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舒问,「安老大既舍得让他出来行走江湖,就该料到会有今日,是不是?」
不愧是宁舒,连阿旗都哑口无言。
场面冷了下来。
我耳中嗡嗡地响,但两人说话大致还听得清楚,遇见这阵沉默,被四周射到的视线错
杂穿刺着,心头如塞了一块大石,抑郁难忍。
我勉强扯个笑容,教训阿旗几句,「你会弹钢琴吗?谁说醉醺醺弹不出什么?在宁老
板面前班门弄斧,不让你见识也不行了。」
提着一口气,朝厅中表演台走去。
区区十几步,双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不实在,我咬着牙,好不容易登上台边的那级阶
俤,趔趔趄趄地找到钢琴,摸索着坐下来。
眼前天旋地转,所有东西都多了几重边影。
我几乎只靠着手的感觉把琴盖翻开,半麻痹的指尖在黑白琴键上挪动半天,才迟钝地
按下一个音。
自己都听不出那是什么。
恍惚地随便使唤着指尖,我仿佛是在梦中听见那钢琴声,断断续续,扭曲的凄厉惨淡
,偶尔指尖一滑,弹动高音震颤,如哭到气绝前的哽咽。
或许酒喝得过分了,四肢和大脑严重脱节,等听到掌声如雷贯耳,才发觉指尖停了动
作,自己在钢琴前不知呆坐了多久。
宁舒已经走上台,站在钢琴前面,似乎对这一曲还算满意。
我脑里什么也没想,抬头看他。
宁舒叹气,「君悦,你生错家门。」
他说,「若当个钢琴家,岂不比黑道强?」
我看着一个东西向我伸来,但神经却被酒精麻痹到迟钝,片刻之后,才知道他捏住了
我的下巴,正挑起来仔细打量。
我下意识地别过脸。
宁舒并不勉强,自己主动把手收了回去,随即,侧了侧身,以背遮着台下众人视线,
以彼此间仅能听闻的声音,漫不经心地问,「江湖险恶,不是你有本事玩的游戏,有
没有考虑过找个比安老大更硬的靠山?」
我脑子正彩云乱撞,懵懵懂懂,听到这个,只是本能般的又看他一眼。
宁舒说,「考虑一下。」
给我一个笑容,转身下台,领着一干手下,潇洒气派地扬长而去。
危机化解,我强撑到最后一刻,摇摇欲坠。
遣散无关人等,大厅清空,伪装顷刻碎到彻底,伏在钢琴下,吐得天昏地暗。
酸气溢满口舌。
胸口沸腾汹涌的恶心,和吐出胆水的空胃,混在一起难以形容的痛苦。
吐了很久,空胃还不甘心似的,继续一阵阵强烈收缩?像曾遭到过度压迫的胜利方,
明明已把敌人统统驱逐出境,还不甘心地癫狂呐喊,对四处鸣枪,发泄恨意。
吐到浑身脱力,林信手急眼快,一把扶住差点栽下地毯的我。
等我喘息一阵后,问我,「好点没?」
我怔然,然后才动了动唇,难得地实话实说,「怕是好不了了。」
如何好得了?
两瓶烈酒,也没能麻醉神经。
狼狈不堪,痛彻肝肠,我仍能想起自己失去了安燃。
阿旗送来一杯温水,让我漱口,问,「君悦少爷,天黑了,我们送你回家,好吗?」
我就更觉凄然。
阿旗说,送我回家。
送。
我想知道安燃在哪,我想听,安燃那句熟悉的话。
「君悦,我带你回家。」
他带我回家,不是送,是带。
拖着手,或搭着肩,甚至打横抱着,在深夜里,有风轻轻吹拂凌乱的发,有人,带着
寻回的心爱,回家。
安燃。
带我走,安燃。
你答应过,若要离开,会带着我走。
你给过我那么多深深承诺,我曾奢望一个不落,统统实现。
如今,我已经不敢贪心。
若有可能,一个就好,只要你把这一个信守到底。
带我走。
带着我,不离开我。
你答应过的。
我无声地,对不知身在何方的安燃苦苦哀求,眼泪凝固在心底,连一滴都哭不出来。
第四章
腹中物吐到尽,对渗入血管的酒精却无能为力。
我浑浑噩噩被阿旗扶上车,看着车窗外街灯一个一个闪过,犹如心内闪过一个一个冰
冷的恐惧。
迟钝地思索。
这迅速掠过的光明,冥冥代表什么,而我却一个一个错失,留不住任何一点。
街灯的光,如斯温柔,往日司空见惯,不觉如何稀罕,居然未意会到,若没有它,道
路便只有漆黑。
燃,是哪个燃?
燃烧的燃。
我笑,那就是光。
阿旗见我眼也不眨地盯着窗外,想把窗帘升上。
我拉住他的手臂,无力地说,「不要。」
阿旗说,「君悦少爷,你醉了。」
我说,「我想多看这街灯一眼。」
阿旗顿了一下,仍是那句,「你真的醉了。」
我摇头。
没有醉。
我怎么可以醉?
这里再没有一双温柔臂膀随时等待着我,再没有一对结实的大腿,心甘情愿被我当成
枕头使用,让我兴之所至就能倒下,闭目,无忧无虑入睡,去寻一个好梦。
没有了这些,我有什么资格醉?
唯有,唯有绝望地支撑着,不倒下。
我绝望,看街灯飞快倒退,无力阻止。最后一盏灯在视野中渐去渐远,车拐入大门时
,便失去它仅有的一点,很彻底。
冷飕飕,而又清醒,我对自己说,该下车,该回房,该左脚之后,跨出右脚。
只不该,不该再想安燃。
不再被人深爱,却还要直面残忍的人生,太艰难,太绝望。
何况还要这样痛到极点的思念?
我不要阿旗跟随,咬着牙试图自己走过长长回廊,脚步跌跌撞撞,像踩到心上无数裂
痕。
每一个动作都需要勇气,我不知自己该从哪里寻找勇气,我只知道,没有安燃的地方
,我将一直这样悲伤不安,无依无靠;同时,还必须习惯这么一个事实——自己的眼
泪,因为找不到珍惜的人,而失去流淌的价值。
我隐隐约约想,也许我真的需要振作起来,找个办法,让自己别那么艰难绝望。
不要这样的,艰难,绝望。
因为在这世上,除了已不见的安燃,我不知还有谁,会在乎何君悦的艰难绝望。
思索到太阳穴阵阵发痛,扶着墙,跌撞向前,直到房门出现在眼前。
走过长廊,像完成了一段征途,我停在门前,大口呼吸着失去安燃温度的空气。
不懂。
人生为何如此惨烈?一段征途后,又是一段漆黑的征途。
想到又一个漫漫长夜在前面等着,我只好再次搜刮骨髓,不惜竭泽而渔,寻出不知还
剩多少的勇气,才敢,去推开那扇意味着失去的门。
我吸气,伸手,推门。
门开了。
于是,有光逸入眼底。
我凝了。
是灯光。
书柜旁,淡淡的,晕黄的,若隐若现的灯光。
那盏灯,是安燃往日挑书时必然打开的。
光,是光。
我骤然屏住呼吸。
在心底对自己轻声说,看,是光。
那感人的亮,我被震撼至没法反应,站在门前,痴痴看。
浴室门打开,安燃从里面出来。穿着白色的长浴袍,清清爽爽,拿一块干净毛巾搓着
头上湿发。
看见他,我虚弱地叹气。
只懂叹气。
把肺里所有空气,慢慢,悠长地叹出来,一点不剩,便在心底对自己,很轻很轻地说
,看,是安燃。
安燃走过来,朝我打量一眼,微皱起眉,「你现在是老大,并非陪酒小姐,何必狂饮
如牛,自贬身价?」
天上?或人间?
我已不知天上人间。
这熟悉低沉嗓音,前所未有使我想失声痛哭,却又不敢哭。听在耳内,一次一次,只
能在心底对自己低低私语,听,安燃的声音。
他把搓好头发的白毛巾递给我,「浑身酒气,去洗干净。」
我把那白毛巾用十指紧紧抓了,怔怔站着,不放过他的每个动作,每个神态。
我看着他,目光贪婪,哪怕眨一个眼只要万分之一秒,我也舍不得眨半下。
安燃见我纹丝不动,明白般,轻笑一下,「也对,君悦少爷今非昔比,我管不着。」
转过身去。
我说,「安燃。」
扑上去,伸出双臂,从后死抱着他,轻轻念这神奇的两字,「安燃。」
「安燃。」
「安燃,安燃……」我喃喃地唤,一遍又一遍,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激动,唤到自己
也心酸,不能自制。
「安燃……」
热泪涌眶而出。
我终于,能哭出声来。
在值得流泪的人身边,倾尽血泪。从前,我不懂这也算一种幸福。
「安燃……」
那么多要说的话,要忏悔的告白,要重新说出口的承诺,我竟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知
道反复念这熟悉名字。
宛如这是一个咒语,全心全意念诵一遍,他就能在我眼前多留一秒。
若真如此,我会不断念下去,直到油尽灯枯。
他回来了。
我的安燃,他回来了。
我紧紧抱着他,脸挨着他宽厚的背,隔着柔软的布料,感觉他浴后散发的肥皂清香。
一点一滴,最微不足道的,也令我感激涕零。
我得到了一生中最好的礼物,这是我一生中最大奇迹,恩赐突如其来,在我痛得最厉
害的时候,平平静静出现,仿佛我从未失去这人。
我猛然深深明白,只有安燃,能让我的一切染上意义。
即使我真的拥有很多,如富翁坐拥宝库,但没有光,那珠宝都将沉默于黑暗中。
当失去光,漆黑淹没所有,我身处的,是天下最绝美的庭院,或荒芜墓地,并无差异
。
我痛哭。
抱得尽兴,哭得尽兴,不觉有何羞耻。
安燃默默站着,如线条坚毅的雕像,任我紧抱,不置一词。
哭够了,安燃说,「君悦,你还是浑身酒气。」
我大为内疚,赶紧收拾心情,匆匆去洗澡,关上浴室门,又猛然打开,视线搜索房中
。
安燃还在。
我松一口气,打算关上门,却又无法控制地生出惊惶。
我问,「安燃,你来不来?」
安燃对我笑。
他的笑容还是那么好看,清淡俊朗,我还是看不出那笑是什么意思,还是只能猜。
大概笑我傻。
是傻,明明知道他才沐浴过,连头也洗了。
可我依旧犹豫,把手按在门上,很久,不敢关门转身。直到看见安燃解开浴袍,翻开
被子,上床,头挨上了枕,那暗示着不会立即离开的姿态,才让我稍微放心。
关上门,我抓紧每一秒,拼命地洗。
哗哗水声似在量度时间,不断催促快点快点,我急不可待地洗刷自己,恨极宁舒,和
那两瓶酒。
安燃不喜欢酒气。
我从前就知道,不过,未曾如今日这样在乎他的不喜欢。
恨不得把自己身上每一个毛孔都仔细刷一遍,仿如一滴烈酒也未沾唇。连自己也不喜
欢那个狂放嗜酒的何君悦,我应该是那个干干净净的何君悦,最好毫无瑕疵,完美至
无可挑剔,身体到心灵,每寸每寸,都是安燃最爱的何君悦。
将自己上上下下冼去尘垢酒气,宛如初生,还唯恐不周的再三刷牙,笨拙急躁的试着
预测亲近时是否仍会让安燃闻到嘴中酒味。
就算有,应该也很淡。
千万要很淡。
做了千万个准备和祈祷,我才调节着最引人好感的笑容走出浴室,却发现一切功夫都
是白费。
安燃已经睡了。
他躺在床上,和我进去前几乎相同的姿势,微微侧着身,在薄被下起伏出一组完美线
条。
眼前所有,宁静安逸,美如梦境,让人既喜又惧。
我只愣了一秒。
被冷水泼到似的失望还未蔓延得太远,暖热的潮水又覆盖上来了,一层迭一层,我默
默叹息,却又抑不住那一点安安静静的柔情。
我轻轻走到床边,说,「安燃。」
声音极低,连自己也听不见。
有些惊奇。
原来自己能用这样几乎等于沉默的声音,两个字,就造出一个温柔海洋,没有风浪,
海水却能把自己心甘情愿淹没。
我钻进被子,生平仅见的小心冀翼,同一张床上,极想贴近他,又极怕惊醒他。
太珍贵。
束手无策,不知怎么爱他,才能不辜负这生。
安燃已经睡着,被子略略滑下,露出大半赤裸肩膀,我想为他把被子拉上来,唯恐自
己笨手笨脚,屏住了呼吸,才敢伸手。
捏住被边的瞬间,我呆了一呆。
那赤裸的肌肤上,比我看过的有了变化,后背不堪入目的伤痕,又淡了少了。
不能惊醒安燃,我悄悄掀着被子,侧着身,一点一点地观察,确定,然后欣喜,几乎
开心得笑出眼泪。
手术,只是手术。
安燃没有抛下我,他只是去了再一次的整容手术。
天经地义,只是一次必须的旅行。
他没有离开我,从不曾。
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偷偷沉浸于快乐,只要没有失去安燃,什么都不重要。
我快乐了很久,凌晨才在快乐中沉沉睡去,睡在安燃身边,即使因为不敢惊醒他而没
有彼此接触身躯,但尽量保持最近距离,感觉到空气中散发过来的属于安燃的温度,
让我未入眠,已有好梦。
晨曦照耀时睡意正酣,耳边忽然听见有人大叫,「安燃!安燃!」
我恍惚觉得那是自己过去的声音,任性肆意,带着自知受到宠溺的撒娇,但纵使是自
己的声音,这样呱噪,也不会受欢迎。
「安燃!安燃!」
「安燃!」
一声一声,从脑海怎也赶不走。
床边的动静越来越大,我不得不愤愤醒来,惊讶地发现,大叫安燃的并不是我。
这是我睡得最甜的觉,却被人用最不能容忍的方式惊醒。
竟有别的人,这样肆无忌惮叫安燃的名字。
不知道他如何进了房间,站在床边,细瘦白皙的手,就那样按在安燃身上,毫不避忌
,
「安燃,起床。」骚扰着,像被宠坏的小孩缠着要玩具,对安燃委屈地叫,「陪我去
玩。你答应过,我来做客,你会抽出时间陪我。」
他对安燃撒娇。
对睡在我身边的安燃撒娇!
我震惊过度,翻身坐起,盯着这不速之客,不敢置信。
他却只看了一眼,说,「哦,你就是何君悦。」
一句带过,眼里就没了我的位置,又低头去叫,「安燃,我爹地说了,手术之后可以
有适当户外活动,有点紫外线不要紧的,快点起来,我在这里好闷。」
安然不堪骚扰,终于下床,轻责道,「小亮,你这任性脾气,真的要改。」
拿起睡衣,覆在结实袒露的身上。
那个叫小亮的抗议,「我的脾气有什么不好?爹地就说我这样很好。」
安燃苦笑,摇头,「无可救药。」
我僵在床上,看着他们轻松对白,感觉自己并不存在,连个布景都算不上。
荒诞,无比的不真实。
我喉咙咯咯作响,半日才挤出两字,低声唤,「安燃。」
安燃转过身,「君悦,介绍一下,成宫亮,他父亲是日本著名医师,目前负责我的一
系列手术。」
他说,「小亮很少出国,这次过来,暂时借住几日。」
他看看我,问,「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小亮在旁边不满地插一句,「安燃,不是几日,我打算整个假期都待这里。」
我傻子一样,瞪着他们。
感觉很清晰,我知道,这不是噩梦。
现实,才比噩梦更令人战栗。
我浑身发抖。
不祥!
青天白日下,有人闯入我和安燃的房间。
我那么珍贵的失而复得,被人硬生生,放肆地,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