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洛回想自己无法无天地创造奇迹,笑了。是,他很开心。这多出来的生命,好似馈赠,他尽情地张扬自己火热的激情,把天下当作一片肆意挥洒的棋盘。他忍受苦难,便当是上天索要的代价,他苦心经营,他挥斥方遒,便当是一个个人生游戏。成也罢,败也罢,总会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比什么都没有发生要强。比他前世,安安静静过完那二十几个年头,直到死去,都如没有存在过要强。这世,他为自己活了。
洛洛忽然意识到石定想要对他说什么。
“洛洛,活下去,继续你的梦想,继续你的快乐,不好么?”石定闭口不提感情,只让洛洛自己衡量。为情而生,为情而死,一次已经足够,如今这多出来的生命,该要为自己而活。
洛洛平静地看着石定,忽然惊诧这幼稚的人何时存下了浪漫而又细腻的劝说,不远千里来到这里,只为让他俯看天下,劝他一生么?甚至没有多提一句自己。多提半个愿望。……没来由的暖心。
洛洛笑了,点头。
从此不再提那些,不再哀怨赴死。
第七章 官老爷
于是日子更加舒心地往下过。洛洛的小板牙也在石定强烈关注下茁壮成长。
这天,石定抱着洛洛满村走,一边走,一边学那妇人,自言自语。
“洛,你看这是什么?是油菜花~”石定站在田头笑得春光灿烂。怀里的孩子郁闷无极限。这是语言暴力……
“啊,洛洛,你看那边,有个人走过来。好面熟呢,村里的?哦,上次帮她家撒了两天种,噢,噢,大家都叫她珍香寡妇。哈哈,对了,是她。……姓什么来着?”石定抱着洛洛,非常非常认真地思索。
我“日”啊!这男人竟然把那香艳一夜情人给忘啦?!
这“日”字,在洛洛一声感叹中穿过两颗小板牙缝,顺顺当当发出了音:si——
“史!叫史珍香!”石定一拍脑门记了起来,“哈哈哈,屎真香~洛洛她叫屎真香呦~好不好玩?”石定傻子一样地笑。
一秒。
两秒。
三秒。
“洛——!你第一个字竟然说屎?!?!?!”惊天一声吼,让石定原神归位。
阿弥陀佛……于是世界清静了,于是洛洛会说话了。
“表草偶!”不要吵我——!烦!死!了
孩子说话早,是很可以夸耀的事情。
石定抱着洛洛,一屁股扎进晒太阳嗑瓜子的妇人堆里,笑得神气活现。
他双手插进洛洛腋下搀起,让洛洛半站在自己膝盖上。面冲观众,说。
“来!叫声爹!”
……︱︱︱= =︱︱︱
他奶奶的,想死?
“儿子。”
“叫爹!”
“儿子。”
“叫爹~!”
“儿子。”
“爹~~”石定喊了……囧
“乖儿子~”洛洛一脸慈祥奶声奶气地应。
“叫我爹爹!我在养你!”
“你就是儿子!我教你做的人!”
“我是爹!你大逆不道!”
“你是儿!你忘恩负义!”
鸡生蛋,蛋生鸡,鸡生蛋……
当政府均田的官员来到村子时,最先看见的,便是村口这两争论不休的父子。洛洛正在石定怀里不老实,一脚踩在石定脸上,手揪着他衣襟拧成麻花。
最前头的大官远远顿住,与边上听命的副手交头接耳。随即一路人马全都在村头停下。只见那师爷形象的八字胡子一溜快跑过来,耀武扬威地说:“快去叫你们全村的人出来欢迎!均田的官老爷来啦!”那细脖颈耿起来,小胡子翘上天。
洛洛石定对忘一眼,又瞥了瞥不远处的那群人,在八字胡不耐烦的催促下,乖乖进村里找人了。
“傻不啦叽!土老冒!”走出老远还听见那八字胡子鄙视的声音。两人不由又对眼。没啃气,继续往前走,叫人。
看来村长还是有所准备的,一刻钟功夫,村子夹道齐刷刷站着两排村民,都满脸喜庆拍手欢迎。村长与村里几个顶事的一齐上前点头哈腰,把官老爷往里迎。那石牛一样的官爷在物化一刻钟后,终于动啦,抬脚迈的是正方官步。
走过石定身前的时候,两人看着官爷那张正儿八经的油腻大脸上豆子爆了一颗又一颗,一迈步,滚圆的肚子先行……面面相觑。
“哼。”官爷看了看排场,座位,从鼻孔里出了一个音,没二话,笔挺落座。
村长叫人在晒谷场边那颗千年老树下布了桌椅,为显隆重,桌上还用红布垫了,上沏一杯茶。要知道,这普通的茶叶对于村里人来说可不是寻常物件,村长喜茶,托人一站站捎来的私藏,不到过年不舍得喝一杯的。可官爷打坐下到起来,没有半个时辰,大笔一丢便要走人,连那茶杯子都没有正眼瞧。
村长看他办事利索,心里难受也笑着脸,诚惶诚恐地送着往外走。
但没走多会,张汉捧着那均田的分配本子急急惶惶赶上来,铁青的脸上,都是汗。他拉过村长压低声音说话,可那表情着实不对。果然,听完村长也急了。转身跑到村外拉住官老爷不让走,鞠躬下腰的,一张挤出来的笑脸脑门上全是汗珠。
里里外外围着看热闹的村民没闹明白什么意思,石定和洛洛倒是觉出点什么,急急从人群里拉出几个人:张汉的壮媳妇,珍香寡妇,还有李汉一家,神医老大夫。
石定说:“大伙儿,看来这官老爷不吃这套,给咱村下绊子了。瞧着仗势,得重新哄回来伺候。要让他吃美了喝美了,这均田的事才能重说。”
两三句话,说得这几人云里雾里。啥意思?不懂。咋啦?不晓得。
“石定,我们听你的。你说吧,咋整。”可看着村长那边骑虎难下,这边石定又说有办法,大家将信一信。
“李哥,带着你媳妇和张家媳妇,再叫上手脚利索的几个人,去把村里的鸡鸭宰上八只十只,做成各样肉菜。那刚下的猪仔子也杀了做菜。”
“石兄弟!这可不行!咱村就这点家畜,宰了以后怎么过?”李汉说得急,声调都扬上去了。
“顾不得以后,眼下要紧!”张家媳妇看自家相公在那边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噌噌拉着李家两人,匆匆走了。
“神医,您也跟着去,把那药匣子里的补药都加菜里头,什么人参,鹿茸,捡贵重的上!”
“咱可没那贵重的,就,就只有前年儿子上山采到的一株老参,可,那可是续命的宝贝!”老头医者父母心,珍贵的药材不乐意这么被糟蹋。
“……去拿来吧!这次可是救全村的命。”石定脸上也是严肃。
老头与他对视了一会,长叹口气,转身走了。“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啊……”
“珍香寡妇,你去帮村长忙,好生请官爷留下来,吃个便饭。”
“村长都留不下,我去就能?”珍香两眼还盯着那边看热闹,随口问石定,很是不以为然。
“去吧,去吧,就要靠你啦。”石定顺手一推,把她拱了出去。
珍香寡妇就喜欢男人这一套,回头笑嘻嘻瞟了石定一眼,拍拍衣服,上前去了。
事情果然如石定所料,那一本正经的官爷,松动了,脚步迈开,走的是村里方向。
吃,喝,玩闹。弄到第二天中午,一群人才满意走了。留下一本烂账,只批了同意两字。可好歹是把该分的都分到了。
事后村里李汉他们,蹲在后院,看着满地鸡毛鸭血,叹气。
这两天一路下来,石定抱着洛洛,远远看着,沉默无语。
半夜,石定听见洛洛翻了个身,轻叹,说了五个字:“村里要出事。”
“睡吧。不一定的。”石定默了一会,安慰。
“嗯。”
一宿没再说话,可两个人都明白,这村已经是焰国边界,再过去,便是商国。眼下这片敏感的地界出了个这样的贪官,真不是好兆头。出事,只是迟早。
第八章 恐慌
出事,只是迟早。
只是两人都没料到,这事出得这么快。第三天那官爷在邻村均田的时候,遇上事啦!他吓得三步并作两步,挺着大肚子向前直冲200米,扑倒在地,吊嗓子喊着救命被人拖着护走了。
当然,这事传到长蛇村成为谈资,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在这之前,洛洛学会了走路。
那天是这样的,石定干完活,没事干就坐在自己家的门坎上一手支腮望天发呆。一会想田均完了,两个人什么时候离开?一会想离开以后是去拜访晴阳和苏欣(洛洛这世的母亲)呢,还是两个人游山玩水居无定所,或是找个这样的村子住下来?想来想去,又是开心,又是发愁。洛洛如果张扬过世,肯定会引来各处的注意,可自己已经答应他想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不能反悔呀……越是斟酌,越觉得顾忌多多。于是他一遍遍假设,一遍遍自己推翻了玩儿。全然忽略了屋里无聊的洛洛。
床上的洛洛虽然没满一岁,可是长得已经像模像样,虎虎壮壮的,身体特别好。只见他很阿沙力地翻身,咕丢丢往床头爬,用手扒开他的小老虎枕头,拿出那双手工娃娃鞋。恩,这双鞋石定给他试过,大小刚刚好。洛洛想自己穿上,可试了几次,满脸黑线地发现,自己穿得像个肉球,脚费力曲起来小手还是够不到……他折腾了一会,最后变成仰面躺在床上来回滚动,可手捏着鞋子就是够不着脚~!
洛洛顶了张苹果红的小脸,把鞋子丢到墙角,自己慢慢挪过去,用胖乎乎的小脚努力往里挣。小脚肉头厚且特有弹性,那鞋子还大小正合脚,鞋口特别小,他死活挤不进去……手短够不到啊够不到~!气死他了!
最后,他不顾一切,把鞋子踩成了拖鞋。
然后他趴在床沿,一点点滑下地去……一个没站稳,噗咚!屁股着地,成功下床。洛洛翻身,四肢着地,崛起屁股,颤颤巍巍站起来。双手大张平举,稳了半天,才站住了。红扑扑的小脸,紧张得不行,绷得板正。迈步。一,膝盖发软,坐倒。起来,继续。迈步。一,二,鞋子踩歪,扑到。起来,继续。迈步。一,二,三,重心不稳,侧倒……
下午的某一个时刻,坐在门口发呆的石定,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身后一只灰扑扑的肉球,摇摇晃晃挪了出去……
当傍晚,洛洛光着脚丫子乐呵呵逛荡回来的时候,石定竟然不在家。他刚才晃到隔壁李汉家吃饱喝足,现在正是全身困累,也没管那么多,直接进屋努力拖下床上的毯子,铺在地上倒头就睡。(他自己爬不上床,凳子太沉挪不动= =)
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惶惶间,感到有人抱起他来,紧紧压在怀里,顿时呼吸憋得慌。他迷蒙着眼看,好像是石定,耳边模模糊糊有抽泣声,也只当是做梦,挣了两下,又睡过去了……
石定这天后知后觉地发现洛洛不见了,第一反应是失心疯一般冲出村子,直往焰国国都的方向狂奔。
他脑子里完全混乱。只想着:洛洛走了!洛洛走了!洛洛走了!他骗我。他瞒着我走了。他一定是去找纳兰鸿飞了!他要回去了!他又要去了!
之前那一年濒死的洛洛,在他眼前就像一抹随时会消散的幽魂,时隐时现。露着绝望又凄厉地笑,不停地说:我也控制不了,控制不了……
他疯魔地向前狂奔,心里的不安像野草一样疯长,就连略过耳边的呼啸暴戾的风都不能冷却他丝毫。他跑啊跑啊,像是在追赶世界上最快的列车,他冲上高山的顶峰,俯瞰大地。只见白皑皑一片雾气掩映绿草,没有半个相似的身影。瞬间的恐慌击溃了他。他茫然站在山顶,不知该追向何处……似乎自己是那个,被世界遗弃的孩子。孤零零找不到一丝希望。
他心里一直深埋的疑虑在此刻爆发。是的,即使洛洛已经答应他,已经答应了从头开始。
可他心底还有个声音不停在问:他真的就放弃了?他就真的放弃了??如果换做是自己,能做到么?
不……不可能。
他只是,在强迫自己压抑感情……
待他思前想后幡然醒悟洛洛只是孩子,不可能走动太远,才又鼓起勇气跑回家。推门进屋,看见地上睡得四仰八叉的洛洛,他颓然瘫软在地上,很久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精疲力竭。默默轻抱起这只熟睡的小泥猴,他克制不住情绪,潸然泪下。心里空落得不成样子。
总有一天,你会离开我的。
不,我不要让这个发生!
你哪里都不能去。哪里都不许去!
第二天……当石定非常严肃地控诉洛洛昨天的不当行为,并且再三强调小孩出行要大人陪伴的注意事项时……洛洛轻描淡写回一句:有病。直接绕过石定,往外溜达。
石定见抗议无效,只好偷偷在后面跟着……又被洛洛发现,斜眼瞪回。
最后,他沦落为:成天坐在屋门口,抱着村里那条大黄狗, 翘首以待,怨妇状……
他自己挣扎许久,却最终否定了强制囚禁洛洛的想法。总不能把这么小的小孩子关在房子里,不让练习走路吧……?发育畸形了怎么办?肌肉萎缩了怎么办?
石定抓着大黄的两只前爪,上下握手。“洛洛,我可该怎么对你才好?”
大黄一脸茫然……
这天,洛洛正坐在稻田边,边晒太阳边拿着一树枝往地上涂画什么。
稻田里细细索索,不一会窜出几个人。走过洛洛身边的时候,高大的身影挡住阳光,投射在地上的涂鸦上。洛洛不由转头看去,只看到一行人的身背,个个肩背高隆肌肉结实,身着护身轻甲,腰别战用弯刀,行走间下盘稳实,一样的绑腿厚鞋,显然不是普通农民。洛洛心里一紧:商兵!
商国的边防驻军越过边境,跑到焰国村庄里干什么?
洛洛努力站起身来,向前大走两步,却发现四下里无人,那行人越走越远,眼看就要进入村子。
“你们站住!”洛洛扯开嗓门大吼。
“嗯?”几个大汉回转头来,寻声看见一个奶娃子站在刚才走过的田边冲这边丢树枝。
最前头的一个领队瞟了一眼那娃子,挥挥手,示意继续前进。不一会众人便消失在土屋泥墙之后。
洛洛站在原地,冷汗从握着的掌心渗出。他喊出一声奶气十足,才想起自己已经是普通的不足岁孩子,自顾不能,又怎么能阻止横行的商兵?不,眼下情况是,大白天的壮丁都下田干活去了,村里徒留了老弱妇孺,没有人能应付!
洛洛焦急万分,甩开膀子尽量快跑,顾不得自己跌跌撞撞。
果然,前头村里响起了狗吠,细听还有影绰的啜泣声。不知哪家的娃娃被吵醒了,哭闹起来,很是惊心!
“石定——!”洛洛奈何自己小手小脚跑不快,远远朝自家方向叫喊。
快出来啊!保护大家!
洛洛一个不稳,扑倒在地上,磕破了下巴,顺着衣领落下几滴血珠。他匆匆站起来,又向家中跑去。正看见不远处一个商兵大摇大摆走进农舍。村里各家都不锁门闭户的,他推门进院,毫无阻碍。
洛洛跑在四通八达的小径上,心乱如麻。只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生生看他们肆虐。
忽然有人从后面一把抄起地上的洛洛。
洛洛抬头对上一双冷酷的眼睛,浑身一僵。
“小家伙,牛棚在哪?”
洛洛认出这是那个领队,伸手往前方一指,面上懵懂无知。
没想到那人没有松手,直接提着洛洛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