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刚也松弛了下来，咧开嘴笑笑，“没问题，等我有了钱，请师兄你吃王府饭店。”

“行啊，到时候咱吃龙虾去，现在，先对付着吃点白菜帮子吧。”

随便的吃着说着，黎刚偷偷打量着对面的人，有点过时的平头，洗得发白的蓝色恤衫，嘴唇上一圈青色的胡茬，从自己这个方向看过去，是轮廓深刻的侧脸。

无端端的，黎刚就觉得有点灰心。

“怎么不吃啊，来尝口这个，别看才十块钱，这可是招牌菜。”

黎刚胡乱的答应着，夹了满满一筷子水煮肉片放进嘴里，不知道是不是吃的太猛了，激出了满眼泪。

“呵呵，你行不行啊，吃不了辣的还逞能。”

“谁说我吃不了，小看人，冒菜知道不，学三那个，我是常客。”

赌气似的，又是一筷子滴着红油的肉片，瞿晓东倒了一杯啤酒塞到他手里，“行啊，够爷们儿，来喝口酒冲冲，别吃太猛。”

“你哪里人啊，是北京的么？”

“不是，小地方，师兄你呢？我听说话像南方人。”

“嗯，也不算太南，我湖北人，有句话听说过没，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

黎刚兴奋的点点头：“我妈老家就是湖北的，在家竟给我们做热干面吃。”

“嘿，你别馋我啊，我在这儿吃的，嘴都淡了，说实话，北京的小吃真不怎么样，还贵，你到我们武汉，五块钱管饱十块钱叫好，哪像这里，花上四五十，还吃不了什么东西。咦，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

黎刚嘴还是没合上：“呵呵，我一直觉得你特严肃特清高那种人，没想到，也跟我们一样。”

“你都瞎琢磨我什么呢？我呀，就是一粪青，最没用的那种人，最不招人待见……”

“没有没有，我觉得你特牛逼。”

“你？你还小屁孩儿一个呢，等你以后见得多了就知道，我这种人，就是他妈的废物一个。”抓过桌子上的啤酒，他想都不想的就灌进嘴里，力气没使好，呛的咳嗽连连。

“咳，咳，我说，你别这么看着我，操他娘的，我算个鸟啊，没钱，没本事，我们那帮同学，他妈的出国的出国考研的考研，我呢，我能干什么？我他娘的就是个废物！”

不是，你不是，我就是觉得你了不起，你比他们都牛，我他妈的就崇拜上你了，我就是……我就他妈的喜欢你。

黎刚无声的嘶喊着，满嘴的辛辣苦涩。

“我……我扶你上去？”

“不用了，你回去吧，我没事儿，今天高兴，改天……改天咱再喝去，兄弟你请客。”

晃晃悠悠的，瞿晓东挣脱了黎刚的搀扶，摇摇晃晃的走进了宿舍楼的大门。

月亮高高的升起来，淡淡的微光照亮楼前的空地，黎刚静悄悄的站在那里，右胳膊上，那个人刚刚枕过的地方还有点酸麻，他努力的挥动了两下手臂，试图轰赶开内心纷繁的杂念。

走吧，走吧，这个人，这个地方，和你无关。

13、

我喜欢他，我喜欢他，我喜欢他。

燥热的六月天，黎刚仰卧在床上，定定的看向虚空的黑暗，冷涔涔一身汗。

闭上眼睛，晃来晃去都是那张脸，意气风发的，严肃认真的，口若悬河的，沉默苦闷的……横冲直撞的扎进自己心里，立地生根。

他揉揉眼，想把这幻想看的更清楚些，却总是笼着一层布，看不见那人眼底深处的影子。

第二天就有点不对劲，头疼的要裂开，嗓子也干的说不出话来。快考试了，保不准老师哪节课就把重点给勾了，关键时刻，不敢掉链子。他挣扎着起来要去上课，结果还是被兄弟几个按倒在床上，他也确实觉得全身都没了力气，只好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

其他几个人出去了，苏文还细心的帮他把门带上，天还是那么热，像个无边的蒸笼，热气涌上来，周身的汗，他挣扎着想去开电扇，却好像融化在了床上，动都动不了，不由得就想起了在家时候的样子，豁亮的大屋子，开了窗户满屋子凉风，冰箱里有的是酸梅汤，喝一口通体舒泰，生病了更好，也不用上学，躺在客厅长沙发上看电视，老妈心疼他吃不下东西，包了小小的虾饺出来，虾肉孱了荸荠，一点也不腻……

两颊有点凉，他抬起手，挣扎着抹了抹，又昏昏沉沉的睡去。

砰砰砰。

好像还在和那个人小心翼翼说着什么话，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扰了清梦，黎刚迷茫的睁开眼睛，挣扎着下去开门。

头还是痛，眼前一片黑，他赶紧抓住桌子做了两个深呼吸，勉强有了点力气，扶着架子床，慢慢度到了门边。

“呵，你还真在啊，我还以为逃课跑哪儿玩去了呢，打你们宿舍电话也打不通，昨天过瘾了吧，终于和偶像面对面了……唉，怎么回事，黎刚你……”

江放眼疾手快地抓住对方摇摇欲坠的身体，就近把他拖到了苏文的床上。

“操，怎这么烫，温度计有么？怎么回事，不就是个小感冒么，怎发展的这么严重？”

“没……咳……咳咳……我……药……歇歇……。”黎刚挣扎着开口，嗓子里却像堵了块棉花糖，把所有的声音都吸了进去，零星漏掉的几个音，曲曲折折挤出了喉咙，溃不成军。

“靠，嗓子这又是怎么了，走走，上医院去，这哪行啊。”

半拖半抱着，江放就把黎刚带出了宿舍，黎刚还在小小的挣扎，不用了谢谢了我睡睡就好你走吧别耽误了学习……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嗓子口出不来，或者，就根本不想出来。

隐隐约约的，就有点踏实的感觉，虽然比不上家里，但还是舒服的让人高兴又难受。

打上了吊针，黎刚安逸的躺在校医院硬邦邦的病床上，江放老实不客气的靠坐在床的另一头，漫不经心的随口说着笑话。

“哎，我说，你可小心点儿，知道这什么地方么？小西天。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黎刚咧咧嘴，有气无力的笑笑，头回来校医院，还真不是盖的，别的不说，就身子底下这床单，黄不黄灰不灰，幸亏自己穿了长裤，要不然，还真不够恶心的。

“噢你听说过没，说有个学生来校医院拔牙，坏的是右槽牙，结果大夫一钳子下去，就把左门牙给铲了，那兄弟以前是练柔道的，现在可好，改跳高了。”

“扯把你就，多老的段子了，还拿出来现。”

吃了两片消炎药又喝了一壶水，他嗓子现在已经好多了，但声音还是小，轻飘飘的没力气。

江放忽然站起身，挤到黎刚旁边：

“来，给我腾个地方，离那么老远，说句话都听不见。”

“你别挤我，多热啊。”

“真是的，毛病。”江放没办法，只好老老实实搬了把椅子坐过来，身子还是直直的倾着，呼出的热气喷在黎刚脸上，痒痒的

“我说，你昨天到底怎么回事，病这么厉害，吃什么上火东西了吧？”

“嗯，吃了点辣的，还有两瓶啤酒。”

“操，你他妈不要命了，找死啊，你丫找死也不是这么来的，辣椒，还啤酒，你就胡折腾吧，现在老实了吧，又跟你们宿舍那帮人吃去了？那几个家伙也是傻逼，看你这么穷折腾也不知道拦着？”

黎刚不吭声，由着他数落，但听到后头，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别胡说了，我跟瞿……瞿师哥吃饭去了……”

“靠，我说呢，跟偶像聚餐，难怪这么癔病，行，算我多管闲事，我这就把瞿晓东拽来，让他看着你，那还用什么药啊，直接喊两句口号我看你就能出院了。”

“你……”黎刚急了，伸手就去抓他胳膊，不小心拽到了输液架，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啊……哎呀……”

俩人都傻眼了，眼看着半截针头拽出来，支棱在手背上。手上走了液，鼓起一个不小的包。

江放赶紧跑到走廊里喊大夫，过了半天，才有个小护士慢慢腾腾走过来，按住黎刚的胳膊，三下五除二把针头拔出来。

拔的时候干净利落，等到要扎了，却怎么也找不准地方，连捅了四五次，黎刚脸绷的都白了，却还是死撑面子，不在乎的冲江放笑笑，别的无所谓，就是不能让这家伙把自己看扁了。

这一笑，咧开的嘴却怎么也收不回来了。

眼看着那家伙，直愣愣站在一边，一只手死死的攥住裤子，连喘气都是小口小口的，只看见胸口急切的颤动。

14、

再从医院出来，黎刚就有点躲着江放。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但那一天输液的时候江放的目光总是萦绕在身边，似乎一转身就会碰到那双怔忡的眸子，黎刚不敢深想，只是直觉的伸手想要推开。

真的推开了，又有点怅惘的难受。

吃饭的问题最好解决，跟着宿舍里一帮子兄弟，结了伙的奔了学一，以前于波几个人就看不上江放，黎刚因为和他走的近还着实被哥几个鄙视了一把，现在看见他们俩拆了伙，为了庆祝他改邪归正，大家还特地吃了几回小炒，彻底改善了一把生活。

上网就有点麻烦了，飞扬是江放的大本营，连门口看车子的大妈都认识他，计算机中心座位又太少，去的稍微晚点就没了地方，黎刚只好改到了极速，店面小机器破，是江少爷最不屑一顾的地方。每次坐到那个破了洞的黑人造革椅子上，看着冷冷清清的oicq，他也就没了守下去的兴趣，草草的看看新闻收收信，也就走了。

最让他难熬的是漫画社的活动，经过这一个月的磨合，周末不看个片子他简直熬不下去，没办法，只好在开演之后趁黑摸进去，找个角落坐下，一个人寂寞的看。

偶尔还是会碰见，平静的递个微笑，便随着熙来攘往的人流擦肩而过。

少了江放，黎刚的课外活动一下子就少了好多，不过倒也合适，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这时候啃啃课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况且，长期蹲守图书馆，他还惊奇的发现，这里居然也是瞿晓东最多光顾的地方。

第一次看到他，黎刚兴奋的表情好像中大奖，瞿晓东却似乎忘掉了那晚的事情，只是淡淡的笑笑，就近找了个座位坐下，黎刚偷偷看看他，又瞟一眼他手里的书。

“沉重的肉身……”

话一出口，他的脸就红了，靠，怎么就念叨出来了呢？虽然声音不大，可周围还是有不少人抬起头，略带不满的看着他。

瞿晓东也抬着头，不介意的对他笑笑，轻轻对他做了个“出去”的手势，就起身走了出去。

黎刚忘了自身的尴尬，兴奋的站起来，三步并两步的赶上瞿晓东，俩人并着肩到了一楼。

“够用功的啊，快考试了，功课紧张吧。”

“嗯，是挺紧的，”黎刚低着头嘟囔着，“我们班牛人太多，高考状元就有俩，还有几个是竞赛冠军保送来的，挺有……挺有压力的。”

“咳，你也就是大一，以后就知道了，成绩这玩意儿，也不好说不重要，可怎么也不像中学里头似的，什么都能顶。”

黎刚怪不好意思的笑笑，自己也是够孩子气的了，可不，都大学了，还显得那么在乎分数，没劲。

瞿晓东看看他，想了想把手里的书递了过去：“你看过这个没有，刘晓枫的《沉重的肉身》。”

黎刚接过去，放在手里仔细看了看，挺粗糙的黑色的封皮，翻开看看，是一个个陌生的故事和似乎听说过的名字。

“没看过，我看书挺少的。”

“这书不错，去年一出版就挺火的，他就是从另一个视角解读一些大家都熟悉的故事，说起来其实都是伦理学的东西，你要有兴趣，找本看看，真挺不错的。”

“我……能把你的借我看看么？”话甫一出口，黎刚就后悔了，赶忙道，“还是算了，我自己去找找，图书馆肯定还有的。”

“找什么啊，拿去看吧，记得还我就成了。”

把书塞到他怀里，瞿晓东潇洒的离开了图书馆，剩下黎刚不知所措的坐在座位上，看着怀里的书，闷声傻笑。

他想起了很早前看过的一个叫做《围城》的小说，那里头似乎提到，借书是加强交往的最好手段。

15、

大学的考试和高中是大不同了，战线拉的极长，从6月19号进入考试周，拖拖拉拉一直到七月初才全都考完。第一周照老规矩，英语马哲高数轮番的轰炸，黎刚觉得头都大了，说是进了大学不用太在乎成绩，可看看周围的人，没几个不是早出晚归用功的，就连一向吊儿郎当的于波，也学会了每天早起去图书馆占座，整个寝室里，只有苏文，还保持着那个两耳不闻天下事的样子，雷打不动的晚睡晚起。

“他才不用着急呢，苏少爷家财万贯的，根本不缺这仨瓜俩枣，何苦跟咱们争这点钱。”快熄灯了，看着空荡荡的下铺，陈正宏愤愤的扔下手里的《大学英语》。

“可不是，五千块钱，还不够三哥塞牙缝的呢，咱就不一样了，要真能拿到，我也配台电脑去，学校不是说下学期就通网络么，到时候，足不出户咱也能上网。”

听于波说的眉飞色舞，黎刚也受了感染，五千块他是不敢想，但按照自己的实力，拿个三等奖一千块钱还是可能的，如果……如果真能拿到这钱的话……

黎刚心里有点激动，有点期待。

这个礼拜六过的格外紧张，下周一就要开始专业课的考试了，线代热学电磁学VB程序轮番的轰炸，黎刚忙的头都大了，乱七八糟的心思都丢到了爪哇国，一门心思就是想着考个说得过去的成绩，图书馆三楼理科阅览室的那个靠窗的位子，差不多成了他的专座，厚厚的一摞专业书从早堆到晚，向所有觊觎这个座位的人昭告着主人的权力。

所以，当那天他走进阅览室，第一眼就看见自己的座位上居然已经坐了一个人的时候，虽然他还是个大一的准菜鸟，还是出离愤怒了。

上过大学的人都知道，要想在期末考试的时候在自习室占到座，靠的绝不是运气，为了这个座位，黎刚每天七点半就在阅览室门口排上了队，今天考线性代数，他照样早早起来排队，等到七点五十开了门，扔下书就飞速跑去考试了，谁承想，辛苦半天，居然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裳。

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他绷绷脸，蹭蹭蹭的就走了过去，到了近前，却突兀的停住了脚步。

趴在自己厚厚一摞课本上睡得肆无忌惮，眼看口水就要顺着嘴角淌到笔记上的那个人，正是自己躲了一个多礼拜的江放。

“起来，别趴我书上。”黎刚伸出手，朝着江放就推过来，手伸到跟前，看看他脸上乌黑的两个眼圈，就悬在了半空。

这家伙，一幅吊儿郎当的模样，原来也会用功阿。

他想了想，转身走向旁边的书架子，千挑万选找了本看上去还算干净的《电磁学教程》，靠着书架看了起来。

“你个傻小子，这么站着，不累啊？”

熟悉的略带嘲讽的说话声，黎刚收回埋在书本里的眼睛，微抬起头，刚刚好的看见江放疲倦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