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别叫我先生了,叫我小添就是了。本就不是什么贵人,老伯这么一叫,倒显得滑稽
。”他深深地注视我一眼,说:“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地唤你小添了,”他顿了一
顿,略显犹豫,可最终还是启齿,“小添,你现在是无家可归,又没有钱,实在寸步
难行。你不妨考虑加入我们这里的乞丐团伙,也好混口饭吃。你这样下去也总不是个
办法啊!”
我心中惨然:林添啊,林添啊,你竟有一日会落魄至此,自己也想不到吧!可再如何
,我的尊严又怎么会允许自己做这种事,果真这样,还不如一了百了的好。我于是抬
头看着老头,简短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他沉默。最后又是那样慈爱地看着我
,简直令自己承受不住。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轻声说:“也好,总是个丢人现眼的事
。年轻人有傲气是自然。”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拿出两片面包递给我:“
我知你一定是长时间没吃东西了。我也没什么好的,有几块前几天讨来的面包,将就
着用吧。”我颤巍巍地接过,嘴唇抖着却说不出话。他再看我了一眼,挥挥手,就转
身慢慢离开,直到融入夜色。
我呆呆地抓着面包,无比痛恨自己,觉得实在是个混蛋。过了好半晌,我缓缓坐直,
机械地啃着面包。由于时间隔得太久,变得坚硬如石,还散发着一股形将变质的味道
。我几难下咽,只能连嚼都不嚼一下,直接吞了下去。多佛夜晚的风极其寒凉,我蜷
着身体哆嗦。脑中空白一片,努力强迫自己忘记未眠的笑容。我如今极端害怕那种灿
烂的笑,它让我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我就这样睁着眼等到天亮,广场也开始热闹起来。孩子们溜着滑板飞过,上班族则边
看手表边匆匆赶路。我暗自心想:我岂能坐以待毙?怎么着也要再试试看。因此我站
起身,长久坐着的双腿麻木地差点让我一软而倒,摇摇晃晃中最终还是立住。我迈开
步去进行我第二天的求职之旅。
不幸的是,我的命运依然被料中——因为不是长住居民,又没有签证,所以在英国这
样的国家任我如何才华盖世,理所当然地一份工作都找不着。
一天易过,到了黄昏,我仍然没有着落。最近我的感冒已经发展到气喘,热度不但从
未退过,反而越烧越厉害,自知离肺炎已不远。但身体虽极端虚弱,心里却不慌张,
只是成天恍恍惚惚。我魂不守舍地又走回昨晚待着的广场。整整一天没有进食的肚子
又在提抗议,全身软绵绵地不想动。我拖着步子走到一张木椅前坐下。低头喘了会儿
气,才抬头,就见到老头站在那儿,悲悯地注视我。我沉默,内心挣扎万分。良久才
叹息:“罢了,罢了。老伯,你带我去见你的头儿吧。我决定参加这里的……”接着
,再也说不下去。只感到自己的尊严缓缓地无声倒塌,自小的价值观被这种境地一步
一步地摧毁。自己最后一丝对于人性的温暖也悄然被泯灭。
他脸带痛惜,欲言又止。转身在前带路,我由于太过虚弱,怎么也走不快,只能慢吞
吞地跟在后面。他七绕八绕地拐进一个黑暗的巷子,里面堆着大批的木棚。我随着他
走到中间一个最大的棚子,里面黑压压地席地坐了大群人,一股汗臭味扑面而来。但
我现在对着已无感觉,整个人都象是被抽离了意识般。老头走到正中间,正上方坐着
一个体格强健的中年乞丐,他是唯一有椅子坐之人。老头站在那儿,低头禀告一番。
那人远远地瞥了我眼,点头同意。老头大喜,跑过来拉我过去。我漠然地随着他过去
,那个中年乞丐见到我的面容,眼睛一亮。我不理他,径自低着头。
他想了想,便挥挥手,嘶哑的声音从他口中发出:“杰夫,你先带他出去吧。今日我
还有事,改日再好好和这位林添老弟熟悉一下。”我站起身,跟着杰夫——也就是老
头准备出去。才要出门,他就在背后喊住我们:“且慢,林添,把你的外衣留下。”
我低头看看自己华丽的衣着,不发一言,顺从地脱了下来。旁边立马有人抢了过去,
交给那个中年乞丐。他赞叹地摸着光滑的面料,突然站起身,把衣服垫在椅子上,一
屁股就坐了下去。我冷眼看着伴着自己多天的衣服被粗暴地糟蹋,心里凄凉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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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试着挪了挪屁股,显然很满意其舒适度——嘴角挂起笑痕。这时他才想起我和杰夫
还等在门口,抬头瞄了一眼说:“林添,你既然已加入我们这个乞丐的团体,就该知
道穿符合自己身份的衣服。你前面那个样子怎么出去行乞?别人还以为贵族来多佛旅
游呢。所以我也就不客气地叫你脱了,下去后让老杰夫给你套合适的衣服,明天就开
始工作!”他说完后仿佛意犹味尽,再重重加了一句:“我们这里不养闲人。”说着
,就直视我,象在对我宣称什么般。我听着听着便低下头,连看都不看一眼。他见我
毫无反应,脸上也有些挂不住,甚是无趣地挥挥手,示意我们退出去。杰夫就如同他
的奴才般,立刻拉我出了木棚。
杰夫匆匆带我进了角落一个小小又暗暗的棚子,里面空无一人。我漠不关心地瞧了一
眼,就垂下眼。杰夫见状,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他拍拍地上的破垫子,叫我坐下。
接着就说:“你胆子也真够大,对他竟敢不理不问。他是整个多佛乞丐团伙的大头目
,叫做亨瑞,极是凶残。但未经他允许,外人轻易不可进我们这里来,平时非常难以
相处。今日却一说就成,真是出乎意料啊!你以后机灵点,万不可得罪他。他虽从不
出去乞讨,但我们所得都要上交一部分,供他享乐。你可不要再强头倔脑的,该交的
就交。出了事我也没法救你呢。”
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就是如此漠然。杰夫布满皱纹的脸愁容顿现,他看着我,想说
什么,但张嘴几次都没说出来。最后还是紧紧闭住,站起身,走了出去。一会进来时
,手上拿着件还算干净却满是补丁的淡蓝色衣服进来。我一看了然,没等他开口就默
默接过衣服穿在我的内衣外,然后又坐在那儿恍恍惚惚。他又张嘴想说,但再一次放
弃。
那天晚上老杰夫煮了锅菜汤,里面糊着些生菜。由于食材少,只能烧得更稠点,于是
变得古里古怪,极难下咽。喝进去也是被一肚子的水灌饱,但如今我已无所谓,反正
总饿不死。
随着夜幕降临,外头的乞丐纷纷进了棚子,我们这偌大的空间也挤了八个人,汗臭味
熏人欲死。我照例是睡不着,一方面是怕梦见未眠离我而去;另一方面因为两个月已
经过去一大半,自己的抵抗力越来越差,热度烧得我整晚整晚没法入眠,总是睁着眼
静待第二天——于我而言,不过是负担的一天到来。
第二天,杰夫早早地起来,告诉我需要开始“工作”了。我无语地跟着他出去,又到
了那个彼此见面的广场。我们弓着腰穿过还显空旷的场地,在正对大荧幕的地头落脚
。他熟练地从怀中掏出两个缺了边的小盒子,放在地上,便一屁股坐下来。我直直站
在旁边看他的动作,感到不可思议——难道等会儿我也要这样做的吗?这是真的吗?
真的吗?自己觉得好象还离我很遥远一样,但心底却明白林添真的也必须这样做了。
这——就是我昨天下的决定的代价。我一点都不感到悲痛,只是奇怪,奇怪我的世界
已和从前完全不同了。
杰夫转头看我,眼里分明在催促我。我仍是站着,一动不动,那个膝盖啊,怎么也弯
不下去。他见我还是不动,终于说话:“小添,你既然昨天做了主意,就不能回头。
现在你不得不屈就,你看清现实吧!”我脑中一震,差点没昏过去。腿慢慢软了下来
,我缓缓坐到地上,对着一个盒子,无神地望着它,就好象在看一个怪物一样。
他坐在那里不断求爹告娘,诉说着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末了,还不忘唱上一首
TheBeatles的《LetIt
Be》。我则呆呆坐在那里看着,和我无关一样。任周遭走过的人群偶有投过悲悯或鄙
夷的眼光。只是端端正正地坐着,脑中空空荡荡,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灵魂早已抽
离我的意识和身体。
多佛的天气凉得很快,不过是十一月已经感到寒意逼人。到了下午,虽有太阳的直接
照射,但却了无温暖。我在那个位置已经坐了八个小时,冷得哆嗦。隐约觉得喉咙痒
痒,最终忍不住朝旁边吐了口痰。于是,青色的石板上覆盖了鲜艳的红色血痰,极是
诡异,仿佛是开了朵血色的花。我看着它,不禁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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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就听到周遭一阵倒吸凉气声,还有人惊叫了一半便没了下文。我没抬头,只是
有些晕晕沉沉地看着那口血痰,仿佛不认识它一样。接着就感到右臂被紧紧抓住,我
这才反应过来,转头一看,是老杰夫痛心而爱怜地握着我细弱的手臂。我奇异地对着
他笑,旁边的人看得又是一阵吸气,大约真的是令人毛骨悚然。杰夫不发一言地松开
手,自顾自地收拾起低上的讨钱盒子,然后就要拉我起来。我看进他的眼里,轻声说
:“不用了,我没事。时间还没到吧,我能再撑一会儿的。”他依然没有说话,强行
把我拉了起来,拖着我就朝回路走。我也没有抗议,心里反而感到解脱——我是一辈
子也不能习惯这种生活的吧!
当晚我就高烧不断,烧得都说起胡话了。杰夫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送医院是不可能了
——谁也付不起这些钱。他只能拼命用冷毛巾敷我的头,一整晚都没有好睡。所幸的
是,热度最终还是退了些,回到平时我那点温度,虽还是算发烧,总也没有大危险了
。清晨时分我就醒转过来,老杰夫正坐在旁打盹。我瞧他如此模样,气血又翻涌了。
一阵咳嗽还是把他闹醒了,他眼一睁,扫到我这边,马上清醒起来,轻轻走到我这边
摸摸我的额头。他微微点头,微笑着对我说:“不错,已经好了许多。今日你就躺着
不要动了,以后再说吧。我昨日同亨瑞说过,他也答允让你休息几天。不过我是不得
闲了,昨天没做的今天要补上,所以大概会晚些回来。”我听着,难过得都说不出话
来,我到底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总有那么多人为我受苦,还无怨无悔的。叫我怎么
生受得起,又怎么报答呢?我到底还有什么不知足,其实已够有福了;其他,本来就
是命而已。
多佛的秋天真的很冷,大白天的,一条薄薄的被子还抵不住寒意。我不由地缩了缩,
更朝被窝里钻,感觉总算暖和些。这时就传来一阵嘶哑的笑声:“有那么冷吗?”我
心中一惊,原来是亨瑞。他站在门口,背着阳光,使脸庞形成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很快安定下来,淡淡地说:“劳烦费心了,确实有点冷。”他笑着跨步进来,走
到到我的地铺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阴影下仍然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到他有些神
秘而邪意地说:“那我来给你取暖?”说着,就坐了下来,身体紧靠着我的大腿。
我心中一沉,知道今日没有好局了,却也只能强做镇定说:“那倒是不用了。您是我
们的头儿,怎能麻烦您?我也没冷到这种程度。”他不理我的话,一只手径自伸上来
,在我的脸颊上缓缓抚摩,小指有意无意地挠了几下,充满挑逗意味;但于我,只是
胃口倒尽。只是我现在身体极是虚弱,加上刚退了点烧,根本无力动弹。他于是越发
张狂起来,另一只手也顺势欺上我的大腿,情色味很浓地来回探索。由膝盖处向我的
大腿根部游去。我寒毛直竖,却不得不勉强笑道:“头儿对下面的人还真关心。但我
实在困倦,头儿还是让我先休息会儿吧。”他顿也不顿地继续动作,显然是誓将进行
到底了。我一口气憋在胸口不出,不禁更是痛苦,感到身心两受折磨,此生还从未如
此狼狈过。
我暗想大概已是绝望,于是努力想挣扎。但他的两只手一紧,立马压住了我。他把胡
须拉渣的脸放在我脸上慢慢地蹭,接着便听到他低低地说:“林添啊林添,一见你就
觉得与众不同,虽然不过中上之容。却极是撩人,这几天我为你可说是魂不守舍。你
难道一点都没有感觉吗?还是从此就跟了我吧,我绝不亏待你。”
我心迅速冷下来,也不再挣扎,知道不过是无用功罢了。身体立刻僵硬起来,好象一
具没有灵魂的洋娃娃。他又摸又咬,可就引不起我任何反应。在忙乱了一番后,终于
还是体会到如果他想做什么,也只会是单方面的热情而已。于是他愤然抬起头,冷笑
着看我。我连瞧都不瞧他。这当然是一种无声但又最令人难以忍受的轻蔑。他“腾”
地站起身,冷哼两声:“好你个林添,真是有本事啊!”我仍然不动也不回答,他甚
是无趣,冷笑着转身离开。
我暗中大舒口气,但也知从此多事。果不其然,第二天,他就传话让我起床,不由分
说地让我出去乞讨。我早有准备,老杰夫还想据理力争,我拦住他,知道没有什么好
说的。世事本是如此,哪有什么绝对公平?能活着已要偷笑。我现今还算满足,也就
忍了下去。这样早出晚归了半个多月,自己本还想支持下去。但身体却不允许了,不
要说感冒最终还是转成了肺炎,普鲁斯丁的效果也已全面发作。全身浮肿外,各种并
发症也一一袭来。我只能整天躺在床上,但这次不是杰夫的细心照顾就能好的了,一
天严重于一天,肾脏由于开始衰竭,连小便都是痛苦万分,半天也不能排出一滴,肚
子也因此涨了起来。我这才明白什么叫生不如死。
在这样挣扎了十天左右后,人竟昏迷起来,一天清醒时间不超过五个小时,醒来也是
不断得吐血。老杰夫每天泪留满面,我最初还有力气宽慰他几句,到了后来连说话也
是不能。只好看他痛苦而自责,心想他大约前生欠我命呢,否则萍水相逢,何必这样
尽心呢?想笑,却连肌肉都扯不动。然后,又昏了过去。
隐隐约约见听到亨瑞不耐烦地说我是个累赘,都要死了,赶快丢到垃圾场里得了。接
着又听到老杰夫的抗议,但似乎效果不彰。我感到好象有人抬着我出去,离开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