴蝶,侍女们偶尔会记得少年温柔的眼眸,堂主们偶尔会记得他恭敬的语调,但更多的是渐渐淡忘。花千绝挥手震起丝竹和暖阳,那身着白衣的身影就被漫天红袖吹散。这样懦弱而平淡的赌气......即不够慷慨成仁,经不了史家的刀笔,也不够悱恻缠绵,入不了文人的法眼。
再一年,新进堡的女孩,不知浮屠堡有记年。
30
毕州。
毕州,自古便是被珠玉堆满了的温柔乡,销金窟,多少豪商巨贾一掷万金。毕州最负盛名的是还真山庄,最风流多情的是还真山庄的沈公子,最繁华之地是被还真山庄属下的钱庄、票号、当铺、镖局、古玩店堆满了的朱雀街。
威远镖局后院。
"阿方!"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妪大声喝道,花圃中,一个佣人打扮的少年恍然站起来,低头应了一身,拍拍手上的泥土,转身就冲向佣人房,却被老妪提着耳朵抓了回来。
"你又在玩!整日里只知道玩!"老妪大声怒骂道,少年脸色红窘,身材欣长,在老妪面前却只是一个劲的低头,用手比划着,尘土满面,看上去五官平庸无奇。老妪怒瞪了他一眼,这才放缓了口气说:"你啊......整天就把时间放在花圃里,缠情花每枝都花开并蒂,花盏缠绕致死──你今日把它们都扯开,它们明日里又开始彼此缠绕,不是刘婶说你,你还是应该尽快学门本事,日后帮掌柜记帐什么的也好。"
少年听了,恭敬的点头,又用手比划了一下,才低着头进了房。随着佣人房门扉轻轻合上,一阵喧嚣声乍然从镖局前堂传来,越来越响,然后听到女子娇叱道:"滚开!别挡着我的路!"接着是稀稀疏疏的推打声,几个身着土黄布料打杂的下人匆匆忙忙的拦着她,满脸为难,连声劝道:"这位小姐,这里可是钱庄的后院......都是女眷......"
女子喝道:"废话,我难道是男的不成......照我来看,既然后院都是女眷,理应我进来,你们出去!"她说着,越发肆无忌惮的在后院来回张望,怒笑道:"她好大的面子,居然不见我们,可我今日偏要好好的见见她。"
少年坐在大通铺上,听着房外动静,眼角微垂,手里安静的擦拭着一个粗瓷茶杯。那动静越演越烈,然后悠悠传来一阵香风,是竹林婆娑的声音,环佩叮当,佳人莲步,少年"啊"了一声,从大通铺上站起,几步走到窗边,用手拨开竹帘,看到后院花木交汇的幽径之上,南北分庭抗礼的站了两个女子。
南边那个女子一身青衣少女,腰缠璎珞,斜配宝石剑鞘,柳眉斜挑,带了几分半嗔半怒的娇憨美艳,北边的女子则不施粉黛,白色长裙逦迤一地,清丽脱俗的如同九天玄女。这花木婆娑的后院,站了这样两位美貌女子,连艳丽的花朵都失了几分颜色,让人目眩神迷,不知不觉间心授神予。
那几个下人慌张的叫道:"伊小姐。"
青衣女子挑眉骂道:"秋衣,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伊心愁宽袖缓摆,层层轻纱浮动,如同云岚环绕一般,她轻声叹道:"夏纱,别忘了我们是还真山庄的人......又不是金刀阮家的人,你说我忘恩负义,你就对得起沈公子吗?"
夏纱勃然怒道:"当年阮公子为了救你一命,可是差点死了!"伊心愁面色微变,转瞬又平静的笑了出来:"昨日种种一如昨日死,自从阮惜羽和沈公子割袍断义的那天开始,我就不记得世上有什么阮公子了。"
夏纱面色愤恨,欲要再辨,听到身后一句和煦却疲惫的男声响起:"夏纱,不必说了,我已经......很谢谢你了。"少年轻轻颤了一下,在房中远远窥去,一个淡绿色的身影从镖局前堂缓缓度过来,风华绝世,身材出落的更加欣长,比起几年前,面色却有些憔悴。
空气在这一刻如同凝固了一般。阮惜羽抬头看着伊心愁,看到她别过脸去,露出一个苦涩却温柔的笑容,轻声说:"我知道你恨我......可这次景帝要灭了阮家,关系的是阮家百口人命,我......不在乎死,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他们从小看我长大,照顾抚育我这样不孝的儿子,我即便百死......"他说到这里,脸色越发的惨败,欣长消瘦的身影几乎有些摇摇欲坠。
他晃了一会,又握紧拳头强迫着站直,苦笑道:"我这次本想变卖阮家所有家当,送到宣州去换我爹娘一命......可没想到,当铺不给我典当,票号不给我兑换,钱庄不给我存取,镖局不给我押运,我得罪的是沈公子,要赎罪应该是我一个人,为何偏要在这要紧关头...... 牵扯上我年迈的父母!"
他说到这里,语气几乎哽咽,伊心愁用手按着胸口,努力呼吸几下,突然笑起来:"我不怕告诉你,还真山庄要绝你的生路,易如反掌......我只是想要你知道,你今日心痛难过,可知道沈公子这一年的心痛难过......"
阮惜羽抬头看她,突然笑道:"秋衣!......心愁!算我求你不成。"他说着,突然撩起下摆,朝伊心愁跪了下去,两位女子脸上瞬间惨白,伊心愁下意识的想去扶,又猛然收回手,背转身去。阮惜羽绝望的看着她,突然用力的磕起头来,嘶哑的祈求道:"求你,算我求你,放阮家一条生路,放我父母一条生路,求你让我孝顺一回......我还来不及成人懂事,求你别让我失了赡养他们的机会!我求你!"
夏纱哭着想把阮惜羽扯起来,偏偏他跪的如磐石一般,眨眼间便头破血流,伊心愁的背影颤抖个不停,犹自死死的忍着不转身,任由磕头的声音绽放在石板路上,清脆的可怕。就这样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熙攘的人声再度传来,下人们还来不及惊呼,伊心愁还来不及转过身来,阮惜羽便觉得一阵大力袭来,身子被人用力的拉起,他感受到丧失已久的温暖热度,突然间眼泪和着血一起流下来,他颤抖的朝那个人跪下来,颤抖着求:"沈公子,沈公子,请你原谅我的不懂事......救救我们家,救救我爹娘,我求你,惜羽求你了......"
他说着,正要用头去磕地,又被人拉起来,这拉扯之间,阮惜羽因为这连续几日不眠不饮心神衰竭,此时灯枯油尽,终于眼前一花,晕了过去。沈频真冷然环顾左右,伊心愁颤抖的说:"公子,要怪就怪我吧,是我私下定的主意,没告诉你,只为给你出一口恶气。"
沈频真咬牙道:"你做错什么!你做的很好,好的过头了!是我做错了!我跟他说好了要好聚好散......你参合什么!"
他说着,一甩袖,怀中紧紧搂定阮惜羽,背对着她喝道:"他要卖什么家当,你就双倍的付钱给他,他要兑现什么银两,你就成箱装好了雪花银送上门去,他要押送什么东西,你就规规矩矩的出镖!他父母危在旦夕,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就唯你是问!"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疲惫的摆摆手,抱起阮惜羽,转身往前院走去,淡淡吩咐道:"出镖的事,就由你亲自送到宣州皇城去,用银两去保他父母的命......毕竟是几百万两银子,这样也稳妥些。你准备一下,挑几个合适的小厮照顾你。"
31
在房内偷听已久的少年,听到最后一句,愣了一下,然后匆忙的反锁上房门,在大通铺最角落的床榻上摊开一床棉被裹住身子,侧身假寐。过了大约两柱香的时辰,有人开始轻轻的敲门,伊心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方。"
少年微微蹙了蹙眉头,用棉被将自己裹紧了些。伊心愁就在外面敲了好一会,然后幽幽的叹气声就顺着门缝传了进来。天下女子寂寞惆怅的心绪不知被多少骚人墨客细细刻画过,沾了泪迹的纱帘、湘竹、春衫和凋残的妆容,终究比不过这样一声拖长的叹息,哀伤委婉的像凉风惹来的春愁,独上高楼,欲说还休。
少年闭上双目,这位管着镖局乃至整个还真山庄外面生意的少女,自从三年前在河边捡了他回来,便对自己异常的热心。那些少女骨子里埋藏的最深的恩怨痴缠,她都一一向他哭诉。只是,如果人沦落到像她一般,只敢跟一个哑巴说心里话的时候......也未免活的太孤独,太寂寞了。
门外传来钥匙碰撞的清响,少年一惊,呼吸却渐渐平静了,如同已经安详睡去了一般。满头华发的刘婶推不开反锁的门,便替女子打开紧闭的窗户,伊心愁顿了一下,从窗户轻轻的跃进来,犹豫了好久,才坐在少年旁边,她推着他,轻轻的叹气:"小方,我跟你说,我今日......"
少年的手臂僵硬了一下,感受到赤热的眼泪滴落在他手臂上,这滋味他已经开始熟悉,从三年前起,少女就这样,常常坐在他床边,轻轻啜泣着──这样清丽脱俗的佳人,这样庸碌残缺的仆人,为此他也不知道遭了多少打骂和白眼。
她渐渐哭起来:"小方,今天,阮公子跪下来求我......我心好痛,可是一想到他那样拒绝了公子......我,我......我想他以前说很爱很爱公子一定都是骗人的,所以,我就......"
棉被下装睡的少年沉默了很久,终于还是伸出手去,拍了拍女子的头。没事的,心愁。少年用眼神温柔的安慰道。别哭,没事的。
三年前,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哭的时候,恍惚间只觉得袖子被打湿了,耳畔只听得见她的哭音:"小方,你不知道几月前,我陪阮公子去盗书......浮屠堡里,我遇到......"
遇到一位少年公子。
"阮公子为了救我,病的快死了,沈公子他......"
不眠不休,日夜守候。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恶人,我真是瞎了眼了,我日后碰到他──"
定要手刃仇凶,千刀万剐。
本就是少年熟知的剧情,不料从另一方嘴里说出,倒有别一番滋味。每个人有各自的堡垒,高举利剑,为各自的正义,马革裹尸......却不知总会有人受伤,惹的清丽的容颜上泣涕涟涟。少年无力的看着被泪水打湿的袖子,正在云中雾里的神驰天外,只听少女道:"我家里有一块翡翠,我娘说,只能给我的意中人。"
那时候,少年一颤,突然僵在那里,清丽出尘的少女拉住满面尘土的少年的袖子擦拭泪痕,断断续续的哭诉:"我给了他。"我真是瞎了眼了。
一块翡翠,被少女柔美的指尖系上另一个少年的颈项。若有因缘,定能再见。
于是,再见了。三年前的碧水河下流河畔,少年戴上人皮面具,跳河潜逃,却被河底的暗流折腾的筋疲力尽。
世上有许多浊流暗涌的河,十四年的阅历认知无法渡过每条暗河。他其实很想知道,如果他的父亲一直找不到他,然后放弃了他,直到自己得不到的救赎的尸体在河道中渐渐腐败长满绚烂的绿苔,那么,到最后真相大白的一刻,当父亲得知自己的儿子未曾在江湖中逍遥过一日,而是静静死在河底,在死前绝望的祈求父亲能拉他一把,拉住他的手──父亲到底会是怎样的表情?是否还是混不在意的冷笑?
挣扎在离岸边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绝望之时,一只柔软的手把他拉到岸上,
"你没有地方去吗,要跟着我吗?你......叫什么名字?"少女柔声问她刚救上岸的人。
少年拾起一根树枝,在柔软的河滩上写字:方-开-
"方开?放开?"少女笑问:"你要放开些什么?"
少年握着树枝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一笔一画的写道:放-开-不-该-握-着-的--
从一个藩篱跳到另一个藩篱,从一个牢笼飞入另一个牢笼。同是故人,他选择更温柔的那一个,哪怕需要更深沉的隐瞒和更浓厚的伪装,少年想,谢谢你拉我。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我真是瞎了眼了。"少女啜泣道。当少女第一次的哭诉终于在无数哽咽中结束时,泪迹未干,却终于破涕为笑,道:"幸好有小方在,我不敢跟别人说,幸好有你在......"幸好有我这个哑巴在吗,没办法泄露你的秘密,少年听着,微蹙了眉,想挣开被束缚的手,少女却搂的更紧,轻轻问:"我一个人,总觉得寂寞。以后,还能常常来找你诉苦吗?"
少年愣了一下,他从未想过在一个地方呆很久,他出堡后,有很多想去的名山大川,仙观古刹,也想过实现以前的愿望,在半晚的孤舟上听寺庙的钟声,在无人的山峦上静看残阳如血,隐姓埋名,古道西风,一路流浪。他想拒绝,却感受到了层层衣物下,那块贴肉藏着的翡翠的热度。 ──"我家有一块翡翠,只给我的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