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公元1300年 元初 苏州
翠竹掩映下,一座清新雅致的小庄园坐落在城郊。
“言尘,言尘──”
一大清晨,一位大婶就带著两个人来到苏家。
“哎,小翠,你家公子在不在?”
大婶刚进入院内,遇到一个身著青衣的少女劈头就问。
“孟大婶,今日怎麽这麽早来呀?我家公子他正在内室呢,请你稍候片刻。”唤作小翠的少女笑吟吟地答道。
“我今天是特意带宋老爷,宋夫人来找言尘的。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到厅堂等候吧。”☆油炸☆冰激凌☆整理☆
於是,孟大婶带著宋秉崖与何婉屏进入了正中的厅堂。
三个人在堂中刚坐下没多久,就有一个一身淡白的男子披著晨光走进了厅内。
乍一看,男子的五官俊秀,并且融合了儒雅的气质。全身上下有散发著一种尤如江南之水般纯透的清韵。
“言尘啊,这两位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宋老爷和宋夫人。”孟大婶一看到男子就热络地起身,为双方介绍,“宋老爷,宋夫人,这位便是苏言尘苏公子。”
见到苏言尘清俊的容颜,何婉屏神色怪异地看了一眼宋秉崖。後者也略微犹豫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起身向苏言尘拱手行礼。
“苏公子,久仰大名,幸会。”
苏言尘淡笑著回礼,说道:“宋老爷客气了,二位请坐。”
四人在椅子上坐定後,孟大婶率先开口:“言尘,宋老爷就是城内最大的医馆永和堂的老板,他的公子近年来被鬼怪缠身,药石无效,无计可施之下,只好托我来请你帮忙。”
“孟大婶,你太高估我了,我只是个平常人,驱邪避怪根本就非我力所能及之事。”苏言尘笑言婉拒了孟大婶的请求。
“唉呀,言尘,你就别谦虚了。这苏州城里谁人不知你的来历呀。当年你娘生你时,天上一片祥云笼罩,然後降下一道吉光,紧接著你就呱呱坠地了,我那时在旁边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呢。当时正巧一位算命先生路过,见到此景,也感慨你是天人临世呢。”
听著孟大婶说话,苏言尘只是含笑不语。这件往事,孟大婶几乎每次见到他都要唠叨上一回,日子久了,苏言尘也早就习惯了她这夸大其词的描述。
“更何况,”孟大婶似乎还没有收口的打算,“去年城北的黄员外患了个奇怪的痴狂病,求医无门,连请来的道士也不顶用,只说是有狐狸精作祟。最後,不是请你去给看好了麽?”
苏言尘听後只能无奈地笑笑。其实根本就没有什麽狐狸精,那黄员外不过是因为一些旧事染上心病,而他只是去解了黄员外心结而已。
要怎麽说呢──实际上,苏言尘根本就没有什麽通灵之术,只不过是生来具有一些未卜先知的能力,能够测算古今将来。
不过,苏言尘知道即使他说了没有人相信,所以也就任由他人臆测。
“苏公子,”坐在孟大婶旁边的宋秉崖显得神色凝重,“不瞒你说,小儿昊天三年前曾痴恋一风尘女子,遭我夫妇二人反对。後来这一女子不幸夭折,自那以後,他就变得精神恍惚,离群索居。”
“如今,小儿已经二十有五了,却执意不肯娶妻。”何婉屏接著说,“前日,曾请教一位算命先生,他说是被法力高深的鬼魅给缠上了。万般无奈之下,我夫妇二人只有来求苏公子,请救救我家昊天吧。”说著说著,何婉屏的眼中已噙著泪花。
“宋老爷,宋夫人,并非在下不愿意帮忙,只是……”
“言尘,宋老爷,宋夫人膝下就这麽一个独子,难道你真能忍心见死不救吗?就算是看在我的情面上,你就帮帮他们吧。”孟大婶同样是一脸央求,毕竟她与宋氏夫妇几十年的交情,实在不忍见到他夫妇二人如此伤心。
“这……”苏言尘犹豫了,不为其他,只因为这是孟大婶亲口所求。
苏言尘的爹娘早死,多年来,多亏孟大婶多方照顾。对孟大婶,苏言尘视之如亲娘,她的要求他怎样也不能拒绝。
“孟大婶,我只能量力而为,成败与否,却无法担保。”
碍於人情,苏言尘最後还是点头接受了他们的请求。照宋老爷所说,那宋昊天可能是受情所困,这样的话也许他还能试著劝解他一番。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你同意就成!就算治不好,相信宋老爷和宋夫人也不会怪你的!”孟大婶看上去似乎比宋秉崖和何婉屏还要高兴。
“多谢苏公子相助,宋某与拙荆在此先行拜谢。”宋秉崖与何婉屏起身向苏言尘道谢。
“二位不必客气。不过,请容在下说一句,世间之事莫过於天数二字,所以宋老爷、宋夫人还是应该放宽心,不要太过於忧虑才是。”
苏言尘温婉有礼地浅笑著,他的笑容就像一股清泉,沁人心脾。但不知为什麽,看到这样的笑容,何婉屏反而更显得忧心忡忡。
离开苏家後,宋秉崖,何婉屏告别了孟大婶,准备起轿回府。
在上轿前,何婉屏忍不住将担忧说出口:“老爷,你看请那位苏公子替昊天驱邪真的可以吗?我怕……”
“唉,”宋秉崖无奈地叹一口气,“现在我们只能孤注一掷了,不管怎麽说,总不会比现在这样更糟吧。况且看苏公子的谈吐有礼,举止正派,我想应该不是那种人。”
“希望如此。”
二人的谈话声逐渐飘散在风中,片刻後,两顶轿子慢慢地消失在路的尽头……
一
送走了宋秉崖与何婉屏,苏言尘来到後院。
眼下正值早春时节,万物复苏,百花争鸣。
苏言尘站在已显新绿的树下,望著花圃中含苞欲放的各式花朵。春风撩动起他的衣摆,吹抚著他的黑发,清秀的五官揉和了祥宁的气息,使他宛若初春时分,江南小镇的斜阳翠柳,无处不显示出清新自然的格韵。
“应须,我知道你在这儿,出来吧。”苏言尘对著空无一人的花圃像是自言自语。
可他的话音刚落,花圃中就有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呈现并走近苏言尘。暗绿的长衫,青绿的衣带,深绿的眼眸──映入苏言尘眼中的是一身的绿,除了──腰间那颗血红色的琉璃珠。
“怎麽每次都会被你发现。”应须抱怨著,狭长的眼中含著一丝不甘。
“自小就与你相处,你的气味我当然是再熟悉不过。”苏言尘脸上挂著浅显的笑容,口气是贯有的轻淡。
应须出神地看著微笑的苏言尘──他没有变啊……这个独一无二的灵魂,依然是那麽的高洁。
只是──他知道,即使气质不变,苏言尘也不再是三百年前那个超脱世外的人了,现在的他,已被附上了沈重的枷锁……
“应须,你有什麽话想对我说吧。”苏言尘的语调虽淡,口吻却相当肯定。
“这你也知道了。”应须挑眉。
早在苏言尘出世前,应须就下定决心,这一世,一定要阻止他与那个人相遇,绝不能让三百年前的悲剧重演。
因此,自从苏言尘出生的那一刻起,应须便天天守在他身边。这二十年来,苏言尘除了偶尔的症状发作外,的确没有什麽其他的意外发生,而那个人也始终没有出现。
但正是这样,才更让应须担心。经过上古之战,应须的灵气大损,不得不依靠腰间的琉璃珠来锁住体内的灵气,保护元神。但这琉璃珠的力量强弱也是有周期的,每隔百年,就会有一个月的时间,琉璃珠的力量由强转弱。因而这短短的一个月就成了应须每百年必经一次的劫难。
近日,琉璃珠正日渐鲜红,说明它的百年周期已到,同时也表示应须的百年大劫已迫在眉睫。
他可以感觉到体内的灵气正在渐渐地流失,这尘世间根本就没有足够的灵气可以支撑他的身体。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回碧波潭,才能应付这劫数。
可这一走,只剩下苏言尘一个人,万一……
苏言尘看著正兀自呆愣的应须,若有所思。他第一次见到应须时就知道了应须的真实身份──他原是上古神将应龙,只因为在上古之战中,灵气衰竭,故而无法飞升成仙,只好留连人间。
近来,应须变得不再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出现在苏言尘面前,而且他挂在腰间从不离身的琉璃珠也出现了异常,色泽由原先的淡红日渐转为深红。
苏言尘明白,会出现这样的异象肯定表示应须正面临著什麽灾难。但应须却因为顾虑著他,迟迟不愿离去。
“应须,你放心吧,我一个人没事的。”苏言尘轻声说道。
“我如何放心,别忘了,你的病……”
“不是许久没发作了吗?”相对於应须,苏言尘反而表现得不甚在意,“就算发作,最多也就是在床上躺两三天罢了,没关系的。”
原来,苏言尘生来就患有怪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全身乏力,心口疼痛。几乎看过了全苏州城的大夫,也寻访了不少外地的名医,结果均是束手无策。
“你这个人,对自己的安危怎麽总是这麽一付不在意的样子?过去是,现在也是!”听了苏言尘的话,应须禁不住一阵气愤。
苏言尘顿时用他那黑亮清澈的双眼对著应须因为激动而略显幽暗的绿眸。
“应须,我不知道我们前世有什麽因缘,不过不管我的身体如何,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受难。你明白吗?”
苏言尘看似平常的言语中包含著殷切的关怀,令应须心头一热。
应须低下头仔细思索著……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作下决定。
“言尘,我这一去,至多一个月,你务必要保重自己,知道吗?还有,千万……”
“千万不能随便乱走,是吗?”苏言尘无可奈何地笑著,“应须,这话你已经对我说了不下千遍,难不成我这麽大个人还会走丢吗?”
即使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我真正怕的是──你遇上他……应须在心默默答道。不过嘴上说的则是:“你这个人,对什麽事都无所谓,我当然担心会你连自己走过的路都记不得。”
“不必担心,至少我还认得方园十里内的路。”对应须近乎婆妈的叮嘱,苏言尘哑然失笑。
“那麽……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应须依依不舍地向苏言尘道别,身形开始一点点透明,直至消失不见……
苏言尘平静地目送应须离去,脸上的表情依旧无波无浪,只在眼底暗藏一丝惆怅……
希望应须能够平安度过这一次的劫难。
二
温暖的阳光下,苏言尘站在一座别致的府院门前。抬头看看正门顶端挂的牌匾,上面题著两个苍劲的字:梨院。
据宋秉崖夫妇所说,宋昊天自从三年前痛失所爱後,就迁到这座宋家在苏州城的别院独居。三年间,除了必要的医馆之事外,几乎守在梨院中,足不出户。
唉──苏言尘暗中低叹──问世间情是何物,只教生死相许?没想到人世间真有如此痴情之人。
苏言尘在门上敲了两下,没过一会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走出一位五十开外,头发灰白的老伯。
“这位公子,请问你是?”老伯上下打量著苏言尘,一脸的疑问。
“在下苏言尘,受宋老爷所托前来。”苏言尘抬手行礼。
“哦──原来阁下就是苏公子,失礼了。”老伯恍然大悟,“老爷已经吩咐过,让我恭候苏公子大驾,请进。”
接著,老伯便领著苏言尘往梨院的主厢房走去。
“我是这梨院的管事,苏公子叫我陈伯就可以了。若有什麽事,苏公子尽管唤我一声就行。”陈伯边走边念叨,“少爷昨日又是一个人喝酒到深夜,此时恐怕还没有起床。唉,其实少爷过去不是这个样子的,自那件事发生了之後才性情大变,苏公子,你千万想办法救救少爷啊。”
苏言尘对陈伯话笑而不答。这种事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若宋昊天只是陷在往事的深渊中,他也许还能试著开解他,但如果真是什麽魑魅鬼怪纠缠的话,那麽他想还是待应须回来後请他帮忙比较好。
陈伯在一个拱门前停下脚步,对跟上的苏言尘说:“苏公子,这就是少爷所住的醉梨园。平时少爷不准他人踏入园内半步,连我也只有在特定的时刻才可以进入打扫,请恕我无法再带您前行了。”
“谢谢你,陈伯。我自己进去就可以了。”苏言尘微笑著向陈伯道谢。
看到苏言尘的笑容,陈伯有些微的失神──这个笑容,好像在哪见过……
“那我先走了,苏公子自己小心。”回过神,陈伯向苏言尘交待了一句後就离开了。
苏言尘看著紧闭的门扉,还真有一种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冷感觉。他伸手推开门,走近园内。
白──首先入目的是一片!白。原来园内栽种的是一片梨林,雪白的梨花正开满枝头。
苏言尘登时怔住了──成片的梨花,尤如苍茫的雪景展现在眼前──他的心底浮现出莫名的怀念,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经见过这样的梨林……
苏言尘情不自禁地呆立在这片幽静的树林中……
“叽喳──”一声鸟啼唤回了苏言尘的神智,他重新抖擞起精神,穿过树林,向厢房走去。
走到厢房门前,苏言尘抬手敲了敲门。但好半天过去了,门内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苏言尘轻轻推门入内,首先扑鼻而来的是浓浓的酒味,他下意识地皱皱眉。入到卧房,却见昏暗的房内,床铺空空如也,被子平整地折叠在床上。
苏言尘转头搜寻了一圈,这才在窗台边的躺椅上找到一个人影。
阳光透过卷帘丝丝落在窗边的地上,照著几个散落的空酒瓶,躺椅中的人背对著苏言尘靠坐在椅上,浓郁的酒气从他的身上传来。
随著苏言尘走近的脚步,沈睡中的人的面容也慢慢呈现在他面前──刚毅的下巴,紧抿的薄唇,高挺的鼻梁,一对浓黑的剑眉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曾放松。还有那双眼睛,虽然是紧闭的,但不知为什麽,苏言尘就是觉得那眼帘下的双眸肯定如火焰般狂放。
审视著眼前的宋昊天,苏言尘发现,自己竟然看不透他!为什麽会这样?他的一切在他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同时,苏言尘感受到宋昊天身上隐隐压抑著张狂的霸气……一缕复杂的感情随之涌上心头,紧接著,心口一阵抽痛。
苏言尘立刻一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撑在旁边的桌上,冷汗一颗颗地从额上冒出。
这种痛,对苏言尘来说并不陌生。自小,这痛楚就时不时地纠!著他。只是他没有想到,隐匿了好一段时日的病症会在此时发作。
大约一柱香後,揪心的疼痛才逐渐消失,苏言尘总算可以勉强站直身子。
躺椅中的人仍是没有苏醒的迹象。
苏言尘将目光转向自己所撑的桌面,上面散落著文房四宝,还有一叠零乱的纸张。
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纸,纸面上的字迹龙飞凤舞:数声鶗!,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莫把么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