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惊寒默然,静静地打量这三年未见之人,他的心里,突然升起一阵堵闷,明知这是
林靖书用意,让自己内疚,却也是——在无望中再次选择了相信自己。
那孩子,竟是孤寂至此。连这最亲之人,亦是隔阂如斯,相距甚远。
婉然间,忆起他绝望的眼神,铮铮凝望自己一遍又一遍问着:他有何错?
他究竟有何错?
如果,他不是前朝皇裔——
如果,他不是魔琴之徒——
他,本是可以幸福的。
而他,也是可以幸福的。
“在下并非殿下派来监视您的人,您不必紧张。”平静的声线中,却是生生将心中怅
惘无奈与苦闷一并压下。
“不是殿下所派?那,是白老爷叫你过来说服于我?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我的性子
是如何——他老人家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才是,何必又,多此一举呢?更何况,说服我
又能如何?白惜名文弱书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难道还想要我陪着你们上战场?”
正对上这不知名的说客,白惜名言语间毫无退缩之意。若是在从前,尤其是那些熟识
他之人,是断然不能想象这个谦谦君子,也会有现在这般强硬的举止。
顾惊寒暗自惊异短短三年间这位白家三少爷一贯温润的性子竟会有如此变化,慢慢走
到白惜名身边,微微一笑,声音极低,却也是一字不露入得斯人之耳。
“您的确是不通武学,无法上得战场,但是——以您十年冠甲江南之盛名,营商汇通
天下之才干,若能于财力上助之一二,那大轩兵力之勇,粮草之足,可无后顾之忧啊
!”
白惜名直直盯向眼前之人,眸光一敛,浓眉紧蹙。“你,究竟是何人?”
“白先生不必如此紧张,在下只是好奇,一个是您亲父,一个是您挚子,只要您能站
与他们一边,则轩朝的光复确可有盼,您却是为何甘愿被幽禁于此处,而不出手相助
?” 顾惊寒仍是微笑着,深深浅浅,完全不知其用意。
“父子又如何?暗结流党,密谋反篡,乱百姓之安居掀天下之风雨,如此大逆不道之
事,当使人人发指!白惜名便是身死,也绝不苟同。”低缓的声音中却是含有铿锵之
意。
“轩朝皇位便是被臣子所篡夺。”顾惊寒冷静指出。
“帝王事,千秋业,功名过错自有青史记载,公道自在人心。林氏江山确实是为臣子
所篡,但事情已然过去数十载,现而今,天下好不容易安定,敬朝统治亦为清廉开明
,不论是有何宿怨,让这天下再起干戈——便是错。更何况——”声音提高,益发尖
锐,却又在说道后面时生生断住,白惜名的神情透出复杂、与惋惜。
“更何况——这样做,会时刻危及到他们的生命,会毁了他们!”顾惊寒缓缓地,接
下他未完的话。
白惜名一怔,眸角眯起,定定打量眼前之人。他——是第一个,说中自己心事之人,
第一个,令自己感到莫名恐惧的人。
对上白惜名揣测打量的目光,顾惊寒让自己靠的更近些,温和一笑,平凡斯文的外表
下,那笑容——亦是倾绝天下的,只属于他的笑容。轻轻开口,声如其人,清静幽雅
。
“靖儿他——身负家国之恨,命运如此,本不是他之过错。白先生最为在意的,其实
是靖儿的周全。您,何不敞开心扉见见他,动之情理,让他放下过去的怨念呢?”
“你、是......”难以置信的目光,却已然在心里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一时间
,白惜名的心中惊涛迭起,百感交集,默视无语。
“晚生,姓顾、名惊寒。”微笑着,将手轻抬拂上鬓际,面具除下,是那张久违的、
清逸秀绝的容貌。
白惜名怔然,默默凝望这消失三年的往昔故人,良久,才轻叹道:“你是四月廿三回
临安的?”
四月廿三不是顾惊寒来临安白府之日,而是他被林靖书药倒、遭受折辱的时间。顾惊
寒暗自压下心中郁愤——有些事回忆起来是很难让人不愤怒的,但这愤然在眉宇间流
转半圈,已然淡去。他抬首望向白惜名,依旧是轻轻淡淡的浅笑。“白先生——缘何
如此发问?”
“我猜错了?!”白惜名轻轻蹙眉,长睫微垂,喃喃自语着:“那日,他在我门外站
了一个上午,神色焦急不安,我刚才想起,还以为他是见着了你的缘故。”
顾惊寒听着心念一动,隐隐然便已经明了。那孩子,心中一直是不踏实的,他大概也
只是想找自己父亲倾诉一下心事,想要、寻一些关怀与帮助罢。事与愿违,再次遭遇
冷淡与漠视的结局,便是将心中愁思尽数化作对于离弃的愤恨,于是,把那样的不堪
与屈辱带给了自己。
不是迁怒,无关爱恨,却是——情之所起,不知因,恨断难。
“惊寒回临安也不过比您说的日子早几日而已。”顾惊寒温和笑了笑,继续之前的话
题。“白先生既是仍然挂念着靖儿,何不劝他一劝,说不定亦能将他拉回宁静。那孩
子心本纯正,如今举事,多半是因为得知自己身世如此,心有芥蒂罢。”
白惜名却是叹了口气,声音似是隐含着愠意。“没想到,他竟是固执至此,连顾先生
都无法说服于他,我劝又有何用?我原本以为,他是为了你的离去一时愤恨难消才作
出此谋逆之事,现在看来,却是并非如此。我是忧他怜他惜他,但而今,他确实——
让我很失望。”
停片刻,白惜名声音提高,语意怅惘而无奈。“你可知道,我曾苦劝他数日,却是换
来这三载的幽禁,甚至府中有令,任何人欲见我都必须得他之允许方可。你说,我还
算得他父亲吗?那个曾经乖巧听话的靖书,早已经不在了,现在这个人,不只一次向
我强调——他是前朝的皇裔,他姓林,他的父辈曾经掌控着整个天下,他说他要将天
下夺回来,要拿回这属于他的一切。”
“不会——我不会让他这样做。”顾惊寒抬眉,一如从前笑得温和,笑得淡然。他心
中一直记挂着,林靖书所托之事——虽是不曾明说,却也是、对自己的最后的,微薄
的信任与希冀。
“白先生,惊寒再说一次,靖儿无错。”微笑着,笑得风淡云清,心中有一处为柔情
所触动,他觉得自己,必须为那孩子做些什么,才能将一直牵扯住自己过往的罪、与
憾恨,洗清一二。
才能换回那孩子,走出孤寂绝望的深渊。
白惜名静默,凝神颔首,等着他下文。
“命运如此,靖儿他——不过是在尝试着改变。临安局势之变数月,至今还是未染半
点鲜红,未绝半条人命,他是不喜血腥与杀戮的。如果您能够重新接受他,像过去那
般与他交心,同他接近,让他重温这世间亲情,或许,天下之局可停驻于此,虽有变
,却无伤亡与损害。而敬朝天子亦是贤明之君,若能无伤百姓,将干戈止于此处,相
信隔江而治亦是不无可能。”
静静端望白惜名神色,知他已然动心,顾惊寒微微莞尔,将最重要的一句补上。“况
且——靖儿他不会——他不会要这半壁江山,他在乎的,本不是天下。您该比我更加
了解他,也该比我更加明白如何能改变他。”
第三十五章
“是,我了解他,所以我明白——能够令他改变的,只有一个叫做顾凡的人。”白惜
名语气和缓,露出释然神色,看着眼前之人,终是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当年你隐姓埋名以己才华故意接近于我,目的、是在靖书吧?只是后来,终是对那
孩子心生不忍,下不了手罢!时至今日,我也不怪你——只是,你若还想伤害他,我
会恨你。”
顾惊寒闻言缄默,定然回望这位斯文如故的蓝衣青年,却是唇角轻扬,弯出一抹宁静
美好的笑容。
靖儿,你不是孤儿,你的爹爹,我替你寻回来了。
白惜名也笑了,摇着头叹道:“若是靖书本无心天下,那么你也——本无心杀他罢。
”语罢,似是忆起什么,皱起眉,沉声问道:“只是我终是不明白,当年,你为何要
走?还是以假死的方式离开?你可知道,靖书差一点,就随着你去了。”
“我......”心里仿佛被什么重物狠狠击中,一抽一抽地生疼。顾惊寒脸色变
得苍白,缓缓闭上眼。当年自己作出那样的决定,何不是也受尽内心的挣扎和折磨,
他怕,他当然怕,怕那孩子会想不开随着他去,他不是没想过用其他方式,好给那孩
子留下点什么念想——只是,一旦如此,却是给那孩子、给自己、留下了希望。
他那一去,是生是死都难料,又如何配得留下希望?
而那孩子,只要忘了他,就可以幸福的。
又怎知,时过三年,他忘不掉,他、也忘不掉。呵呵,又何止三年呢,便是三十年,
三百年,试问,又有谁能够忘记。
别离之夜,终是忍不住,执笔挥毫,将那孩子的写意之词,添上了后半阙。明知他看
到后的结果,将是对自己恨之入骨,但是至少——可以让他活着。
伏久者,飞必高。经过三年的蛰伏,如今的他,只手翻云覆雨,一夜之间便将江南局
势逆转,谈笑间,已是号令着千万人。所以,自己决意杀他,无关师命,只为天下。
眼看他眸中寂寞似海,绝望如山,一遍一遍逼问自己他有何错......手中剑影铮然坠
落,顾惊寒明白,此生——他都不可能再对那孩子下手。而他,也不会后悔选择了这
生命中的苦难。
他原本就清逸秀绝的脸上,泛起一种不可方物的,无法形容的浅笑。这种稍纵即逝的
笑意,白惜名看不懂,却不知为何,只一瞬间,竟是从背脊骨里涌上了寒意。“顾先
生,你......?”
顾惊寒但笑不语,温润斯文的面容下,他的心思,无人能度。“明日,唤靖儿过来,
与您聚一聚如何?无论他是否仍决意取天下,也无论他是否仍自持殿下身份,恳请先
生,且顺着他意,莫再指责疏远。天下之事,惊寒,会再想办法。”
“好。明日与他只谈私情,不论公事。我,也确实很久都不曾与那孩子亲近过了。”
白惜名见顾惊寒如此说,也宽下心来,他突然意识到,这孩子今日来见自己,与自己
说这些,该是受了靖书所托吧?!那是否意味着,其实靖书已经原谅了他,已经再次
相信了他?那么,他呢?他的心里又是怎么想?
“你心里该明白,靖书对你的感情罢?”白惜名不知为何会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但是话已出口,不说完又总觉得不妥。“我是说,靖书他,很喜欢你。是、那种喜欢
。”语落,脸已微红,即使是在陈述别人的情意,白惜名依旧有些不适应,就算是在
自己妻子面前,他也从未说过如此露骨的话语——当然,这其中应该包括,他心里明
白的,自己并不爱那杨家的二小姐,当年娶她,亦是为了靖书。
到了现在,白惜名无比的清楚,他在意这个孩子的幸福,在意他的一切,即便有再多
的隔阂与矛盾,他依旧,只是一个父亲,一个宠溺自己孩子的父亲。
“我......明白。”顾惊寒耳根一热,面上已镀起淡淡的一层红。将头微倾,
掩于他青丝下的眸,清静中透出怅惘,怅惘里夹着苍凉。
十丈软红,谁堪醉卧?弱水三千,独饮此瓢。靖儿,你遇见我,究竟是喜、是悲、是
爱、是痴、是愁、是怨、是恨、是恋、还是劫?
情之所钟,问谁能断?落醉红尘,孑慕惊鸿。靖儿,我遇见你,究竟是乐,是哀,是
欢,是怅,是茫、是念、是眷、是婉,还是错?
“顾...先生。”
今次过来西苑,林靖书的心情似乎很不错。望着那个一身雪白,风骨端静温良如玉的
清瘦身影,心中有一丝柔情在汨汨流淌,走到他身边,唤出的是从前那、最亲昵的称
谓。
放下手中书籍,抬眸望着这神色有些激动之人,看着他成熟清秀的眉宇间却是露出了
十足的孩子气,顾惊寒微微一笑,“见着他了?聊得如何?”
“还好。那人,好像也没我想象中那么难接近。”
“那人?你不觉得,该唤他一声爹?”顾惊寒挑眉,唇角的笑意却是更甚了几分。“
没你想象中那么难接近...难道,你去跟自己的爹接近,还需要思虑良久?怪不得
,你们的关系会那么僵,还需要我这个外人来插手。”笑眯眯说着风凉话,意却在—
—告诉他,他如果能主动迈出第一步,原本也不会弄得这样尴尬。
“谁叫你插手了?真是笑话,你自己不也说了,他是我爹,哪里轮得上外人来管?”
林靖书脸上的笑容却是在闻得顾惊寒一句“外人”时,尽数淡去,隐上的是一层薄怒
,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现在的自己,这般容易被激怒,还是说,只有在他面前
才会如此?
顾惊寒的眸,一如从前清静温雅,轻飘飘落于林靖书身上,却是现不出丝毫情绪。好
一会儿,才摇头叹气,翻开书页,细细品读。
沙漏点点,滴落无声。不自觉中,时间已经由正午转至了日暮。
顾惊寒似是完全忘记了一旁的林靖书,只聚精会神看着手中书卷,一页又一页,读到
佳处,平静的面容上还会扬起一丝淡淡的浅笑。
林靖书无趣地在屋内踱了半天,现下望着他仍是那副气定神闲,对自己完全忽略的样
子,只觉有一股闷气席卷整个心肺,快要将自己的脑子炸开来。再也忍不住,冲过去
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书,一页一页扯开揉作一团,犹不解恨,便将其抛于脚下,狠狠践
踩。
怒视着顾惊寒的眸光中,有着烈焰在燃烧,激烈里却又隐藏固执,还有一种又爱又恨
的,懊恼。抿紧唇,一口银牙几乎快咬碎,他在等,等着这个人,将目光、将注意力
、将心,都投向自己。
顾惊寒继续叹着气,在心中苦笑,以前怎么好像从来不知,这孩子的脾气,还有这么
倔的。方才一直留意着他的举动,却只见他整个下午都在烦躁不安的踱来踱去,如此
放任着自己的性子,又不肯静下心来主动与人交流,叫我,还能说些什么?
我这个做先生的,还真是失败,顾惊寒心中,不知为何突然会想起这么一句。
近似于嘲讽的笑容漾起在他平静的脸上,瞬间即逝,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朝
里屋走去。
几乎是一瞬间,察觉到身后之人擦过自己衣袖,已然跃至前面一角。他从未想过,一
个不精武艺之人,也会跑出这么快的速度。抬首,望清那孩子手中所握之物时,顾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