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卓一呆,没有反应过来。
“生死都赌在一人身上,到最後……不过自尝恶果……”
“皇上……”
君赢逝打断他,苦笑:“兵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一切……都是朕的错误。”
“皇上!不是的!……”小卓张慌着想安慰他,可是话到嘴边,又忽然顿住。
刘瑟起兵,屠城数座,所到之处,血流成河,浮尸千里,百姓不能安居乐业,国力衰退,内有反贼,毗邻之国又趁机打劫,好好的中原强国,如今,眼看就要毁於一旦。
这不是皇帝的罪过,又是谁的?
人说一国兴亡,匹夫有责,那天下的兴亡,又是谁的责任?
一国之君,难辞其咎。
小卓僵在原地,张了张嘴,想安慰他,又不知该说什麽,只好作罢。
月缺扶桑,淡淡的月华静静地照射在光秃秃的扶桑树上,投出斑驳错落的黑影。树影张牙五爪的,有几分鬼怪陆离的恐怖。寒冷的北风一吹,偶尔卷落几片残叶,更显得本就清冷的冷宫更加悲凉萧索。
如此悲凉,如此萧索……皇上,您的内心,是不是也是如此?……
小卓想问他,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又停了下来。
“皇上……朝代更迭,人之常情……更何况四王爷带走大量兵力,刘瑟与引月公子的造反……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君赢逝轻轻一震,攥紧双拳,闭上眼睛。
“纵虎归山,苏引月……上了你的当,也是朕咎由自取……”
小卓心下一震,听皇上唤着引月公子的名字,不禁联想到他硕大的肚腹,转念想了想,眼神一亮,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
其实宫里头这些事,流言飞语,闲言碎语,传得最是厉害。他以前刚进宫的时候就曾听说,皇上忤逆天意,私自孕子,早就惹起了太後等一干大臣的不满,更曾听以前侍奉皇上的小卫子公公说,有一段时间,引月公子便就住在这所冷秋院里,而皇上又夜夜驾临冷秋院,能让皇上为他甘心孕子的人,即便不是大罗天神,那也必定是人上之人,所有这些传言,他本是不信的,可如今看来,所有的一切一切,也由不得他不信了……
这样一想,那腹中皇子的父亲,想必也就该是……
引月公子!!
小卓突然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靠窗而居的君赢逝,向後退了几步。
君赢逝发现他的动作,愣了一愣,眼神突然暗了下去。
“你知道了!?”
小卓一惊,如此阴暗低沈的声音,隐隐夹杂着滔天的怒意,向他咆哮着滚滚而来。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皇……皇上……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君赢逝紧抿着唇盯他半响,额间鼓起几条青筋,突突的,跳得让人心惊。
小卓颤抖着爬向他,拽住他的衣摆,满脸眼泪的轻摇。
“皇上……皇上开恩……”
君赢逝任他摇着衣摆,盯他半响,忽然问道:“小卓,你知道了多少?”
小卓对上他的眼神,瑟缩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奴才只知道……奴才只知道……”
“说!”
小卓吓了一跳,大声脱口道:“引月公子是皇子的父亲!”
君赢逝呆愣一下,慢慢平静下来,只是紧抿着唇,沈默不言。
小卓被看得紧张兮兮,心里突然没了底,他稍微抬了抬眼,却正对上君赢逝如夜深沈的双眸,他轻轻一震,连忙低下头来。
半响过去,君赢逝突然开口,声音却淡漠疏离:“你起来吧。”
小卓怔愣,微微吃惊,好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
起身掸了掸衣摆处的尘土,小卓弱弱的开口:“皇上……”
君赢逝背对着他,静默片刻,突然笑了一笑,自嘲道:“亡国之君,又有什麽权力罚你……”
“不是的!”小卓急速地摇着头,紧张道:“皇上是一朝天子,当仁不让的九龙真君,这煜羡的天下一定都还是皇上的!”
君赢逝怔愣一下,柔和下几分表情,过了半响,淡淡开口:“你竟是这麽以为朕的麽……朕其实是个失职的皇帝,为了一己之情,竟要赔上整个煜羡的江山……”
“皇上……”
君赢逝深吸口气,打断他:“朕放走苏引月,将煜羡的将来赌在他身上,不想却作茧自缚,给煜羡带来无妄之灾。引月公子助阵逆贼,无疑是雪上加霜。”
小卓一震,迟疑道:“引月公子他不是皇子的父亲……”
“不是!”君赢逝咬牙:“他叛逆朝廷,按罪当诛,腹中的皇子,早跟他再无瓜葛!”
错信了他,终是错信了他。
赔上江山,赔上性命,也说不定……就要赔上肚里孩子的生命……君赢逝轻抚着肚腹,温暖的热度透过薄凉的指尖渗入心头,冲淡了他些许恼怒。
禁不住自嘲一笑,笑过之後,又忍不住暗骂自己的痴笨呆傻。引月公子何等心机?江山,亲子,孰轻孰重,不必掂量,便已见分晓,又何须自己……耿耿於怀……
这样的选择,不过人之常情……
是啊……人之……常情……
君赢逝摸着肚子笑了,笑容淡漠的映在嘴角,他好像真的想明白了,好像真的放下了,这纠结一世的感情,终於在尝过最彻底的背叛之後,苦涩地融化在嘴角,转淡成世上最讽刺最无稽的笑。
苏引月……你与朕,始终是……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命麽?……
君赢逝仰头望天,疏离的星星淡淡的映在天幕,在黑漆漆的夜空里却格外显得清晰,偶尔闪烁一下,却更显孤独,更添……落寞。
星疏陌路,看者……最是伤心。
一缕寒风吹过,撩起鬓边长发,身上特有的麝香,也随着寒风,淡淡的融化在薄凉的空气里。也淡淡的,传递到薄情人的怀里。
堰城临山环水,位靠偏北,离煜羡京都不过百里之遥。
本是富裕兴旺的小城,现在却死一般地寂静寥落,堆积满城的残尸骸体,皆是身着贫农的服饰衣帽,人人可怖的瞳孔中,鲜血诡异地流出,散放着腐臭腥败的气息。
逆军屠城,血流瓢舻,浮尸千里,不过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也许仍有幸存者,却全是女人。她们幸存着张开大腿,幸存着吞吐男人的欲望,激情过後,却也难逃一死。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不过是常理之中的常理。
苏引月嘲讽一笑,艳丽的双眸燃着几许不屑,微微仰头,他忽视耳边的淫声笑语,静静地观察起夜空来。
漆黑如墨的夜空,暗淡的几颗星宿疏离冷漠。偶尔闪烁一下,却仍是力小气微,终是照亮不了整个夜空。
苏引月轻轻一震,好像忽然想起什麽,再接着想下去,却突然头痛欲裂。
他猛然抱住头颅,使力地摇晃几下,却仍不能减缓一分。
“引月!头又疼了麽!?”
闻言,苏引月微微抬眼,艰难地挤出声音:“刘……瑟?”
“是我!”刘瑟连忙扑过来扶住他,温柔的瞳孔里充斥着几多柔情:“又想以前的事了麽?跟你说过多少次,若是想不起来,便不要想了,不要自己勉强自己。”
半响,头痛淡淡散去,苏引月揉了揉依旧发疼的太阳穴,略扫了刘瑟一眼,微带歉意地道:“抱歉,我还是什麽都没想起来。”
刘瑟暖暖一笑,缓缓拉上他的手,柔声道:“想什麽想!?你就是什麽都不记得了,不是还有我麽?我都帮你记着,煜羡皇帝杀你全家,这仇,你无论如何都要报的。”
“我知道了。”苏引月猛然抽回手,打了个哈欠道:“困了,我睡去了,你自己呆着吧。”话刚说完,苏引月看也不看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刘瑟一怔,回过神来,却只看到他潇洒离去的身影,心下一抽,微微生出一股疼痛来。
“大人!”
“嗯?”刘瑟立即收敛表情,侧首看去,居然是……
“摄魂术,今儿个用了麽?”
来人一震,声音有些发虚:“回大人,臣……”
刘瑟冷眼一眯,忽然一掌扇下,毫不留情。
那人惊了一下,被扇倒在地。
“一日一次,你若是再敢违反命令,我定叫你不得好死!”
“臣不敢臣不敢!”
刘瑟抬头,微笑。
看见了麽?引月,你终究是我囊中之物……
月下无人宠第五十章
苏引月甩下刘瑟,径自回了寝帐,其实他哪里困,只不过不想听刘瑟没完没了的罗嗦,另外,他还隐隐在意刚才的头痛,那一瞬间,他好像忽然想起什麽,隐隐的,牵动着自己莫名的心跳,隐隐作痛。
睁开眼的刹那,他什麽都不记得了。
周围是陌生的人,陌生的事,陌生的军帐。
花了很久一段时间,他才渐渐适应这个军队的生活,他慢慢明白,这是一股特殊的军队,带着杀戮,带着残忍,目标是覆灭君氏一族的统治。
刘瑟说他身负血仇,说君氏杀他全家,灭他九族,就连他自己,也不过是君氏皇帝刀下的漏网之鱼,他虽然没有记忆,却朦胧有些映像。
可是奇异的,他却不恨那君氏的皇帝,反而是距离京都越近,他就越有些相见的迫不及待,这是为什麽?老实说,他也很奇怪。
梦里时常会出现一个人,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手里牵着一个小小的影子,一大一小的影子在他的梦里被拉得长长的,不知为什麽,显得格外寥落。男人有双寂寞幽深的眼睛,总是静默着望他半响,神情淡淡的,然後拉着身旁的小童,转身离开。
他曾经努力睁大眼去看那男人的面容,可无论他怎样努力,他却只能看清那双眼睛,寂寞,责怪,伤心,失望,绝望,如此多的爱恨纠葛纠缠在里面,仿佛要覆灭一切般的眼睛。
苏引月轻轻一震,脑袋突然疼了起来,冷汗沿着额际缓缓滑下,他闭上眼睛,喘息一阵,不敢再想。
这时刘瑟恰巧端着晚饭进来,见他躺在床上冷汗涔涔的样子,连忙奔过去,关切道:“引月,你这是怎麽了?”
苏引月抬抬眼,淡淡问道:“你来干什麽?”
刘瑟僵了一下,尴尬道:“没什麽,刚想起你晚上没有用饭,所以就端过来了,想着你肯定是饿了。”
苏引月缓了一缓,等待头痛过去,歇了一会儿,头好似也不是那麽疼了,他抬抬眼皮,摸摸肚子,果真觉得腹中空空,竟是有些饿了。
他毫不客气地拿起碗筷,吃了两口,见刘瑟依然站在原地没有离去的样子,他皱皱眉,奇道:“你还有事?”
刘瑟正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他,忽然遇上他奇怪的眸子,好似惊了一下,慌忙避开,干笑道:“没什麽没什麽,今天……可有想起什麽?”刘瑟说的十分谨慎,语气怪里怪气的,苏引月看着他那做贼般的眼神,心下忽然不悦,放下碗筷,再也没有吃下去的欲望。
“呃!?怎麽不吃了?可是饭菜不可口?”
“没有。”苏引月摇摇头:“被你这样盯着,谁能吃的下去?”
刘瑟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拍脑门道:“是我疏忽了,那引月你先吃着,若是有什麽事,再叫我好了。”
“好。”苏引月点点头,也不看他,径自再次拿起碗筷,低头一口一口吃着。
刘瑟站在原地不尴不尬,见他也没有再和自己搭话的意思,犹豫一下,又偷偷瞄了几眼,终於转身出了大帐。
苏引月忽然放下碗筷,艳丽的眸子盯着刘瑟消失的背影良久,忽然眸光一闪,渐渐暗了下去。
一日接着一日,时间过的飞快,连续几日以来,朝廷兵力空虚,所派大军又是节节败退,不堪一击,朝廷之中,人心惶惶,担惊受怕。人人猜测君氏皇朝气数已尽,纷纷投效刘氏叛军。
刘瑟心狠手辣,度量狭小,所领叛军更是烧杀抢夺,无恶不作,十分不得民心。然而他人数众多,所招人马更是西部野蛮人,力大无穷,生性残忍,当可以一当十,十分不好对付。
前些日子,刘瑟叛军不过刚刚攻下偃城,距离京都百里之遥,虽然十分危险,却仍有转圜余地。可是短短数日以来,叛军突然来势汹汹,鼓足力气强攻猛打,又有高人幕後策划,因此,不过数日,相继攻下胤州,栾州,和望都等地。
胤州,栾州位於京都一东一西,紧临京都,望都位於京都以南,三大城市紧紧包围京都,且有重兵把守,地势崎岖,易守难攻。
可叛军不过数日就攻下三座城池,且对皇城京都形成包围之势,本可一鼓作气地直攻其内,却不知谁出了主意,数万叛军突然停止猛攻,在京都城外安营扎寨,欲逼君氏皇帝自愿退位让贤。
形势迫在眉睫,君氏王朝兵力空虚,大部分官员又擅离职守,盛极一时的煜羡王朝,此刻,不过如风中败叶,如何抗得了城外数万叛军?
唯今之计,只有迅速召回广安王爷兵马,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後,方可保住摇摇欲坠的君氏王朝。
可问题是,刘瑟叛军包围京都,这样一招搬兵救驾的计策,如何传得出?如何使得出?这是困扰他们最大的问题。
广安王爷远在阳城,那里消息闭塞,偏远荒芜,想要在刘瑟的眼皮子底下传出消息,实在是一件难如登天之事。连续派了数人出去,却一直未有音讯,就连送信之人,也似乎行踪成迷,渺无音讯。
此路行不通,只能另觅他法。
君赢逝与臣相赵跃已在御书房密谈多次,如今形势对君氏十分不利,若论禅位让贤,那刘瑟也根本就不够这个资格,而君氏一族向来血性,即便惨死刘瑟刀下,也决计不会弃位逃跑,也因此,虽然密谈多次,却迟迟没有结果。
老丞相赵跃已辅佐君氏多年,如今朝廷众臣人心惶惶,大多数官员早已弃官逃窜,舍国保命,朝廷之中,只剩下少数仍旧忠心耿耿的官员坚守各位,准备一死以报国家。
众臣怀有必死之心,这只说明一个问题。
赵跃踏出御书房,抬头看了看漆黑黑的天空,忽然忆起自己已经一连几天未曾步出御书房一步,心内不禁感叹,煜羡军队孤军奋战,一退再退,如今都打到家门口了,这君氏的气数……只怕也要尽了……
他摇头叹气的走开,心内却早已打定主意。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
他赵跃辅佐君氏多年,老命一条,大不了,就是陪着皇帝陛下一起下地狱,伺候老皇帝去。这样一想,心情不由宽慰了几分,他大笑了几声,抚着胡须,潇洒地离开了。
反观君赢逝,他怀着八个月大的胎儿,身体沈重,身虚气弱,本该是好好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刻,但国家危在旦夕,他也不得不重整精神,好好处理国事。
叛军围城,早在他的意料之中,然而如此勇猛迅速,却是他决计没有料到的。
想到这里,他又不禁嗤笑一声。苏引月何等本事,武霸天下,通晓兵法,叛军在他的协助下能有如此成果,也不算是什麽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