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启思也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说什么好。
锺辰轩忽然说:「不如我们出去旅游,散散心怎么样?我负责请假。」
程启思连忙摇手。
「我可不去。我上次去伊朗,你也在,看到了的,我表弟还在为了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子伤心,前天我表姨妈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打电话给我,叫我劝劝他。
「我表弟那个死脑筋你也见识过了,八头牛都拉转不来,我能有什么办法?」他沉默了一会,「上上次……我去S省,也碰到了一次谋杀案……」
锺辰轩笑着说:「你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哪有这么夸张?我们自己走吧,你找部越野车,定个大致的路线,爱走哪里就走哪里,怎么样?真正好的风景,可都是藏在深山老林里的。」
程启思被他这么一说,倒觉得心里有些痒了。「你是认真的?到哪里?」
锺辰轩走进自己房间,很快就折了回来,把一大迭杂志往沙发上一扔。
程启思一看,都是《国家地理杂志》,忍不住笑了。「我还以为你多有经验呢,弄了半天也是纸上谈兵?」
锺辰轩瞪了他一眼。「我是纸上谈兵,你可不是,对不对?」
程启思打了个哈哈,尴尬地说:「你怎么知道?」
锺辰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以你的本钱和你的品味,你绝不会少出去自助旅行。那堆书还是我在你书柜里翻出来的呢,有些路线还被你作了记号!」他随手翻开一本,果然上面划了不少红线。
「我们选一条,怎么样?再去买些用得着的东西?」
程启思这次是打了个哈欠。「我的那些装备早就卖掉了,越野车以前有一辆,也卖了。」
「卖掉了不会再买么?懂不懂什么叫与时俱进?」锺辰轩又对着他横了一眼。「要不要我出一半钱?」
程启思慢吞吞地说:「看来,你主意已定了?」
锺辰轩说:「对。」
「好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程启思说,「你有没有想好走哪里?」
锺辰轩的手指停在了书页上。
程启思看了看,说:「318线?」他笑了。「你选了条最难的路。」
「这是朝圣之路。」锺辰轩说。「何况,你不是想回去么?我知道,对于那个我还不知道名姓的女人,你一直是念念不忘的。」
程启思淡淡地笑了一下。
「你是对我催眠过了,还是仅仅是听到了我说的梦话?你又怎么会知道在这次旅程中我能遇到她?难道你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锺辰轩笑了笑,不置可否。「你去找车,我去买路上用的东西,看看能不能三天之内动身。」
看到程启思还有点犹豫,锺辰轩不耐烦地问:「你究竟去不去?难得我想出趟门。」
程启思忙说:「去,为什么不去?难得有个长假……不过,」他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我还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走那条线?万一车有个什么问题,抛锚在几千米海拔的高原上,我们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他的眼光,停留在锺辰轩放在桌子上的光盘。他轻声地念了一遍:「Identity。」
他刚才看的那部影片,名字就叫Identity。
程启思说:「英文原名很不错,很切题。但是中文就翻译得乱七八糟了,什么致命ID?」
「Identity,个人身分,特性,特征,或者说引申为人格,都讲得通。」锺辰轩说,「十个互相残酷厮杀的人格……其实,启思,你不觉得,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也藏着不只一种人格吗?
「人的脸只不过是张面具,我们也不能用生物学上对『心脏』或者『大脑』的阐述来解释人的性格特征。没有什么比人性更复杂了……我们表现出来的,究竟有真实的多少,实在是个很值得研究的课题……」
雨水把路面冲得泥泞不堪,本来路况就差,这一来几乎都是寸步难行了。
雨里还夹着雪,虽然程启思那部越野车够好,但在这样的路况和天气下,开得也非常慢,活像只乌龟吃力地在泥泞里爬。程启思本来觉得九寨沟的路不好走,现在跟318线一比,真觉得是天堂了。
他跟锺辰轩两个人换着开,都开得手心里全部是汗,根本不敢去看右侧一眼。
左边是峭壁,除了一些矮小的灌木之外,寸草不生。右边则是万丈深渊,一旦栽下去,就会应了一句老话:「粉身碎骨」。
「这里是什么地方?」锺辰轩问。论开车,他不如程启思经验多,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程启思在开。
「哦?这里……这里我也说不出来名字,反正再走一两天就可以到Q县了。那是我们下一个计划中的目的地,很有看头……我看我们还是期待车不要在这里出什么状况比较好。」
「太晚了,别撑着开。」锺辰轩说,「大不了在车上过一夜吧。」
程启思说:「我记得附近有个旅馆的,你累了就睡一会儿,我再开一阵,放心,我会小心开的。就算要掉下去,你睡着了也不会知道。」
「你这算是安慰吗?」锺辰轩啼笑皆非。
他不太习惯这种盘山路,吃了两颗晕车药,这时候药效发作了,整个人都有点昏昏沉沉的。「好吧,那你小心点,我躺一下。」
他也不知道躺了多久,忽然,程启思的声音响了起来,惊醒了他。
「辰轩,我记的果然没错,看那边。」
锺辰轩睁开眼,随着程启思指的方向望了过去,果然,在不远处有一点跳动的光芒,虽然微弱,但在这一片黑暗里看起来实在是很温暖。「看起来是在半山腰上。难道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程启思从车上跳了下来,指着路边的一块木牌。「看这个。」
那是一块木制的招牌,挂在一棵树上,上面写着四个大字:「汽车旅馆」。那四个字写得龙飞凤舞,两个人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锺辰轩说:「这字可写得真不错。难道这里住的还是个书法名家?」
程启思却说:「叫什么名字不好,那里面连汽车都开不进去,还叫汽车旅馆?」
锺辰轩迟疑地说:「我们要去住那旅馆么?」
「这段路太险了,我实在不敢再继续开下去了,」程启思搓了搓手说:「我都开得浑身冒汗了。有旅馆住哪里不好了?住一晚,休息够了,明天再继续上路。」
锺辰轩却蹙起了眉不言语,程启思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
锺辰轩说:「旅馆嘛,怎么也应该开在应该开的地方。这荒山野岭,旅馆开给谁住?」
「我们这不就是来了吗?这些地方的旅馆都是自家的房子弄出来的,就算没客人也不会赔。」
程启思把刚才拿出来扔在地上的旅行袋又拎了起来,「还愣着干什么,走啊。我说了,自助游的线路上这种小旅馆很常见的,你用不着这么疑神疑鬼。你以为演聊斋啊?都什么年代了,这些人会做生意得不得了,你就别……」
「你可别忘了,」锺辰轩打断了他,「我们已经走离了应该走的路线。按理说,这里应该是个没什么人会来的地方。」
程启思「嗨」了一声。
「你想得太多了。就算是荒村野店,我也要去,总不能露宿野地吧?当心来只狼吃了你!」他又指了指停在树林里的两部车,一部是本田,一部是三菱越野车,「看,除了我们,一定还有别人来这家旅馆过夜。」
锺辰轩忽然压低了声音。「你带枪没有?」
「你明知道放假的时候要交枪的。」程启思说。
锺辰轩再次给了他一个白眼。「我是说你自己那把枪。」
程启思尴尬地笑,点了点头。
「反正这次是自驾,不坐飞机,不怕安检,不带白不带啊。」他又望了一眼那块挂歪了的木头招牌,「『汽车旅馆』,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Motel Hotel。」锺辰轩笑了笑,「你忘了,我前几天叫你看的那部叫《Identity》的片子,发生命案的地方不就叫『汽车旅馆』?」
「那算什么命案?」程启思拎起了随身的包,「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臆想罢了。」
锺辰轩淡淡地说:「你实在是太小看心理研究这个领域了。」
程启思耸耸肩,说:「我把车停在公路旁边,明天再来开好了,反正也开不进去。」
那几点光看起来就在不远的半山腰上,但两个人直走了半个小时。路都不像是路,满地都是泥,一不小心就陷下去了。
这里遍地都是一种叫「沙棘」的植物,是318线一带随处可见的。
这沙棘浑身是刺,却结了很多好看的橙黄色小果子,据说还是能吃的。两个人有好几次滑到都跌在了一丛丛的沙棘上,好在穿得多,又戴了手套,并没被刺伤。
程启思咕哝着:「哪来这么多的沙棘,难道要告诉我们此路不通?长得歪歪扭扭,要倒不倒的样子真难看。」
锺辰轩拉长着一张脸,话都没有一句了。
程启思忍不住说:「喂,拜托,是你叫我出来旅游的,现在是天灾,你怪我啊?」
锺辰轩横了他一眼,「少废话,再爬几分钟山路就能走到了。海拔这么高的地方,有这么高这么密的树林,真是难得啊。」
终于,先前那点微弱的光近在眼前了。
那是一盏罩了灯罩的煤油灯,挂在一座当地常见的农家小院门口。煤油灯的光不算明亮,但在这一片漆黑、连绵不绝的大山里,哪怕是一星灯火也能非常清楚地看到。
不知道为什么,程启思在潜意识里总是认为,这条318在线的房屋,里面也会像是他在九寨沟里曾经见过的,满眼都是刺目的大红大黄。
那些颜色不仅刺激了他的眼睛,也刺激了他的神经,经过这么久,还是一样深深镌在记忆里。
可是他进了这家「汽车旅馆」之后,感觉却是啼笑皆非。
旅馆?这根本就只是一家非常普通非常平凡的农家小院。院子很大,有一口水井,井旁还长了一株看起来很有年月的老树。
堂屋那边隐隐有人声传过来,程启思就跟锺辰轩走了过去。堂屋很宽敞,有少数几件木板钉成的简陋家具,角落里还乱七八糟地堆着七八件非常沉重的老式木质家具。
木板桌上点着一根红蜡烛,只剩很短的一截了。靠墙是一堆柴火,烧得很旺,红通通的,墙壁早已熏得发黑,而在火旁边,围坐了好几个人。
「旅馆」的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脸圆圆的,笑呵呵的模样倒是很可亲。鼻梁上有颗显眼的痣,留了一头相当艺术的披肩长发。
他拎了个热水瓶过来,给程启思和锺辰轩倒水,一边连声道歉说:「哎呀,没办法,这里经常停电,这不,只得用上蜡烛了。冻坏了吧?来来,到这边烤烤火。今天这天气,下雨夹雪,路上的车都抛锚啦……」
老板拉过两张小凳子。锺辰轩和程启思早已走得腿软,坐下了。
火旁的人也很自觉地往两边挪了挪,空出来了一块位置。
这时候,程启思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跟自己同处在一个屋顶下的人。
除了老板,一共有七个人,一对青年男女,一身装备都是相当专业的户外用品,看来是出来旅游的。离他们稍远处,坐着一个女人,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
另一边坐着三个人,显然是一家三口。
程启思略略有点困惑,这个三口之家的父亲一脸老实的模样,戴副眼镜,母亲搂着十来岁的男孩,默不作声地坐在旁边─这一家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来旅游的主儿。
还有一个男人,穿一件长风衣,上面溅满了泥点。
那个年轻的男人,朝他们打了个招呼,「也是来旅游的?这天气可真见鬼。」他朝程启思伸出了手,「我叫吴宏,这是我女朋友,云乐。」
程启思跟他握了握手,「程启思。这是我同事,锺辰轩。」
锺辰轩轻轻地说:「云乐,好名字。」
那个女孩子抬起了头,她长得很普通,但眼睛很亮,笑容很甜,还有一头如云如雾的秀发。「谢谢,不只一个人这么说过。」
程启思把眼光移到那一家三口身上,那个父亲推了推眼镜,有点结巴地说:「我……我是去Q县上班的,我是公务员。上头催得急,非要尽快赶过去,结果,赶上了这天气……唉,明知道这段时间暴风雪多的。」
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补上了一句,「我叫刘建明,这是我妻子,徐玫,那是我儿子……刘愿。」
程启思搭讪着说:「可不是,我们的车也陷在烂泥里了,这雨可下的不小。都深秋了,还又是雷又是雨的……」
「这还算好的,下雨总比下雪好。」老板又过来给他们的杯子添水,一张脸还是笑咪咪的,「只希望不要再有人过来了,不然,我这小旅馆可就住不下了哦!」
锺辰轩望着他,问:「老板,你贵姓?」
「啊?」老板放下了热水瓶,堆着笑说,「我姓巫,巫山云雨的巫。名字啊,单名一个问字。」
程启思说:「姓少见,名也起得有趣。不知道要问什么?」
巫问笑着说:「爹妈起的名字,我哪能知道问什么?我这人可没好奇心,啥都不问的,又不是学屈原写︿天问﹀。」他说的一口很流利的京片子,绝不是当地人。
锺辰轩问:「巫老板,你这旅馆没有房间可住吗?客人怎么都围在这里?」
巫问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满脸抱歉的样子。「我这里几个月恐怕都不会来个客人,哪有准备什么客房啊……最多是有人来烤烤火,取取暖,喝点热水……
「我看,你们就在这里将就一晚上吧,我去弄点吃的。就算今天晚上下雪,明天也可以上路了,路结了冰,比烂泥路还好走些。」
刘建明吃惊地说:「在冰上?这岂不是很危险?」
程启思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难道你不是开车过来的?」
能有胆子开这里的路的司机,都是有经验的,不该问出这么傻的话。程启思自己的车,也是配了防滑链的。
刘建明忙说:「不,不是的,我是搭大巴过来的,但是快到下一个镇的时候,被泥石流堵住,只有折返上一个县城了。我赶着走,不想回去,就想在这里等一晚上,搭从别的路过来的车到Q县去。」
程启思说:「我也要到Q县,反正顺路,明天如果能走,搭我的车吧。」
刘建明呆了一下,彷佛对于程启思的热心还不知道怎么反应似的。过了一会,他才道了声谢,又把儿子拉了过来,说:「还不给叔叔说谢谢?」
刘建明跟徐玫,夫妇俩长相都很一般,但这个儿子却长得很漂亮,眼睛黑漆漆的,骨碌碌直转,很是机灵。刘愿大声地说:「谢谢叔叔!」然后又钻到母亲的怀里去了。
程启思正想再说点什么,那个一直把脸藏在阴影里的女人开口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动人。
「明天?这个天气上路,不是找死吗?」
她扬起了脸,程启思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会看到这样明艳照人的美女,几乎都把黑暗的堂屋都照亮了。
只是她一身行头,却极不适合旅行,一件很长的毛皮大衣,耳朵上是一对相当重的钻石耳坠。一个金色的手袋,扔在她身旁的凳子上。
她这副打扮,去参加晚宴很合适,却无论如何不适合出现在这里。
她的一双大眼睛盯着程启思看了半天,突然问:「我好像在过来的路上见到了你的越野车。」
「是吗?」程启思问。
女人从手袋里取出了一盒烟,随手点燃了一根。「很不错的车。」
「好一点的车,就算出事,生还的机率也大一点。」程启思说。
女人吐了一串烟圈,说:「未雨绸缪?想得真周到。」
过了一会,她又添了一句。「我姓古,古婵。」
程启思忍不住一笑说:「也是好姓,好名字。」
「像武侠小说里的人名,是不?」古婵又深吸了一口烟,把烟头给按灭了。「就是跟我不太相配。」
巫问正在一旁收拾桌子,摆上了几道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