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冥神的大祭司，那个神秘的年轻人。

他一出现在玻璃珠帘之外，蛇神的侍奉者纷纷恭敬地低头行礼，连头都不敢抬。

“斐丽丝是我的王妹，她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见到不速之客，蛇王冷笑一声，同时向斐丽丝示意，让她站到自己身后。

这是个非常危险的客人。

“小斐，过来。”

来客轻声呼唤，小公主的神态忽然有些恍惚。

蛇王“刷”地抬起左臂，长长的黑色袍袖垂下来挡住了斐丽丝的视线，也挡住了不好的影响。

“疯子，你想伤到她吗！”

因为愤怒，蛇王的声音暗哑起来，随后不断地轻咳。

“她也是我的妹妹。看，小斐多美啊，无论灵魂还是肉体，她就像是你我之间美妙的‘平衡’，比你健康的肉体，比我稳定的灵魂……把她交给我吧，大王。”

大祭司伸出那双带着纯净紫晶手环的双手，明明是被纯正的紫色映衬的越发雪白细腻的双手，却让整个房间都诡异的一暗。

隔着兄长的黑色衣袖，斐丽丝仿佛看到了那双手掌上缠绕着浓黑欲滴的血色和无数嘶喊挣扎的黑影，吓得她紧紧地抓住了兄长的手臂不敢再看。

被妹妹抓住，并不习惯人类体温和亲昵的蛇王先是浑身一紧，慢慢才放松了一点。

屋内的三人之间有着纠缠不清的血缘，蛇王和斐丽丝同父，大祭司和斐丽丝同母，而蛇王和大祭司的父亲又是相貌相同的双胞胎兄弟，虽然这一点从不被王室承认（禁忌的双胞胎）。

“你这疯子，即使我死了，你也别想得到她。她是我的继承人。”蛇王乌尔什一展黑色衣袖，仰头高傲地说。

金黄色的圣蛇埃乌斯从圣龛后探出头来，一边吐着鲜红的蛇信，一边用冰冷无情的竖瞳盯着引发主人怒火的人。

大祭司低声地笑了。

他想让斐丽丝做下任的冥神大祭司，然而蛇王对他严加防备，总是担心他会把斐丽丝活祭了。

在下埃及很多人眼里，这一代的冥神大祭司是个无人敢惹、货真价实的疯子。

与温和稳重从不沾血腥的前任冥神大祭司不同，现任大祭司热衷于亲手执行让人从肉体中得到解脱和向冥神献祭（而且是活祭）的残酷仪式。

他像后世的法医工作狂一样乐于细致地研究人类的肉体和极限，让所有知道他行为的人不寒而栗。

“何必拒绝呢，我们的妹妹一定会受到冥神的宠爱。”

可是只要看到大祭司，乌尔什就会觉得厌恶，关于先王和他兄弟的各种传言加剧了这种情绪。

有一种说法是先王和他的兄弟经常交换身份，连后宫的王妃都无法区分两人，在那两位同时病死之后，蛇王和大祭司到底是谁的孩子，已经是个无法解开的谜团……

“乌拉埃乌斯女神会妥善地照料斐丽丝，不劳你的冥神费心。”蛇王再次明确地拒绝了大祭司的要求。

两年前，执行了上埃及王太后赫芮斯的殉葬后，大祭司偶然地看到了小公主，此后一直向蛇王讨要她，均被蛇王严辞拒绝。

被蛇王毫不客气地从蛇神庙赶出来，大祭司招手唤来他的宠物阿努比斯——一只长嘴立耳，脖带金环，皮毛油光黑亮的豺犬。

大狗欢快地摇着尾巴，顺服地享受主人的爱抚，毫不在意那只带着紫晶手环的纤秀美手的主人曾经夺取多少无辜的性命。

“那条傲慢的毒蛇又不想活了，可是我想让他活着受罪。对付想冬眠的蛇，就要时不时地把它拎起来，让温暖的太阳晒一晒。”

大祭司亲自踏入让他浑身不舒服的蛇神庙就是为了确认蛇王的心态。

“阿努比斯，我们走吧。”

【看着那条毒蛇在热情的阳光下扭曲挣扎一定很有乐趣，奥诺的那一位这次会如何做呢？】

他愉快地笑了几声，带着爱宠阿努比斯，光脚走在尘土上，慢慢地离开了蛇神的领域。

大祭司一走，蛇王神态疲倦地躺到软榻上，他长长的黑发一直散落到地面。

正面对抗冥神的大祭司，尤其那是个有异能，能控制人心的疯子，对他病弱的身体来说，是沉重的负担。

“哥哥，喝药吧。”

恢复镇定后，斐丽丝再次端来热过的药汤。

对药物腻烦透了，然而这一次蛇王没有说什么，接过来喝下。

他侧身躺着，静静地看着妹妹，片刻后才开口。

“离那个疯子远一点，他是个真正的魔鬼。”

单纯的疯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做出无比残酷之事，却摆出理所当然的态度，把人的生命视为草木和石块一般随意玩弄的一方首领。

宗教战争、迫害巫女、种族屠杀、文化灭绝……后世多少血雨腥风、灭绝人性的惨案都是借着所谓的“正义”之名施行，让细心的历史研究者痛心于人类本性中至恶的那一面。

在国家大事和战争外交中，蛇王心思深沉用计歹毒，往往周密布局一击致命，为了威慑国内外敌对势力，他连坑杀活埋妇孺老弱都干过，可是他厌恶没有意义的滥杀。

治理国家和联盟，必须使用堂堂正正的手段，如打击外敌，保护国家，给予人民可以幸福生活的希望和实惠，奖励良善、惩罚犯罪，平衡贵族和平民之间的矛盾，这些都是统治者的责任。

凭着恐怖和威吓不可能长远地统治一个国家和民族，蛇王深明这个道理。

这一点，恰好是冥神大祭司不以为然的地方。在他眼里，所有人皆有一死，因此怎么死并不重要。

大祭司并不认为会引起人民恐怖感的献祭是错误的，所以这两人是两看两相厌。

“哥哥，我明白，你放心。”小公主懂事地点点头。

看到蛇王疲惫的样子，她也没有把自己在大祭司双手上看到的异象说给他听。

“你还这么小，让我如何放心。”蛇王喃喃自语了一句。

他没有孩子，因此越来越重视培养妹妹。在妹妹成长并拥有可以对抗那个疯子的心智之前，无论多么厌倦也不应放弃生命。

登回来后，他要去一趟奥诺城接受大先知的治疗，延续这令人厌倦的生命。

蛇王就是这种会被责任感束缚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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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大商人莱拉派来的几名向导，孟斐士和他的随从们都是第一次在下埃及的河流中泛舟旅行。

地中海式气候对这片三角形平原影响很大，和完全热带沙漠气候的上埃及比较起来，下埃及三角洲恍如另一个世界。

河流和密布的水网以及沿海的海风带来湿润的空气和令人舒适的微风，随处可见的沼泽、浅滩以及湖泊河岸长满了优质的长茎纸莎草与鲜花。

因为尼罗河水刚刚泛滥，所以随处可见水禽和野兽在浅水边自在地享用美食。

下埃及的城镇商贸云集，人种交流频I繁，所以下埃及人的肤色多种多样，最常见的是来自中亚的白肤和来自利比亚的黑肤两种，人的瞳色和发色也丰富许多。

【虽然地域不同，风俗不同，人民的勤劳艰苦却没什么不同。】

旅途上，孟斐士看着下埃及人欢庆新年，并在尼罗河河水泛滥，素有“谷仓”之称的淤泥土地上辛勤劳作，不禁心生感慨。

他离开克努姆神庙之后，在基纳附近短暂停留与莱拉会合。取得行商的伪装之后，从东沙漠绕行至米特，然后顺利地潜入下埃及。

米特给孟斐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座城市如同孟斐士的阿布城一样，是扼守尼罗河水道的重要城市。

从米特往南，是漫长的上埃及河谷地带，从米特往北，是肥沃的下埃及三角形冲击平原。站在米特的城墙，可以看到浩浩荡荡的尼罗河流过。

孟斐士没有到萨卡拉祭拜布吕尼将军，他经过将军和安王阵亡的米特城的时候，除了观察那里的地势和守军，还为了将军立下一个誓言：

有一日，他会亲手夺取这座城市。

太阳神阿图姆之城奥诺（未来的赫利奥波利斯），位于下埃及三角洲的东岸。

奥诺城的神庙供奉太阳神阿图姆（与拉有区别，代表落日，后来两者合并称为太阳神）的巴（灵魂）——神圣的公牛，并且很早就有公共的疗养院，里面的医生是全埃及境内最好的。因此自古以来，人们把奥诺称为圣城，源源不断地涌向那里祭神以及寻医看病。

孟斐士骑着一头纯白的单峰骆驼，带着一百多人的队伍进入奥诺的南城门，正好那里在举办祭神的活动，许愿朝拜的人接踵摩肩、络绎不绝，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们均摆出丰富的商品卖力地吆喝招揽客人。

“殿……少爷……”骑在另一头骆驼上的侍卫长埃尔把他那颗憨厚的大脑袋尽量凑了过来。

“少爷，我们的下一步是？”

孟斐士伸手拉下阻挡沙尘的白色纱巾，露出俊秀的脸部。

“我和卡莲带病人到那所公共疗养院求诊，你带这些人在集市附近找一所合适的住所，让莱拉的人出面负责交易，安顿下来就派个向导来找卡莲。”

吩咐完心腹，他对卡莲点点头，卡莲立刻点出1名向导和几名随从，带着病人和行李跟上他的骆驼，在异国他乡的大街上闲逛。

奥诺城的另一侧，北城门，神庙的祭司及重要人物悄悄地迎来一位尊贵的大人物。

没有亮明权标的蛇王躺在遮蔽严密、宽敞舒适的肩舆里，被人迎入圣城的一所宫殿。

“大王，大先知阁下马上就来，请恕罪。”阿图姆的祭司恭敬地禀告。

“不妨，我很想念她。”

挥退拦阻者，乌尔什脚步轻快地走出宫殿，向着他熟悉的方向走去，蛇神的祭司们连忙围拢在他身边保护。

“姐姐！”

在一个宽阔的殿堂里，他低声地呼唤被众多病人恭敬地簇拥在最中心位置的那个女人。

她一回头，见到乌尔什，忽然露出了一个温煦的笑容。

“哟，我的小笨蛇，你居然出窝了啊。”

第六十六章

奉献了给阿图姆的洁净祭品之后，孟斐士和卡莲他们得以留在奥诺的公共疗养院。

他慷慨地赠与管事人员大量珍贵的“特产”，因此得到一个清静不受打搅的院落与相当不错的饮食。

等待大约五日之后，孟斐士才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奥诺城的大先知。

“怀医生？那位阁下在几年前就去世了，他活了70岁的高寿。如今这位大先知是他的学生，继承了他的名字和称号。”

管事殷勤地招呼这位气度不凡的少爷，即使在号称免费医疗的圣城，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随意地拿出黄金首饰做特产。

“请放心，奥诺的每一代大先知，都是公认最优秀的医生。”他继续说，同时为孟斐士一行人带路。

孟斐士点点头当先而行，他对远古的医术没抱太大希望，只是抱着有希望就要尝试的态度来求医。

待他们走入殿堂，那里已经挤满了前来求诊的病患和家属。

引路的管事很有办法，早就派出机灵的奴仆占好位置，直接将孟斐士他们引入前十名的位置，然后才告辞离开。

此时是早上6点钟，片刻后，从后殿出来过来一行人，当先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她随意地盘着头发，穿了件朴素的白色半袖长裙，既没有化妆也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像朵清水中的芙蓉，无需雕饰，天然丽色。

然而她一出现，所有人都恭敬地跪下，口中称颂阿图姆神的伟大与医生们的辛劳。

女子温和地一笑，示意大家起来。

“那么，诸位大人，请让我们开始吧。”她对身后那群人说，她带着这些人在殿堂的深处分了几排一一就座。

病人们先是轮流经过前排的某位医生，如果是简单的病症，会立即得到治疗和药方，如果是复杂一些的病症，病人会被单独推荐到后面一排的某位医生那里，得到更细致的观察和询问，以便治疗。

孟斐士沉默地观察，觉得他们的做法有点类似现代医院的坐诊，却尽量避免医疗力量的浪费。

不能小看古人的智慧，或者和这所疗养院是免费收治这些病人有关。虽然病人们都会竭尽所能地答谢神殿。

至今没有人被推荐到大先知那里，然而她会不时地离开自己的座位，轻声和某位医生交流意见或者触诊。可以看出在这些医生中，她的威信很高。

殿堂里的人虽然多，但大多数时间都比较安静。

如此治疗，很快便轮到孟斐士他们上前，面前的年轻医生看了几眼，便让他们去找大先知，眼科是她的专长。

孟斐士带来的女病人患了很重的眼病，和西莉克丝公主年龄和病情类似。

大先知洗净双手，轻声慢语地询问病人的情况，她一边询问，一边细致地检查病人的眼睛，嘴角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温暖，轻松安抚了病人有些焦虑的心。

为了避免过于引人注意，孟斐士换了行商的装扮，身上那些有上埃及风格的首饰全都取下了，只保留了孟莫的黄金耳环，然而他多年身居高位，气度不同，站在殿堂里便光彩照人。

“你是她的亲人吗？”女医生忽然注意到旁边的孟斐士。

孟斐士连忙点点头：“阁下，请问她的病情……”

细细地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和这位女病人的气质完全不衬，可是怀医生没有追问孟斐士和病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只是点了点头。

“这位夫人的眼病很重，仅仅使用药物已经无法治好她。”她微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

“你们是否愿意接受一次手术治疗？”

手术治疗？！

从没想到会在这个时代听到这个词语，孟斐士内心的震撼可想而知。

他强压下内心的震撼和狂喜，开始请教手术的治疗情况以及成功率。

“这项手术是我的老师，前任怀医生发明的，专门治疗这种眼内浑浊生膜的病人。可是年轻人，与上千年的药物治疗不同，这门技术才几十年的历史，失败率很高，十个人失败和复发七八个，因此我希望你和这位夫人能慎重地考虑。一旦失败，她将再也看不到阿图姆的光明。”

怀医生把话说得很重，她不希望自己的病人接受治疗后，因为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受到失败后的沉重打击。

这世上可以有品德和医术完美的医生，却从来没有完美无暇的治疗，因为只要有疾病，就会为人体带来伤痕，更不用说是外科器械造成的伤害了。

“那么，如果不做这种治疗呢？”孟斐士迅速地问了一句。

大先知对他的敏锐报以温柔地微笑。

“她很快会觉得眼前白蒙蒙什么都看不到。”

果然如此。以这个时代的条件，百分之二三十的希望已经很了不起了，难怪被推崇为全埃及最好的眼科医生。

想想慈爱的母亲和那些患眼病的乌族子民，孟斐士苦笑起来。

他不能拒绝可以治好母亲的诱惑，所以，准备先看看治疗的效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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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先知的宫殿位于奥诺的北部，这一点和上埃及的建筑风格有所不同。

这里就像是蛇王的另一个家，他自幼来过许多次。

“乌尔什，泡得舒服吗？”

直到落日后，大先知才带着一身疲惫回到自己的宫殿。

“我还要在这里泡多久？我觉得自己快蜕皮了。”蛇王举起泡得起皮的手掌轻声抱怨。

他整个人浸入一大盆黑黢黢气味古怪的药汤，坐在里面接受药浴（手术和药浴的使用见卡斯蒂廖尼《医学史》，最早的外科手术用石刀后来用铜刀）。

“听冥神家的那一位说，你又不肯乖乖喝药。我的小笨蛇，这次你多泡几天吧，药浴有益健康。”大先知在侍女的服侍下换了洁净的白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