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这个宋昊天到底曾经历过怎样的一场痴心爱恋呢……
正在出神的苏言尘没有发现,一双睁开的鹰眸,已然盯上了自己……
三
“你是什麽人,谁允许你进来的?”
低沈的嗓音冷硬地响起,令苏言尘从冥思中回神。他侧头一看,正对上了一双深幽的黑潭。那眼眸,果然如他想象,隐含著火焰般的狂放……苏言尘的心,再度隐隐作痛……
忍住心头的隐痛,苏言尘对宋昊天勾起一抹温文的浅笑。
“在下苏言尘,阁下一定就是宋公子吧。”
“我不认识你,你到这里做什麽?”宋昊天冰冷的眼神及语气为初春的空气更增添了几分寒意。
“这个……”苏言尘略一犹豫。他该怎麽回答呢?总不能说是来给他驱邪的吧。最後他选了一个比较婉转的说辞,“令高堂心疼宋公子一人独居,故而请在下前来与宋公子切磋诗词,顺便作个伴。”
“滚!我不需要!”宋昊天立刻烦躁地挥手拒绝。
“宋公子看来也是个饱读诗书之人,若有机会多交一个同好知己,这又何乐而不为呢?再者,在下答应了宋老爷,宋夫人,怎可半途而废?”苏言尘的笑容并没有因为宋昊天恶劣的态度而改变。
“他们给你多少酬金?我可以出双倍,只要你马上给我离开这儿。”宋昊天从躺椅上起身,冷冷地与苏言尘对视。
闻言,原本和善地笑著的苏言尘愀然变下脸色。
“宋公子,在下只是见令尊令堂爱子心切,故而才有意相助。既然宋公子不领情,那麽请恕在下自作多情,告辞。”
此行本非出自苏言尘的意愿,再看宋昊天对自己又十分反感,即是如此,苏言尘想还不如就此作罢,也省得徒增困扰。
於是,苏言尘毅然地起脚离去。宋昊天则面无表情地转身看向窗外,对苏言尘的言行无动於衷。
窗外的梨花开得正盛,宋昊天对著满目白花,不由得又陷入回忆中……仿佛在繁花之中,还立著那道令他魂牵梦萦的人影,那个如梨花般干净的人……不对,梨林中真有一个人!宋昊天定睛一看──是苏言尘!
刹那间,梨树下的苏言尘与记忆中的身影在宋昊天的脑中重叠──他甚至想要跳出窗外,拉住苏言尘……
但宋昊天最终还是强压下心头的冲动,目送苏言尘走出醉梨园。
待苏言尘的身形完全消失在视野之後,宋昊天坐回躺椅中,心潮仍未完全平定下来,刚才的那一幕反反复复地在他脑中晃动。
就在片刻以前,他还恶声恶气地赶苏言尘走──但是现在,他竟然想──再一次见到苏言尘……
宋昊天的眼角不经意地扫过桌边的凳子,瞄到一块玉饰,想必是苏言尘不小心遗落下的。
他伸出手,提起玉饰,只见温润而泽的玉面上刻著一个秀雅的“尘”字。
尘……宋昊天喃喃地念著这个字,不知为何,隐然心动……
同时心情也豁然轻松──只要有了这块玉,他一定还能见到苏言尘……
果不其然,第二天,苏言尘再次出现在梨院。
站在醉梨园门前,苏言尘是万般不愿踏入其中,可是,爹娘的遗物还在宋昊天手上,他不得不去拿回来。
唉──默默地叹一口气,苏言尘认命地向里走去。奇怪,今天醉梨园的门怎麽是敞开的……
一进门,入目的依然是一片晃眼的白。梨林之中,一道挺拔的身躯站立在树下,背对著他。
“苏公子,我们又见面了。”苏言尘正要出声,宋昊天就已回过身,目不转睛地盯著他。
昨天第一次见面,宋昊天根本没有留意到苏言尘的相貌如何,直到现在,他才暗中细细打量眼前的苏言尘。
一双眼瞳如黑珍珠般漆黑闪亮,清逸的脸庞宁静而平和,表现出主人娴静淡然的个性,一身朴素的淡白色长衫,恰到好处地烘托出苏言尘的温雅斯文。
同样的清秀飘逸,同样的优雅从容……越是留意,就越是感觉──苏言尘与那个人是那麽的相像……
“在下本无意打扰宋公子清静,此来只是想取回昨日掉落在贵处的家传宝玉,只要寻回失物,在下即刻离开。”苏言尘生疏有礼的回答召回了正在神游的宋昊天。
“苏公子要找之物,就在我这里,不过……”
“不好了,少爷!医馆出事了!”陈伯的声音骤然在园外响起,打断了宋昊天的话。
宋昊天与苏言尘齐向外望去,看到一脸焦急的陈伯站在门外。
“怎麽回事?”宋昊天沈声问道。
“昨日张县令的公子因发热到医馆就诊,还开了几帖药回去。但谁知今日一早,张公子就上吐下泻,症状更加严重。张县令说是我们医馆误诊,现在正带了衙差在馆内盘查,还勒令我们封馆。一时间,大家也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伯,你去备马,我即刻过去。”宋昊天当机立断。
“是。”
陈伯走後,宋昊天收回目光,对苏言尘说道:“苏公子,抱歉,医馆有要事急需处理。请你在此等候片刻,我去去就来。”
说完,不等苏言尘答话,宋昊天便一阵风似地越过他而去。
无奈之下,苏言尘只好照宋昊天所说,留在醉梨园内等他归来。
漫步在梨树下,洁白的花瓣调皮地围绕著他旋转,尤带凉意的空气中,处处弥漫著淡淡的花香。苏言尘突然发现,只是一眼,他就已喜欢上这嫩白的花朵……
另外,这纷飞的花语似乎总在提醒他,有什麽东西,是被他遗忘的,但又该忆起的……
到底是什麽呢……
苏言尘站在树下,任由思绪在清风中漫无边际地飞扬……
待他清醒过来时,天色渐晚,而宋昊天还是没有回来。
还要等下去吗?苏言尘有些犹豫──照陈伯所说,那件事应该相当棘手,也许宋昊天一时半刻还无法脱身。可是,若是就此离去的话,那岂不是代表著他明日还要再来?
唉──苏言尘再次无力地叹一口气。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该心软应允孟大婶了,结果反将自己推入这进退两难的境地。
罢了,就算再怎麽不情愿,恐怕这梨院他势必得再走一遭了。
话说宋昊天离开梨院後,直奔医馆。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後又转去县令府中,为县令公子看诊。
作为永和堂的少东家,宋昊天年纪轻轻,医术就已十分精湛,毫不夸张地说,他已经算得上是苏州城首屈一指的名医。因此,宋昊天一提议亲自为病人诊治,张县令就欣然同意。
经过诊断,宋昊天判定县令公子并非因为误诊而导致症状恶化,而是由於饮食不慎,致使肠胃不适。
宋昊天随即亲手为县令公子针灸,然後又开了几付药,直到县令公子的病情稳定之後,才离开县令府。
事情总算圆满解决,当宋昊天拖著疲累的身体回到梨院时,已是夜幕低垂。
踏入醉梨园,看到的只是一片空荡荡的梨林──果然不出所料,苏言尘早已不在。
宋昊天从腰间的束带中掏出那块玉饰,在皎洁的月光下,润泽的玉面反射著浅白的光芒,纯净得一如苏言尘给他的感觉……
宋昊天笃定,只要有它在,苏言尘肯定还会再来……
四
苏言尘第三次出现在梨院。
站在醉梨园前,苏言尘对著大敞的门扉无奈地叹气,希望这一次能够顺利取回玉饰。
“苏公子,少爷说了,你来之後直接到梨林中就可以找到他。”陈伯将宋昊天的话转达给苏言尘。
看得出来,宋昊天对苏言尘并不排斥,自从迁到梨院後,这是他第一次允许其他人走进醉梨园。陈伯心下难免欣慰,但同时也有一丝担忧,就怕宋昊天此举别有用意……
“有劳陈伯了。”苏言尘的说话声如春风一般让人心旷神怡。
陈伯无法不喜欢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他只能暗中祈求千万不要再发生什麽意外,伤害两个大好的青年。
“那麽苏公子请自便,有事再唤我。”
陈伯走後,苏言尘照他所说,来到梨林内。在一处相对空旷的草地,找到了宋昊天的身影。在他的身旁,摆放著一张古琴。
“宋公子,”见宋昊天正直盯著那张琴发呆,苏言尘轻声唤道,“昨日见天色已晚,在下不便叨扰,故而不告而别,还请见谅。”
宋昊天的目光从琴面转移到苏言尘身上,意识却似乎还未恢复过来,表情平板。
“苏公子,请坐。”不同於苏言尘之前所见,现在的宋昊天有些冷淡,却不失礼。
苏言尘在宋昊天对面坐下,见宋昊天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审视著自己,好像在他身上寻找著什麽……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宋公子对音律也有研究?”过了好半天,苏言尘终於勉强找了个话题。
“一窍不通。”宋昊天简短地回一句。
“哦……”苏言尘低应一声,不知还要说些什麽,二人便又重新回归静默。
苏言尘本就不是喜爱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再加上性格恬淡,并不擅长与人交往。自小到大,与他说话最多的应该就数一天到晚跟在他身边的应须了……想到应须,不知他现在如何了……百年一遇的大劫,他能否安然度过?
“苏公子可会弹琴?”
正在沈思的苏言尘,忽然听见宋昊天的声音传入耳中。他随即笑道:““略知一二。”
“那可否请苏公子弹奏一曲?”
宋昊天立时兴趣盎然地让开位子,示意苏言尘坐到琴前。
“那……献丑了。”
苏言尘不好推辞,只好来到琴前坐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琴弦。
轻婉悠扬的曲调从苏言尘的指间缓缓地流泻而出……时而像山间的清泉,清脆而透彻……时而又如浓密的山林,深沈且幽远……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侧耳听琴的宋昊天不觉得沈醉在曼妙柔美的琴声中……
他怔怔地凝视著正专心低头抚琴的苏言尘,一身淡白的他坐在梨树下,雪白的梨花轻轻地飞舞在他的身侧……看上去,竟是那麽的和谐……
冷豔全欺雪,余香乍入衣。春风且未定,吹向玉阶飞。
宋昊天被深深地震憾了──此时此刻的苏言尘,竟与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所见到身影合二为一──他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那个人感受到了他每个深夜刻骨的相思,化身为苏言尘回到他身边……
“意钦……”终於控制不住倾闸而出的思念,宋昊天将已放在心中呼唤了千万次的名字轻喃出口……
苏言尘隐约间听到宋昊天的低唤,一抬眸,对上宋昊天炙热而深邃的眼神……霎时,苏言尘的心脏猛烈地收缩了一下……
随著最後一道音符在苏言尘手中消逝,沈寂再次笼罩在二人周围,只是偶尔有一两片花瓣飞过……
“你……是不是意钦?”沈默许久,宋昊天冷不防迸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口气中带著一丝希冀。
苏言尘奇怪地看向宋昊天,眉头微蹙。
“宋公子可是在问在下?”
宋昊天用著那种足以焚化一切的眼神看著苏言尘,没有答话。
“我想宋公子弄错了,在下并不认识这位意钦。”
“是吗,那就算了。”宋昊天调回视线,虽然早知不可能,但心中仍不免失落。
“宋公子,请恕在下多言,逝者已矣,来者可追。相信意钦姑娘泉下有知,也不愿见宋公子如此消沈。”苏言尘直觉地认为意钦就是宋秉崖夫妇所说的那位风尘女子。出於自己之前的允诺,他开口说道。
“姑娘?”宋昊天霍然沈下脸,不悦地挑起眉,“他们告诉你意钦是位姑娘?”
“怎麽,难道不是?”
“意钦不是女子,他是永和堂的药师。”
宋昊天的话语简洁有力,却让听到此言的苏言尘霎时懵了……意钦──宋昊天的意中人──是个男子?
五
“沙沙──”一阵风掠过树枝,为沈静的梨林带来一些声响。
宋昊天站起身,走到一棵梨树下,双手负在身後,仰头望著枝头的繁花。苏言尘坐在背後,看不清宋昊天脸上的表情。
“四年前,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意钦。”宋昊天的声音听起来飘渺不定,但语中的幽思却显而易见,“那时,站在梨花之中的他,就像是天上的星辰,干净纯白,惹人心醉。”
苏言尘静静地聆听著宋昊天的倾诉。
“与我不同,意钦他精通音律,知书达礼,为人温和善良。他的笑,就像三月里的春风,轻柔和美。认识他的人,无不说他是菩萨降世。”
“……在没有遇见意钦前,我总觉得我的心少了一块,总是在不断地寻找著什麽。直到意钦出现,我的心魄才得到充实。我相信我与意钦一定是有著前世尘缘,才会在今生重聚……”
前世尘缘……宋昊天的低低沈沈的话音循著风飘进苏言尘耳中,落进心湖,泛起一波波涟漪……前世尘缘……後世延……
“就算我和意钦的恋情不容於世,我们还是发誓要厮守终老,并且也相信我们可以相伴永久。直到──有一天,”宋昊天的声调蓦然阴沈下来,“我爹娘觉察了我们之间的关系,然後,他们用尽一切手段拆散我们。最後无计可施之下,他们竟将意钦赶出医馆,逼得他流落街头。”
“他们以为这样就可以令我们屈服,哼,真是可笑!”宋昊天冷笑,“凭我宋昊天的本事,要在这苏州城开一间医馆,整垮永和堂根本是易如反掌。若不是意钦劝说,我早就与他们反目。那之後没多久,意钦在一次上山采药途中,遇到山崩,等我赶到时,已经回天乏术……”宋昊天的话音愈渐含糊,直至消失在齿间。
苏言尘虽看不到他的神情,却可以想象到他的悲痛──明明可以倾心相守的两人,却遭命运作弄,天人永隔……
“天不老,情难绝……即使意钦早已不在,我对他的情意也断不会就此割舍。”宋昊天转过头,面向低头不语的苏言尘,“你回去告诉他们,不用再挖空心思,想尽各种花样来骗我就范。我宋昊天已对天起誓,此生决不娶妻!”宋昊天的话斩钉截铁,带著不容变革的坚决。
“宋公子,天命难违,意钦的事实属意外,你还是节哀顺变为好。宋老爷与宋夫人对你也是一片关怀之意,毕竟是生身父母,你何必要对他们如此记恨呢?”
苏言尘仰起眼望向天际,目光逐渐变得迷离。
“况且,今世的缺憾,总会在来世得到补偿。宋公子与意钦,只要有情,就一定会再次相遇……不论轮回多世,深植於灵魂深处的情丝不会断,这样的深情……纵是三生都错过,四世依旧痴百年……”说到最後,苏言尘好似被催眠般,原先的劝解转变为细声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