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居然觉得我是对他好呢, 懒得跟他解释, 只能道: "你若是信我就老实待在这里, 若是不信也可以走, 我自不会拦你, 悉听尊便, 别给我惹麻烦就好."
"不给大人添麻烦了, 我这就走" 大约他倒是个有骨气的, 穷途末路也受不得半点冷言冷语, 见我话说的不够好听自尊心便发作起来, 撑住地面想要爬起来, 无奈身体却不肯听他的, 胳膊一软, 又跌倒在地上.
"行了" 我在他面前蹲下来, 替他重新把被单掖好, "别折腾了, 你现在这么模样怕是连这扇门都走不出去, 要是倒在大门口叫人看见, 连我都被你害死."
"你!" 他苍白的脸上都气得泛起血色来.
"我要去睡觉了, 你也睡会."
依时到达回雁楼, 任历学也正落轿, 见我来了, 过来携手笑道: "我们快上去吧, 人恐怕都到齐了."
楼上西厅本是回雁楼最大的包间, 这会里头摆了四只圆桌, 挤的满满当当, 还没进去就一片热腾腾的人气扑来, 令人不禁皱鼻. 任历学解释道: "今年正是四年一度的调任, 不少在外地的同年都调回来, 所以人特别多."
"哦" 我点点头道: "在家待太久, 倒把这个忘了, 任兄你也调了么?"
"嗯" 他低声道: "调任大理寺卿"
听了这话我吃了一惊, 平日倒也常见他在朝上奏对, 的确是个有才气有决断的人物, 二十多岁年纪便已是正三品, 可见圣眷正隆.
里头的人看见我们来了, 洪水似的扑过来, 将任历学卷走, 又以他为中心围坐成一堆. 世情冷暖本来就是如此, 人人都是趋炎附势的多, 扶贫怜弱的少. 任历学现如今怕是朝中数得出来的当红人物, 大家自然捧得不得了. 这种事情原也是见得多了的, 趁着还没上菜, 我闲坐在一边磕瓜子, 只等吃完饭回家便罢, 柴房里可还窝着个逃犯.
待人齐了上桌, 一番谦虚推托, 众人自然又是拱他坐了主桌上座, 我在旁边冷眼看着, 就是脸皮稍微薄些的人也要被那些吹嘘拍马的话臊得不行, 难为任历学倒还挺得住, 可见官场得意也很是一门学问.
座中人物大部分都是外官, 多半我都没见过. 外放官员说起来名声虽然不如在京里头好听体面,但日子过得自在, 油水也来得丰厚得多, 个个滋润得红光满面, 可见过得着实不赖. 我一个从四品的职分, 埋在那堆人物里头自是谁也看不见了的, 自斟自饮几杯便溜着门缝回去了.
回屋一看, 阿葵蜷在柴堆里睡着了, 陈意然正盯着烛光也不知想些什么.
"睡不着么? 白天睡太多了吧?" 我像是喝多了点, 舌头不大自在.
"殷大人"
"趁我不在, 阿葵肯定和你说了不少话吧, 连姓什么都知道了", 嘿嘿笑着, 他看上去对我的敌意防范都减少了许多.
"你醉了" 他皱眉, 浓黑的眉毛在眉心处纠缠.
"我还好" 我忍不住揉揉自己的眉心, "就是有点不高兴."
"不高兴什么?" 他看样子对醉鬼的话还挺感兴趣.
"不, 不告诉你" 脚步不稳, 被地上滚的一小块柴火绊着, 差点摔倒, "你也不准问!"
摇摇晃晃的回自己屋里去, 我其实是真的没有醉, 只得恨不得醉了, 那个人在位一日, 我这闲职官员恐怕就得庸庸碌碌, 永无终结的当下去.
陈意然伤势一日好似一日, 想必武人的体质都属于容易康复的类型, 几天前还躺在柴房病得像条死狗, 今晨起来却看见他在院内练拳, 虽不说是打得虎虎生风, 看上去倒也颇有架势. 见我出房来, 他收了拳式, 拱手为礼: "殷大人早."
"你接着打你的" 捂嘴打个哈欠, "你起得还真早."
"意然吵到殷大人了?" 他似颇不好意思, 我这东道主也只得做得慷慨些, "没什么, 早该起了."
阿葵从厨房端了豆浆油饼出来, 他与陈意然倒是很相投, "陈大哥, 陈大哥"的不离嘴, 这些天早点也不必我催, 自己就跑去街口买了回来.
"殷大人, 我父亲的案子现在怎么了?" 看得他是踌躇再三才问的, 陈赫茂月前便已经以贪墨及冒认军功的欺君大罪定案, 收在刑部大牢, 现在只不过等着到秋后问斩罢了, 还哪可能有什么转机. 看他那样子甚是可怜, 我亦不忍直言相告, 数次问我打探结果都是支支吾吾应过去.
只是这回, 我放下筷子, 看着他, 不发一言.
他不是天真孩童, 而是十三四岁便开始在军中历练的青年少将军, 这点眼色哪有不明白的, 不过是心中总还存着一点侥幸, 希望天恩大降, 父亲还能逃脱一死罢了. 现在看我这般无语, 神色大恸.
"陈意然" 见他绝望, 我忍不住出言安慰: "下月十五就是太后五十寿辰, 按惯例应该还有大赦的恩典, 你父亲..."
"殷大人" 他惨然一笑道, "您不必安慰我, 我心里都知道, 谢谢您. 父亲犯下滔天大罪, 国法难容, 我只是还担心我妹妹, 她在宫里...以后..."
"你妹妹她已经..." 我欲干脆绝他指望, 但话到嘴边, 究竟还没练就铁石心肠, 难以说下去.
"宛然怎么了?" 他手指如铁环扣住我, "她也...?"
"她被废去品位, 打入冷宫了"
这谎言他倒是相信, "还好, 还好."
"放开我" 我手腕这才得以摆开, 已经留下五圈指痕, "京城你已不宜久留, 还是尽早离开吧."
"是的" 他抬头道: "我不便在此继续麻烦殷大人."
"这个你拿去" 我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书信, "我有一个好友, 如今正驻防玉门, 你不如投奔他去. " 玉门距京城千里迢迢, 人烟稀少, 本是朝廷最远的关防之一, 去那里原和流放也差不多, 但至少还是自由之躯. 我也不是不为他着想的.
"殷大人" 他收了书信道: "大恩不言谢, 我会记得的."
"不必了" 我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自己好生保全性命就行."
我命阿葵拿来准备好的包裹, 送走了陈意然.
松斋书院内总是一如既往的安静清幽.
车一平五,调车占中, 棋子重重落定, "将军!" 老头儿笑道, "尘儿, 今天的东道你可是输定了."
"三局两胜嘛!" 我重新摆好棋子, "老师, 我俩再杀一盘?"
"不和你杀, 看你心不在焉得很, 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孙老师拂乱棋盘道: "有什么事你说吧, 别在这耽误我功夫."
"老师, 我送了个人去孟野哪里." 我垂头道: "但我..."
"怕他不给你那个人情?" 孙老师笑道: "你们两个, 作对了十几年, 还不销解?"
"哼, 是他恃才傲物不把我放在眼里, 我几时跟他作对过?"
"哈哈, 两只长不大的猴崽子, 孟野前月写信还提起你, 拐弯抹角的打听你的状况."
我沮丧道: "徒儿如今的境遇有什么可言的, 左右不过是在朝中混日子罢了, 倒是孟伯父封了侯, 以后还得叫那小子一声小爵爷."
孟野, 与我同年生, 七岁时一起拜在松斋书院孙先生座下, 论理, 我还该称他一声师兄. 与他同窗共读十载, 为了鞭策我们, 孙先生常常让我们互为对手, 从文章策论到拼酒赌狠, 无事不要分出个胜负. 两个人明争暗斗万千回合, 一时你胜过我, 一时我压过你, 彼此之间即是朋友也是敌人. 当年我俩胸有成竹的去参加科举时, 他竟临时决定放弃文试而就武试, 令我坐在贡院里面答题之余, 心里还很是失落. 后来, 我文试落在二甲十七名, 几乎没脸再来拜见先生, 他武试却拔得头筹, 随他父亲安远将军驻守边疆建功立业去了, 一别三年再也未见.
"尘儿" 松斋先生叹道: "你就是这点小气. 论聪明你与孟野本也不分伯仲, 比气量倒真是逊他一筹."
"是" 我不好意思的垂头, 那个一身蓝衣与我分侍老师左右的少年从未从我记忆中淡出过, 昔年, 我俩同登泰山看日出, 各自许下豪言壮志. 而今, 他的, 已屡屡建功势在必成; 我的, 却仍是挂在毛驴眼前的那根白萝卜, 与他相比, 我不是不惭愧的.
在老师面前, 我也不多隐瞒, 除去宫中的一节, 将陈意然的事情原原本本的讲完, 孙老师沉吟片刻, 终是首肯. "尘儿" 他笑道: "总说我偏心孟野, 现在看来头来, 我还是偏心你多谢."
"谢老师" 我跪下叩首, 这位老人于我, 亦师亦父亦知己.
"尘儿" 老人扶我起来, "你这孩子疑虑太重, 孟野待你之情远比你以为的深厚, 你们弟兄将来要相互扶持信任, 为师就放心了."
"是" 我俯首再拜.
一进七月, 我也开始事忙起来, 八月十五既是中秋佳节, 又是太后五十寿诞, 朝廷专设了庆典处以做筹备, 庆典处分工之细叹为观止, 一草一木 一毫一发都由专人料理, 内廷人手不足, 便自各部分调官员入内协助. 部中发了名单下来, 而我竟也在借调之列. 心知定是那个人授意, 为我可以以职务之便出入宫掖, 心里苦笑.
"殷大人" 我这几日都在清旖园着人布置花卉, 不远处走来红袍官员, 一时低头低得久了, 猛得抬头看他, 眼前一阵眩晕..
"你怎么了" 他慌慌张张的跑过来扶, 搀住我道: "还是去那边先坐一下休息."
"恩", 我看清是他诧异道: "任大人, 你怎么来这里?" 清旖园是皇宫附近的别苑, 一般并不让外臣出入.
任历学拍拍怀里的一摞白色名册, "皇上要今年的秋决名册, 太后春秋在即, 大概是要赏赐些恩典给犯人吧. "
"哦" 我无意道: "今年又是多少人该死?"
"斩立决的只有七个, 除了这几个逃不过以外, 其他几个应该还有转机."
"什么转机" 我嘲笑道: "不过是趁着大赦改个流放劳役, 真有几个人能活着熬过那个苦的, 按我看, 一动不如一静."
"你这张嘴啊, 真不知道这么刁钻的" 他笑道, "先坐在这休息一下, 等我送了名册转来一同出去."
"嗯, 你好生去吧, 任判官"
"判官?" 他不解的看我.
"你看你这一身大红袍, 左手生死册, 右手只差捏只判官笔." 我向他低声笑, "好了好了, 你快去觐见阎王吧."
他拿我没辙, 无奈摇摇头, 自去了.
交从往来数次后, 我发现任历学这人, 不仅公事上十分明白, 而且脾气随和, 人品也不坏. 调入大理寺不久, 便审出两件大案, 名声在朝在野, 都很是不错. 他朝中正得意, 但为人不骄不躁, 六部中与他交好的很是不少, 人面极广. 于是也逐渐存心和他结交, 像他这样的朋友, 多有几个, 似乎没有坏处, 所以得了闲也肯随他一起聊天消遣, 慢慢熟稔.
才转眼功夫就看见他又折转回来, "怎么这么快?" 我揉揉膝盖从石阶上起来
"皇上不在, 只把册子留下就出来了."
"哦" 我们并肩而行, 一边走一边议论园内的景致.
"你瞧那边角上的飞瀑" 我兴致勃勃的四处观望, 清旖园是先皇所修建的避暑花园, 规模虽不比御园宏大, 但论起处处的匠心独运, 却是远胜. 故而一到夏日太后住这里的时候远比住宫里的多, 索性连寿宴庆典也搬过来举行. 外臣到这里的机会并不多, 就是奉旨进来也是匆匆一瞥, 欣赏不着园林景色.
"銮驾" 任历学低声道, 一把拽住袖子, 把我扯得跪下, 俯首于地.
内监的靴子落在跟前, 示意我们抬头
"启禀皇上, 前面是殷大人和任大人."
"教他们过来" 他坐在步辇上.
他向任历学道: "你怎么进来了?"
"微臣是送秋决名册进来的, 皇上没在吟秋殿, 所以微臣..."
"那你呢?"
我垂下眼睛答道: "臣被抽调内廷负责花草布置, 一日都在园内."
"都布置好了?"
"还没有, 今日只弄好西边两处殿里的"
"你先带朕去瞧瞧" 他挥挥手, 步辇继续前行, 我只得快步跟上, 而任历学未得旨意不得随行, 只能先出宫去了.
吟秋殿内
他放下朱笔, 侧身向随侍一边的我道: "想看么?" 脸上神情似笑非笑. 知道自己斜睨名册的表情全落入他眼中, 索性也不讳言: "是."
他将右手边那白色折子移过三寸, 全部展开在案. "陈赫茂" 三个黑团团的大字正在其中. 拾起笔, 往朱砂盒中蘸了蘸, 悬腕在名字后面划上极刺目的红色一勾. "此人死不足惜!" 他将折子掷给我道: "看清楚了?"
"臣看清楚了." 这红笔一勾便是一条性命, 我哪有不清楚的? 三年前他也给我看过同样的一张折子, 唯一不同的是, 那一次, 我的大名亦在其列! 两支狼毫都吸取满满的颜色, 一枝深黑如夜, 另一枝灿若红日. 也是这般似笑非笑的看我, 如猛禽拨弄自己抓获的弱雏.
"殷尘" 他拉我入座, 两人同挤在椅子上, 躲无可躲. 他将脸半埋在我颈窝里, 齿细细的咬. "真是个麻烦的东西." 手臂束在我腰腹间, 渐渐收紧, "你把那个陈意然遣哪里去了?"
"别这么紧张" 他放开我, 靠在椅子上大笑, "真是不解风情啊, 全身硬得像块木头, 算了, 你出去吧".
我忙直身起来, 退出吟秋殿, 生怕他改变主意.
自以为事情藏得滴水不漏, 结果却全被人算在彀中, 殷尘, 殷尘这蠢物! 今日他轻轻巧巧一句话带过, 日后却不知埋下多少后患, 私藏朝廷钦犯, 又是个杀头抄家的罪名! 而我却还遣陈意然去玉门投靠孟野, 这又是牵累个人进去了. 我越想越是后怕, 疾步出了清旖园, 骑上马一路前冲.
"公子, 你怎么才回来" 阿葵打着灯笼坐在大门口, 看见我马上就蹦了起来, "下午大少爷过来等你等了一个多时辰."
"他在屋里?" 我将缰绳扔给阿葵道.
"等不到你就先走了, 说是大夫人要你明日回去一趟." 阿葵知道我轻易不想回去, 幸灾乐祸的扮鬼脸. 我只觉得浑身无力哪还有心情和他玩闹, 进书房反锁上门, 叫他无事别来扰我.
才片刻, 门就又被敲得咚咚响, 我恨声道: "滚! 别烦我."
静了半响, 门外才有人道: "殷尘?"
听这声音是认识的, "任大人?" 我打开门, 果然是他, 换去一身官服, 只穿了件深紫半新绸袍, 看着很是斯文稳重.
"不欢迎我?" 他挑着眉倚门而立, 我这才想起来应该请他进来入座.
"抱歉, 刚才我是误以为小仆捣乱." 我不好意思的道歉, 他不计较的挥挥手道: "被皇上斥责了? 心情不好吧."
斥责? 我暗自苦笑, 点头道: "可不是, 天威难测."
任历学深有同情焉的拍拍我的肩头权做安抚. "尘, 叙起年齿, 我比你还要虚长五岁, 若你不弃就叫我声世兄吧, 老是大人大人的, 听着颇不亲近."
烛光照下, 任历学表情十分诚挚, 怎么说他都是三品正卿, 紫霄殿上的当红人物; 我, 一个从四品礼部闲官, 本是巴结他都只怕来不及, 哪有他倒过来同我套交情的道理. 我虽是疑惑, 但也马上起身长稽: "任兄, 愚弟殷尘这厢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