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呆呆地望着靖书的背影,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笑容满面弟弟生气的时候原来这
么有趣。
第五章
宅院深处,天麒阁。年过六旬却依然精神奕奕的白府主人白烨麒正坐在覆着白裘的太
师椅上细细品茶,听着门外的脚步声,头也不抬,沉声道:“惜名,进来罢。”
蓝衣青年领着顾凡,斯斯文文地走进去,“爹,这就是我给靖书请的西席,顾凡。”
此刻的顾凡脸色苍白,一层细汗汨汨沁出前额,身形微微发颤,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
“晚生顾凡拜见白老爷。”
“恩。”白烨麒缓缓抬起头,看向顾凡,表面上波澜不惊的眉目下,却是目光如炬、
深邃犀利地在打量。只须臾,心下了然此人应该无害,便用微带沙哑的声音说道,“
听名儿说,顾先生才华很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老夫这里正好有一筝古琴,就请
顾先生演奏一曲,让老夫开开眼见。”
“那是三少爷太过褒奖了,晚生自知才疏学浅,对于音律也只是略懂一二,既然白老
爷要考晚生,那晚生也就只好献丑了。有什么冒失之处,还望白老爷见谅。”顾凡说
完,见白烨麒没做声,便缓缓走向轩楼一角的古筝面前,轻拂衣摆,从容坐定。
素手抚上,轻轻一拨,待音色淡定,纤指回转。一曲蕉窗夜雨,宛若行云流水自天籁
而来,泠泠七弦之下,时而流转舒缓,春意朦胧;时而凄然悲切,宽阔苍凉。弹琴之
人容颜静雅,神色清淡,志亦如琴,时而在明月高山,时而在清风流水。琴声悠扬,
传得很远很远,此刻一轮明月似流水,映得四周静影沉璧,小小的寂寞少年独自倚在
惜名阁的轩栏边,默默流泪,不知是为内心的忧伤,还是为这哀婉琤崆的琴声...
...
琴声已毕,顾凡起身站定。屋内静默了片刻之后,白烨麒也缓缓起身,看着顾凡淡淡
笑了一笑,“呵呵,果然是后生可畏啊,就冲着顾先生这一手好琴,老夫也不好再考
问什么了。也罢,即日起就把靖书那孩子托付给先生,还望先生好生教导。”
顾凡微微颔首,肃颜答话:“晚生定当竭尽所能,绝不敢对小公子有任何怠慢。”
“好。刘管家,你带顾先生去西院的闻音阁里住下吧,那里离靖书的宅子不远,日后
也方便他们交流。”白烨麒朗声交代了一句,便又坐下,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等刘管家领着顾凡走出阁楼,而白惜名也正要离开的时候,老人再次开口,声音很轻
:“名儿,现在靖书可以交由那顾凡照看,你看是不是也该好好考虑一下.....
.”
“爹,夜了。那孩子还没吃饭,我该回去了。”白惜名不愿再听老人说下去,急急打
断。本欲直接离去,终究还是觉得不妥,又转而看了看老人,“爹,您的意思,孩儿
心里明白。只是...那孩子毕竟还小,又没有母亲在身边,此事,还是再缓缓罢.
.....”说到后来,声却呐呐。咬咬牙,快速离去。
顷刻间,屋内又恢复了宁静。老人摇摇头,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下,再次端起茶杯。那
夜月色很淡,风流云散,却也有些许繁星若隐若现。时间静默,仿佛岁月停滞,很长
很长。
一道黑影自窗前跃入,动作迅捷,如风如影。端端正正单膝跪下,“属下拜见将军。
”
“不必多礼,起来回话。”白烨麒快速扶起地上之人,凝望对方,神情迫切。
黑衣人却不敢与老者对视,连忙偏下头,再次跪于地上。顿了顿,沉声道:“属下有
负将军所托,至今仍未找到少主和小少主。不过......”
“不过什么?快说!!!”急切地拉住黑衣人的衣领,白烨麒只觉得心都要跳出体外
。
“属下已于十天前在雁荡一带寻得了少主和少夫人的尸体,虽然已是一堆白骨,但属
下认得...少主从不离身的玉佩...少主和少夫人的尸体位于灵峰顶端之处,寻
常人根本无法进入,显然是被仇人追杀而至于此。”黑衣人说到此处,神色黯然,声
音也有些发颤,“属下于山脚下发现一座无碑土丘,掘开来,竟是......竟是
家兄,虽为白骨,但手中依然紧握那柄家传匕首。”
听到此处,白烨麒心中猛地一震,一股腥甜之味自肺腑涌上咽喉,怔了半晌,才强行
压抑下去。看着眼前黑衣人身子微颤,一股绝望悲凉之感油然而生,“那...那墓
中可有婴儿的骨骸?”
“没有。属下已经仔细检查,可以确定小少主已经获救,相信尚在人世。”
身子依然疆住,仿佛魂魄抽离,好半天,才回复过知觉。眼底已是殷红一片,喃喃道
,“这帮畜生,竟是这般...赶尽杀绝...赶尽杀绝啊......”抬头,坚
毅决然,“风影,我龙华在此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找到小殿下,光复我大轩皇朝,
为少主和你大哥报仇!”
蓦然一拜,终至潸然泪下,“风影定不负将军所托,即使是死,也一定要寻得小少主
。”
风影离开后,白烨麒瘫坐在那太师椅上,呆呆凝视着眼前茶盏,心似被掏空了般,毫
无感觉。记忆被拉向了遥远的年代......
大轩明成十七年,刚及弱冠的少年将军奉帝命率领二十万亲兵前往北塞抵御外族入侵
,苦战半年,死伤惨重,几次修书回朝请求援兵而不得应,只得整顿残兵疲卒返还京
师,遥见洛阳城楼大旗上的“轩”字竟然已为“敬”,城中大火燎燃,烈烟熏天。看
着自家三代满门忠良,已是火中英魂,心下悲痛欲裂间,急急回马,带领众人绝尘而
去。
默默起身,颤巍巍地步入楼阁深处,左侧一副清新雅丽的壁画随着灯烛的靠近而慢慢
呈现,画中只有满池清荷碧叶连天,如同君子之志,宁静淡泊。白烨麒心中一痛,忆
起前朝轩帝明成也正如同此荷,谦谦君子,宽和大度。转而间,又是一阵抽痛,握紧
拳,指甲已经嵌进掌心,鲜红缓缓沁出。就是太宽和,就是太大度,才会让这大好江
山落入乱臣贼子之手!!
四十年前,前朝太师杜廉承内通乱党,外联蛮夷,将自己以及部将遣出塞外。趁着朝
廷内忧外患之际,拉拢朝臣,暗杀忠良,待羽翼丰满之时,竟然发动兵变,原本是要
援助塞外的军队通通倒戈直指洛阳。京师大火整整焚烧了十三天,洛阳百姓流离失所
,死伤无数。也是那短短十三天,洛阳城楼的旗帜通通换作“敬”字,满朝风雨,轩
帝明成林氏一族几乎全灭,只留得年幼的九皇子被自己的亲信所救,逃落民间。而当
日回马离去过后,便散了那些兵士,自己也随之易容改面,隐姓埋名,护着九皇子隐
居山野。直到八年后杜廉承殁,杜廉承之子杜戎即位,才以白烨麒的身份出现在临安
,买卖营商,娶妻生子,而当年的少将龙华已经几乎无人忆起了。这些年来,自己也
在暗中联系旧部后嗣与前朝老臣,就是盼着时机成熟,能拥护九皇子光复大轩。只是
不料...当年奉命保护九皇子的绝影于十一年前与自己失去联络,苦苦寻了十一年
,一直没有确切消息,今日好不容易得到线索,却是......唯一的希望,只有
那个孩子了,那个九皇子的独子,大轩的遗孤......
恨只恨,过去的那番血雨腥风,事实真相在史官的蓄意篡改下,传到今日,当年的乱
臣之子已为现世的明君!恨,当然恨,恨那杜戎之子杜清明,当朝皇帝,十六登基却
是心思缜密,勤政爱民的堂皇外表下,一颗心却阴狠毒辣,连早已流落乡林的前朝遗
孤也不放过,硬是要赶尽杀绝......
怒意伴随着一股甜腥之气再次涌上喉头,白烨麒勉强扶住灯烛,轻轻按了按壁画一角
,壁画顿时变作一副尘封的门,缓缓开启。走进这小小的暗室,却是一间祠堂,桌台
上整整齐齐陈列着大大小小数十排位,白烨麒凝神看向前面的灵牌,面部抽动,久久
,一滴浊泪溢出眼眶。怔怔跪下,喃喃道,
“愿先皇和列位大轩英烈在天之灵,保佑小殿下平安无事。祈求先皇保佑老臣早日寻
得小殿下,光复我大轩江山!”
静夜凄阑,顾凡回到闻音阁时已经是戌时了。
此刻,一个人默默坐在窗前,清净的眸子看了看窗外,似在沉思。已经越来越近了.
..越来越近......但是为何却又要如此不安,竟还有一丝心痛...这种感
觉,仿佛自白天看见那少年的第一眼起,就隐隐存在了......方才从惜名阁经
过时,一道小小的影子隔着灯光映向墙侧,轻轻颤动,是那个少年罢,是在哭泣吗.
.....
那一夜,少年做了个梦,梦里,有自己,有梨花,还有另外一个端着古琴的白衣少年
坐在梨树下,看向自己,笑容温煦。
第六章
顾凡再次见到少年,是在第二日的午后了。依然穿的干干净净的衫子,安安静静,捧
着本书,仍旧站在他父亲身后,一点也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反到像个怕生的孩子
。
白惜名拍拍少年的肩,一如往日那般温和,“靖书,以后你就好好跟顾先生学习,爹
爹也要忙生意了,下次可不会再带着你来了。”
“恩。”少年亦是如同往日,一脸恬静。
白惜名静默片刻,终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看向顾凡,无奈地苦笑了笑,转身离去
。
又是一片沉寂。顾凡突然觉得一阵窒闷,这白惜名果然是同外面传的一样,温文君子
,从不猜忌,如此放心地将这孩子独自留在自己身边,时机比想象中来得要快呢..
....看向眼前少年,淡淡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眼底却是一片绝然的寂寞,无边无
际。就是这么个惹人怜惜的孩子,真的会让天下再起干戈吗?真的现在就要就动手吗
?
“小公子,您手上拿的是什么书呢?”顾凡一脸柔和,望着少年,微笑。
“顾先生,昨夜弹琴的人就是你吗?你教靖书弹琴可好?”少年却是将书放到一旁,
直接走到古琴边,手指轻拂琴弦,待一丝弦音流动停歇,宛然一笑,见顾凡没有反应
,抬起头来,有些迟疑地看着他,“顾先生?”
“好。晚生今日就教你学琴,但是日后还是要学文的——否则你爹爹可会不高兴。”
顾凡定了定神,暗自收回掌风,满脸温和来到少年身边——还是再等等罢。
“不会,我爹不会生气的。”少年说着,推了推顾凡的胳膊,直接靠在他身边坐下,
“好了,你快教我吧!”
顾凡一怔,看向少年,右手掌心真气再次聚集,笑了笑。“晚生看您总是跟在白先生
身边,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还以为您是个胆小怕生的孩子呢,原来白先生不在时,您
反倒是要开朗许多啊。”
少年偏过头去用一种专注的神情凝望顾凡,眸子还是那般清亮纯净,过了一会儿,嘴
唇轻启,声音很低很低,“因为那样,爹爹就会担心我,就会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呀。
”
顾凡笑而不语,掌心真气渐渐遣散,化成一股温暖的气息,轻轻握住少年的手放在琴
弦上。
果然是个孤单的孩子呢。白府的人知道这少年并非自家子嗣,所以除了那一贯善良的
白惜名,恐怕再也没有其他人给过他什么关爱罢。独独这孩子并不知情,只是天天偎
着他那父亲,把他当作自己唯一的依靠。
“为什么这么想学琴?”轻声询问,隐隐有些酸楚。
那孩子一脸平静,头却微微垂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却是字字清晰,“人
常离,水长东,唯有琴声可以长留。”
顾凡正在抚弦的手突然一僵,心头感到一阵悸痛,他从未想过,这个沉默少言的孩子
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呵呵,人常离,水长东,唯有琴声可以长留。他是预感到了什
么吗?还是心底本就如此荒凉。
想要开口,却只觉喉间干涩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是这么个内心孤寂的少年,自己
真的要亲手结束他的生命吗?忽而叹笑,“小公子好像是真人不露相啊,晚生见您平
日里清静无闻,方才却是出口成章,想必之前,已有先生教过您诗词文章了吧?”
“是学过点诗文。”少年却显得有些羞赧,复又像是说错了什么似的紧张地摇摇头,
急急说道:“不是不是,全是我爹爹教的,我以前没有先生,顾先生才是我的第一个
夫子。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我爹!”
顾凡莞尔,“呵呵,晚生只是随意问问,小公子不必如此紧张。既然您已经学过诗文
,有了底子,日后学习应当更好理解才是。”
“顾先生!”
“嗯?”
“你别再叫我什么小公子了,听起来很怪。和我爹一样,叫我靖书吧!”
“晚生不敢。”
少年叹气,“至少,你不要再晚生晚生的称呼自己了。听起来更怪。你是我爹给我请
的先生耶,哪有先生当着学生的面称自己‘晚生’的?”
“呵呵,小公子的话倒是越来越多了嘛,如此甚好。看来今天晚生的教导还不错,白
先生应该会很满意。”顾凡笑得温柔可亲。
少年却是更加沉重地叹气,小声嘀咕:“都说了不要叫什么公子晚生的......
”
“那么小公子希望晚生怎么做呢?”直直地看着少年,一副求知若渴、急望开导的神
情。
“你!......”气愤的撅起嘴,而后咬牙抿唇,怒视顾凡说不出一个字。这副
模样,连养了他十一年的白惜名也从未见过。
那是顾凡与白靖书的第一次单独接触。看着一向安静的少年,信任地依偎在自己身边
,现出平日里从不多见的可爱神情,看着那孩子学琴时一脸的专注,寂寞的眸子里隐
隐透出安心与满足,顾凡的心里有一丝轻微的触动——那日,他终究是不忍杀了那少
年。
转眼已时值阳春,顾凡做白靖书的西席先生已经有月余了。白惜名发现那孩子似乎很
喜欢顾凡,每天上完课回来总要说一些关于当天学习的事情,有时说得眉开眼笑的,
人也不像从前那般沉郁。渐渐地,少年也不再如过去那样天天紧贴着自己,依赖于自
己了,对于这样的转变,白惜名心里很是欣慰。父母仍旧是急切地盼着自己成亲,只
要一见面就要催促几番,这让他觉得有些为难——一面是长辈对于享乐天伦的殷切的
期盼,一面是幼子依然缺乏安全感的易碎的心,该怎么办呢?
一大早就爬起床,弄得屋子里哗啦哗啦的响,可不是少年平日里的习惯——那孩子通
常是要睡到日出三竿才起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