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到牠不能生为止。」顾先生的语调再平淡也不过。

老天！多么骇人的命运！宋沛元完全不能想象这个情景！虽然他明白名犬繁殖场一定能提供小毛优良的生活环境，也会有营养丰富的食物与细心的养育照顾，但是，在情感上他就是不能够接受让小毛去繁殖小狗！

的确，他承认，生命之所以存在的最基本意义就是要繁衍下一代、延续这个种族的基因，不过，难道生命没有权利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与快乐吗？一辈子被关在繁殖场里，唯一的目的就是要牠不停地生小狗，再不断将牠的孩子拿去卖掉……他不相信这种生活对一只狗来说会是快乐的！

没有注意到宋沛元极度苍白的脸色，顾先生开口说道：「时间差不多了，我想我应该把牠……」

「──等一下！」宋沛元阻止了他：「我愿意买，我愿意跟你买下小毛，用任何你希望的价钱。」

「这……」顾先生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宋沛元会说出这种话来。

「我是说真的，我愿意出钱买下牠。」宋沛元的语气依旧坚定。

「但是我不会卖，」顾先生起眼睛开始盘算起来：「我已经决定要留下牠了，让牠来繁殖小狗，我想我的获利会比直接卖掉牠来得多，毕竟上次我已经损失好几只小狗了，多少也要……」

「但是我也养了牠三个月，我们已经有感情了，如果你愿意……」

「我说过我不卖！」顾先生毫不客气地打断宋沛元的话：「我不管你们到底跟这只狗的感情是如何，总之，这只狗是我的，我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要牠生就生、要牠死就死，你们根本无权置喙！你们要搞清楚，牠是我的财产……」

「不！牠不是你的财产！」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沉终于开口反驳了：「任何一个生命都不会是谁的财产。我承认你在法律上的确拥有小毛，但是你对生命就连一丁点的尊重都没有，我必须说，你的态度根本不够资格拥有小毛！」

宋沛元惊讶地转头看着沉，他从来没见过沉的神情竟是如此庄严！的确，在一个热爱动物胜过人类的沉面前，这男人居然说出这种充满歧视性的话语，也难怪沉会忍不下这口气了。

就在宋沛元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沉却彷佛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立即用眼神阻挡了他。

「我再强调一遍，小毛在法律上的确是你的狗，但是希望你能够用尊重的态度好好善待牠，不要再让牠受到伤害。」沉的语气稍稍和缓了些：「好了，现在你可以把牠带走了……记住我说的话。」

听到这里，宋沛元紧张了起来，他大声嚷嚷着：「喂、喂！可是……」

「──这没什么好争辩的，」沉静静地说：「小毛是顾先生的狗，这是不会改变的事实。」

看着那个男人带着胜利者的姿态硬是把不停反抗的小毛牵走，宋沛元浑身瘫软无力。他想，他永远也忘不了小毛走出大门前所发出的尖细呜咽声以及牠频频回头看着自己的无辜眼神。

可爱动物医院 20 (完)

一时之间，宋沛元还不太能接受小毛被带走的事实，他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那个男人把小毛牵出去，然后，小毛被关进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笼子里，接着有两个年轻男子走过来，把笼子扛进一辆车中。车子引擎发动，扬长而去。

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有种奇怪而陌生的情绪涌上心头。约莫是这股情绪太过汹涌强烈了吧！它需要一个及时宣泄的管道，因此，它们选择了他的眼眶。眼眶涌出了酸楚的泪水，宋沛元满脸通红地转过身去，拿了自己的活页夹就快速离开动物医院，他不想被人看见他这副狼狈的模样。

沉没有阻止他，他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勉强打起精神继续着手边的工作；而看到沉一言不发，菲菲也没有多说什么，她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

晚上十点多，安顿好动物医院里的一切琐事后，沉锁了铁门，走到公寓楼梯间按了二楼的电铃。

「哪位？」宋沛元的声音有气无力地从对讲机里传了出来。

「是我，沉。」他犹豫了一下：「请问……请问我可以上去吗？」

「……嗯，」宋沛元应了一声：「你上来吧。」

爬到二楼，宋沛元早已打开房门等着他。在宋沛元的招呼下，沉走进客厅、拣了沙发的角落坐下，而宋沛元则是搬了张凳子坐在他的对面；直到这时，沉才好好地观察了一下宋沛元──他穿著背心与宽松的运动裤，顶着一头乱发，双眼看起来很无神，眼皮也有点浮肿。

「你一定很没办法理解我今天的做法，对不对？」沉用忧郁的眼神看着宋沛元。

「不，我可以理解，我完全可以理解，」宋沛元摇摇头：「你说得很有道理，小毛本来就是他的狗，如果他真的不愿意卖给我，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在这种情况下，我跟他吵也没用。」

「我……我的心里也不好过，」沉轻声说道：「如果不跟你谈谈，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什么意思？」宋沛元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一向坚强的男人：「你怎么了？」

「如果我知道结果会是这样，也许我不会去联络那个人，」沉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也就是说，今天这个糟糕的局面是我造成的，对不起。」

「你在说什么啊？你不需要为了这种事情自责，」宋沛元露出一个理解的微笑：「你当初的那份考量并没有错，你很体贴地为别人设想，正因为你知道失去心爱的宠物是怎样的心情，你不希望看到这种事情再度发生，所以你才会带小毛去检查芯片啊！」

「你的出发点绝对是好的，这无庸置疑，」宋沛元耸耸肩：「而我，我只是自私地想要留下小毛，根本没想这么多……你比我好太多了。」

「但是，我却让你这么难过……」沉悲伤地眨了眨眼睛。

「你想太多啦！」为了冲淡这个忧愁的气氛，宋沛元想也不想地就伸出手把沉的头发乱揉一阵。不过，这个举动却让他们两人想起同一件事来。

……这个动作，就好象在摸小狗一样呢。

「哈哈，原来我还是比较敢摸人，不敢摸狗，只可惜──」说到这里，宋沛元却倏地收了口。

沈知道，宋沛元是故意装开朗又刻意用大嗓门嚷嚷的，只不过他的意图太明显了，连他自己讲到最后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硬生生把话语绞断。看着宋沛元手足无措的模样，沉自责的情绪又冒出来了。

「小毛都是因为我的关系才被带走的……」彷佛在强忍着什么，沉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我该怎么弥补你才好？」

「你又来了！刚刚不是才跟你说过别为这件事自责吗？」宋沛元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道：「如果你那么希望弥补我，就让我抱一下吧！怎么样？」

听到这个完全不在预期之内的答案，沉愣了愣；他睁圆了眼睛看着宋沛元，那对清澈无辜又略带点惊吓的墨黑色眼瞳实在像极了一只纤细敏感的小鹿。宋沛元被他这么一看，自己也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了，正当他想叫沉别当真时，沉的响应却让他在原地停格了好几秒。

「……好。」沉轻轻地点了点头。

宋沛元没忘记沉是多么害怕人与人之间的碰触，即便自己未曾被他推开过，但是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些担忧。他谨慎地凝视着沉，直到对方又轻轻地点了头，他才敢伸出双臂。

他倾身向前，温柔地环抱住眼前的男人。

宋沛元把自己的下巴靠在沈的左肩上，感受着对方身上传来的体温与淡淡香气……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噗通噗通的剧烈心跳！他觉得自己的脸已经热到快要烧起来了！然后，最可怕的是，自己的心里居然还开始冒出一些不太纯洁的念头来……他真害怕沉会一把将自己推开。

不过，沉并没有这么做，相反的，他对这种温暖的碰触第一次有了响应。虽然犹豫了一下，但沉还是伸出手、也轻轻地回抱着宋沛元。

他一直不知道拥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肢体的轻触有着什么样的意义。这个拥抱让他知道宋沛元真的不怪他，而且，那个男人愿意倾他所有的力量让自己快乐……这个发现让他几乎濡湿了眼眶。

「怎么了？」这么接近的肌肤相贴，宋沛元当然发觉了沉激动的情绪。

「……没事，」沉把脸埋进宋沛元的肩：「……再抱久一点好吗？」

「嗯。」

一直到第二天某个时刻来临之前，宋沛元几乎以为这就是他生命中最幸福的一瞬间。

下班后，宋沛元照例到可爱动物医院晃晃，不过，等到他推开门，发现屋里安安静静的、再也没有一阵兴奋疯狂的吠叫直冲耳膜时，他忽然觉得好孤单。真傻啊……他在心里这么念着自己，因为自己居然忘记小毛昨天已经被带走的事实了。

而动物医院里的其它两个人则是像平常一样地工作着，但诊所里的气氛的确是太安静太严肃了些。他看见菲菲正在帮一只马尔济斯犬梳毛，沉则是拿着一本讲义正在出题考菲菲；宋沛元猜想菲菲八成是要考试了，才会拜托学长帮她测验。

小毛不在了。宋沛元明白，这是大家之所以没心情谈笑闲聊的原因，动物医院里就连一向最聒噪吵闹的鹦鹉小乖都缩在鸟笼里不吭一声。于是，宋沛元开始想着自己要怎么把气氛炒热一点，他实在受不了这种诡异的沉默。

不过，就在他好不容易想到一个其实不怎么逗趣的笑话打算跟大家分享时，却听到了一连串熟悉的声音，这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出现了幻听。

「汪、汪、汪……」「汪、汪、汪……」

好熟悉、好熟悉的声音啊！不过……应该不可能才对呀！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自己听错了还是……？然而，不只是他，现在就连菲菲与沉都停下了动作，一致转头望向门外。

紧接着吠叫声而来的，正是一只个子很大、脸上却还堆满稚气的黄金猎犬。牠跑得又快又急，差点把牵着牠的那个中年男人拖倒在地；那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一边喘大气一边用外八字跑着，整个画面看起来非常不协调，简直滑稽极了。

「小、小毛？！」

宋沛元讶异地立刻打开动物医院的大门，然后，在小毛就要跳起来扑向宋沛元的同时，那个气喘如牛、汗如雨下的中年男人实时拉住了牠。

「顾先生，这……」沉一脸惊讶地问道：「这究竟……」

「──我受够牠了！牠简直是一只疯狗！呼呼……」顾先生一边喘气一边怒吼着：「牠昨天一整晚都在嚎叫，弄到最后繁殖场里所有的狗都跟着叫，害我被开了一张噪音罚单……呼呼……然后，给牠食物牠也不吃，牠甚至还狠狠咬了我一口！」

小毛会咬人？！宋沛元不可置信地看着一边喘气一边滴着口水的小毛，完全无法想象小毛发狠起来会是什么模样。不过，当他瞥见顾先生右手掌上层层包裹着的白色止血绷带时，他却不得不相信，看起来傻气十足的小毛确实具有保护自己的本事……狗，本来就是狼的后代呀。

「我要告诉你们，牠真的是一只疯狗！我不知道你们当初到底是怎么养牠的！」顾先生气急败坏地吼道：「总之，牠那恶劣的脾气与暴戾的性格根本没资格繁殖后代！牠的遗传基因会把黄金猎犬的声名都毁掉，我的繁殖场绝不允许……」

「──我们愿意向你买下牠。」沈态度温和地打断他的话。

「喂！」顾先生还是紧紧牵着小毛，不让牠脱逃：「你们要弄清楚，虽然这只狗基因低劣，但是牠好歹也是纯种……」

「这个我知道，」宋沛元把手插进裤袋里：「刚刚那位先生不是已经说了吗？我们愿意依照你开的价钱买下牠。一句话，你卖不卖？」

顾先生瞟了宋沛元一眼，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此时，宋沛元的心情可以说是紧张到了极点！表面上他装出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但是他内心里却激动万分……小毛现在就在自己身边，而且，很明显地，顾先生并不想要留下牠！这是个好机会啊！老天保佑……

同时，沉也神经紧绷地观察着他们两人脸上的表情，深怕一个不对劲，小毛又要再度离他们而去了；菲菲则是浑身僵硬地杵在一旁，她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像现在这么难熬过。

「给我一个满意的价钱，」思考了一会儿，顾先生缓缓说道：「……然后，牠就是你的了。」

「──太好了！」他们三人大叫起来，同时立刻弯下腰去拥抱小毛，小毛则是开心地在他们的脸上猛舔。

这是宋沛元第一次这么发自真心地去拥抱一只动物，而且，因为实在是太高兴了，他一点也不在意小毛把口水糊在自己脸上。

就这样，小毛回来了。

顾先生离开后，沈解开小毛身上的链子，小毛兴奋地飞身往沉跳去，一点也没有考虑到自己逼近三十公斤的体重足以把一个大男人扑倒；小毛黑色的湿润鼻头不停地在沉身上抽动嗅闻着，就好象在跟好久不见的老朋友打招呼一样，而沉则是被撞得跌坐在地上，却又紧搂着小毛哈哈大笑。

宋沛元看着他们，心中竟涌现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感动。

有时候狗真是一种叫人惊奇的动物，就算只是几个小时没见面，但牠们看到你时那副雀跃的模样，彷佛是你们已经分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而牠们看着你的那个眼神又是多么的专注、多么的忠诚！牠们耿直的眼神会让你觉得你是牠们心目中最重要的人物！

玩累了，小毛蹦蹦跳跳地跑去喝水，沉则是微笑着站起身来，然后他温柔的目光与宋沛元交会了──就在这短短一那，宋沛元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来。

宋沛元想到，自己的生日好象就是明天呢！嗯，再过几个钟头，他就要二十八岁了……当然，他并没有忘记自己之前一直希望的、想要在二十八岁生日之前达成的目标，只不过，现在看来好象不太可能达到了……

然而，宋沛元发现，自己并没有之前预料的失落情绪，相反的，他从来没有这么愉快过！

小毛开心地绕着自己的脚边打转，菲菲面带微笑逗着枫叶鼠，而沉──那个对自己来说非常重要的男人──则是一脸温柔地站在自己身边，他身上那件白色长袍几乎是闪耀着纯洁而喜悦的光芒……而这幅画面，却是他从来也没有预期过的。

然后，他终于领悟了一个道理。

生命本来就是无法预期的，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步会走进什么样的新世界，于是，一切僵硬制式的安排与按部就班，似乎都变得不再那么必要了……在不可预期的地方出现了一个转弯，那么，就顺着它转过去吧，就算因此拖延了早已规划好的时程表也无所谓。也许，错过了某个车水马龙的路口，反而会在下一条清幽小径看见生命美丽的风景。

「……也许，当初没搭上那班列车是对的。」宋沛元喃喃自语着。

「咦，你说什么？」沉转头凝视着他，一脸不解。

「没什么，」回望着沉的眸子，宋沛元不禁露出一个爽朗的笑靥：「……我会慢慢让你明白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