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尘心——意映卿卿
意映卿卿  发于:2010年1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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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这些做什么?" 他不耐烦道: "才叫你拟出的单子呢?"
"臣先回部里准备, 一会送进来."
"还不快去!" 他斥道, 看来心绪极是不佳.

轿子刚行至青杨道口, 就见前面一堆人围住, 把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前头怎么了?" 我话还未落音. 阿葵便窜了去, 头也不回的瞅热闹去了.
"前面有人打架" 那小子满脸兴奋的比划: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西域人, 这么深的眼睛, 这么高的鼻子, 白得跟面团似的, 啧啧, 里头还夹着个小姑娘, 真能打, 把那店小二揍得..."
"嗯?" 我被他一顿形容的越发摸不着头脑, 令杠夫在路边下轿.
这时另一辆轿子过去, 有官员下来走到人堆前面.
"公子, 我们过去瞧瞧吧" 阿葵向是唯恐天下不乱的, 拉了我便往前去.
那官员原来便是早上见过的沈汀宇, 这时人群打开, 他走了进去. 我本不欲多管闲事, 但不知为何, 对这个 "红杏尚书" 却是好奇得很, 便也跟在他后头.
原来人群围住的就是回雁楼, 一走进大堂我便大吃一惊, 这哪里是普通斗殴, 分明是拆店! 堂内的桌椅陈设再无一件是完好的, 遍地残羹碎瓷, 几个不知是客人还是什么人, 横七竖八的躺在一片狼藉里面. 看见有官员进来, 掌柜的这才从长柜后面爬起来.
自我入了吏部, 这一个多月来便成了回雁楼的常客, 掌柜的自是认识, 过来便先向我磕头道: "殷大人千万要和小人作主, 那些人简直强盗都不如!"
这些事务不是我的职权范围, 便道: "知会提督衙门没有?"
掌柜的哭丧着脸: "还没有"
我只得道: "那些人呢?"
掌柜的哆嗦着道: "还在楼上那."
"这位大人" 沈汀宇皱了眉头向我道: "我看还是先上去看看."
"沈大人说得是" 我看了他道: "沈大人先请." 刚才在思政殿中他和我明明是见过的, 这会对我却连个头也不点, 甚是冷口冷面.
待上得楼去, 才发现楼下的状况还算不得什么. 回雁楼上层本是雅座, 一间间均隔开, 现在那些屏风纸壁全被摧毁一空, 成为一览无余的大厅一般.
大厅中央, 八仙桌上坐了三男一女, 各持一壶酒, 大呼痛饮. 嘴里叽里咕噜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语言.
以外表看来, 果然和阿葵刚才形容的无异, 座中四人个个广颐宽额, 眼睛深陷, 鼻子突兀, 身着奇装异服. 我只得向沈汀宇看去. 沈汀宇本来面色便是焦黄灰暗, 此时看了这种场面, 脸色更是发黑, 他沉步走上前去, 叽里咕噜的说了一段. 那几人虽是饮了不少酒, 神智倒还清明, 显然是和沈汀宇认识, 被他说了几句, 都纷纷放下手中酒壶, 又向我看来.
心知座中那几个异族人必是沈汀宇提到过的息金国人, 我便也不上前去, 只管远远站在一边, 任他们叽里咕噜的说话.
过了一会, 沈汀宇过来向我道:  "殷大人, 请跟我过来."
我随他走到桌前, 他指了右手边穿黑色衣服的年轻人道: "这位便是息金国王子阿不都拉" , 又指穿胭脂红裙子的女子道: "这位是阿仙木公主, 其他三位都是随从."
那女子见沈汀宇指她, 竟开口用极生涩的汉语道: "你...好..."
我还没反应过来, 她倒先笑得花枝乱颤. 也不知该和这些人行什么礼数, 我只得笼统的一抱拳.
"殷大人" 沈汀宇道: "这里不过是一场误会, 所有的损失, 下官自会代为赔偿. "
论品轶, 我与他不过是同级, 此时他口称 "下官" 分明是求我息事宁人, 以保息金国来人的体面. 我笑道: "王子公主初来中原, 风土人情都不熟悉, 闹些误会也是难免的, 沈大人不必过虑, 就请先送他们回住所吧."
"麻烦殷大人" 沈汀宇留了一锭黄金在桌上, 带着那四人下楼了.
我拿起那锭金子把玩, 寻常我朝的黄金都是铸成条状或是元宝形, 这一锭却是正方的, 四面均有蛇形文字, 拿在手中分量十足, 摸约也有十两之多.
我便也下楼, 将金子抛给掌柜道: "这些赔偿店里的损失可是够了?"
那掌柜傻呆呆的捧了道: "尽够了, 尽够了."
"那就好" 我笑道, "快点把这修复好了, 我还等着吃你们这里的清炖蟹粉呢."
行出回雁楼, 我也不禁纳罕, 自己生性懒散, 几曾如此热心与人相交起来? 何况还不过是个刚从蛮野之地回朝的外官?

总爱盯了帐顶看, 明黄帏帐, 上绣了双龙抢珠花样, 龙身半隐于云海之中, 右爪同握一只碧蓝海珠
"你在想什么?" 那人翻转身, 与我面对面, 呼吸痒酥酥的扑在我脸上.
"没什么" 我转过身去, 将被子卷去多半.
他抬起上身, 以双臂为支撑, 将我摁在身下, "你在想些什么?"
"想什么时候回去, 这会要到卯时了?" 外头风刮得树叶簌簌作响, 天色还是黑的.
"还早" 他放下手臂, 躺回床上, "有点凉" 就手将被子抢回一半.
又过了一会, 忽然想到沈汀宇, 便道: "听说沈大人从前叫做红杏尚书的, 是怎么个由来?"
他沉默片刻终于道: "今日怎么老提起此人?"
"不知道" 我摇头道: "想知道而已."
"此人少有才名, 擅长诗赋, 有 ‘一生心事杏花诗'的句子, 所以就被称作红杏尚书."
"果然是好句子" 我叹道, "小桥春寂寞,风雨鬓成丝。天上鸾胶寻不得,直教吹散胭脂...这首词我也听说过的, 可以想见那人当年的风流气象了."
"可不是, 当年父皇常留他在宫内吟诗作赋, 但凡出了新词, 必教漪兰社谱曲填唱. 一时间宫里朝野无不传唱..." 他眼中现出神往的神情, 我也不打断, 只静听他说话. "后来不知怎么, 就派了他去莫苏里."
"那么得宠的人物, 又是文臣, 去哪里并不异与流放吧? "
他神色略显古怪, "他自己请命去的."
"哦" 我起身, 更新, 着履. 推开房门, 带着寒气的风卷入殿内, "什么时候我在朝廷待不下去了, 你看是自动请命去哪里呢? "
"你说什么?" 他也顾不得冷, 跳下床来, 劈手关上房门, "你知道了?"
"是" 我只觉胸臆空洞, "一生心事杏花诗......"
朝堂之上, 皇上宣息金国使者觐见, 由沈汀宇带上殿来的, 果然就是昨日回雁楼上遇到过的阿不都拉王子和阿仙木公主, 这两人原也听得懂一点中文, 只是不善说话, 发音异常别扭, 只得仍是由沈汀宇代为翻译.
沈汀宇道: "息金虽是小国, 却因物产丰富, 盛出黄金, 羊脂美玉而遭边邻之国宁古垂涎, 宁古人兵力强悍, 屡屡来犯, 息金国人十多年来遭受宁古兵抢掠杀戮,家破人亡的不知凡几,故而, 息金国主遣嫡子嫡女不远万里出使中原,以求天朝大国施以援兵, 定然感恩戴德, 从此愿托庇于天朝翼下, 年年进贡,岁岁来朝."
这番话想是之前沈汀宇已经和阿不都拉和阿仙木准备过, 故而两人十分合作, 不仅屡屡点头, 且一待沈汀宇话音停住, 便同行跪拜之礼. 阿仙木本来长得就十分跳脱, 又穿了绣满金线的大红纱裙, 长发微卷, 散落腰间, 额心一点红宝石坠, 更是显得面如白玉, 眼若晨星. 朝臣之中稍微年轻些的, 都忍不住暗自偷眼.
只是那大礼却行得甚是古怪, 竟是扑通一下膝盖直直磕在大殿金砖上, 双脚又不慎将自己的裙角踩住, 身子猛然前倾, 阿不都拉伸手欲救也晚了, 息金公主竟在朝堂之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马趴.朝臣都被吓了一跳, 虽是滑稽,却又不敢笑, 气氛十分可疑. 没想到, 那阿不都拉竟恼了, 一把拉了阿仙木起来, 铁青着脸, 便往殿外走, 殿外的太监侍卫们也不知该不该拦住, 都站住不动.
沈汀宇愣了一愣, 也顾不得朝堂礼仪, 马上追了出去.
那人环顾群臣, 终于向我道: "殷侍郎, 你也跟去看看."
追出没多远, 就见那三人都在午门墙下, 沈汀宇正对阿不都拉解释什么, 阿仙木蹲坐在一边. 我只得走上前去道:"公主". 她抬起双眼看我, 梨花带雨, 犹有泪光.
"那个...你" 我也不知该说什么, 一时语塞.
"我见过你"她说话虽然发声古怪, 好在还勉强能猜.
"是阿"我点头道: "其实刚才没人笑话你的."
"说谎! 他们都笑了, 在心里."阿仙木扁扁嘴道: "我们息金人要笑就大声笑."
"呵呵"想起她刚才的窘态, 我也忍不住笑了,"没错, 要大声笑."
阿仙木和我一同笑起来, 引得阿不都拉和沈汀宇都回过头来看我们. 大概是沈汀宇解说有效, 阿不都拉的脸色好看了许多,但对我仍是十分倨傲的神气.
"沈大人"我道: "皇上为今天早朝的事感到很遗憾, 想今晚设宴再与息金国客人一聚. 请您替我翻译."
沈汀宇对他们说了一通, 阿不都拉才又缓和些, 由侍从带了返回天都苑.
"沈大人" 我亦跟随在后, 故意与沈汀宇比肩而行,"当初您为何要去莫苏里?"
他微怔, 并不稍缓脚步, 随即便道: "臣子本分."
"尚书大人是嫌在下交浅言深么?"我微笑着跟上, 亦步亦趋.
"岂敢"听我称 "尚书"两字, 沈汀宇面色更是不愉, 颇不耐烦道:"殷大人不如留步, 沈某还有要事."
在沈汀宇微显佝偻的背影下, 昔年红杏尚书的模样, 已经很难让我想象了.

回家不久, 才换下官服, 部里就有人来传话过来.
"我也要去? 外来使节不是由鸿胪馆负责么?" 虽然懒怠, 也只得应下, 息金国来使的主要目的是请求兵援, 我也想去看看那人是否会应承. 正待叫阿葵替我寻礼服, 他恰巧推门进来拿了张菊纹红笺给我, "这是夫人为您选的, 十二月初七和二月初八两个都是好日子, 您看是定了那日吧."
"什么好日子?" 莫名其妙的拿过纸笺, "这是什么?"
"你大喜的日子阿" 阿葵怪叫道: "这你都不记得?"
"想起来了" 看着纸上的字迹, 叫人不禁皱眉道: "怎么两个都是这么近?"
"不是公子自己说要越早越好的么?" 他笑道: "秋分都过了, 要是挑十二月那个不是早得很, 府里还得赶着预备呢."
"那就别赶了" 随手拿笔勾了二月初八, "还是过了今年再说吧."
"嗯" 阿葵道: "那我这就送到大夫人那去."
"这么着急做什么?" 我纳闷的看着他: "这么想我找个少奶奶来管教你? "
他顺口就道: "才不是, 我还不是想少爷别老记挂表小姐么?" 话一出口, 他才后悔自己嘴快, 偷偷摸摸的拿眼睛瞟我是什么表情.
"唉" 怕他又替我出什么妖蛾子, 我只得道: "快去送帖子吧."
他高兴得摔门就走, 我看时候也差不多酉时三刻, 只得自己动手翻箱倒柜.

杯是夜光杯, 酒是葡萄酒, 都是极品, 可见息金国出手阔绰, 诚意可嘉.
御苑试新酒, 本来也许是极为风雅的事情.
"你做什么? 饮这么多?" 他夺过我手中杯, 不快道: "宴上你就饮得太过."
"我要去凤仪阁"我向他痴笑: "但是怕饮得不够多, 就会不敢说."
"哈哈"他大笑, "这样就敢了? 我看你饮的还不够多."
"那就再饮" 我夺过案上水晶瓶, 拼却了要往口里倾, 酒水沿了嘴角留下来, 打湿暗红外衣. 直到被呛入气管, 不停咳嗽.
见我狼狈, 他面露嫌恶, "殷尘, 我以为你不是这么蠢的东西."
"有什么愚蠢, 有什么聪明?"好容易止住气喘, 贴近他, 大声道: "即使听命于你, 又有什么好处? 比如沈汀宇亦是我的前途之一?"
他气得发抖, 一把将我推开, "发酒疯!"
"我要见她" 即使跌倒地上, 我仍坚持.
"为什么?" 他揪住我道: "对她这么执着?"
"因为除了她, 我找不到别人."我抓住他拽着我的手: "身为男儿, 读破万卷诗书, 苦苦求得功名, 不是以才德治世辅国, 反而...以色事主, 对我而言, 是耻辱. 你可曾想过我天未破晓便贼一样溜出宫城的情形? 我求的不过是光明正大的走过金水桥!"
那人脸上一阵阴晴不定,终于道:"信不信我杀了你?"
"信" 我低声回答:"我本来是很怕死的, 但现在不了,我更怕羞耻. 你见过后宫里有男人的么?" 忽然忍不住又要笑: "要论去学董贤, 我怕自己没那个资质, 下场也不见得是好的."
那个人怎么对我, 心里也是有几分清楚的, 因为清楚,所以一搏. 跟在他身后, 一路绕过西六宫, 前面便是凤仪阁了. 已是深夜, 阁中灯火已经熄灭, 听得皇上驾到, 宫女太监们忙乱成一团.
"你自去见她吧"他冷笑道:"也好搂住一起死."
我也顾不得那么许多, 自己闯入内室: "安澜!"
安澜只穿了中衣, 拥着被子坐在床上, 满面惊恐, 紧紧抓住胸口道: "谁...什么人?"
"是我"我走过去, 坐在床沿道: "安澜, 是我, 五哥哥."
她想是不信似的摇头, 喃喃自语: "是做梦吗? 我又梦到你了?"
"不是做梦", 我捧住她的脸, "安澜, 你醒着."
她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埋头在我怀里, 湿了我胸前衣襟, 又抽抽噎噎问:"尘哥哥你怎么进来的? "
我笑而不答, 好在她顾着哭泣, 也没空追问. "好了, 好了" 我轻轻拍着她后背,"别哭了, 哭得我心都乱了."
"是么?" 她又破涕而笑, "就要你为了我心乱."
"已经乱了很久了" 我拾起她落在枕边的帕子为她擦去腮上犹挂的泪珠, "在这里过得还好么?"
"不好" 她又是泫然神情, "尘哥哥, 我几时才能出去?"
我亦语塞, 不知如何作答, 今日一面求来不易, 怎知道何时才能带她出去?
安澜见我不说话, 愈发哀戚, 靠在我肩上道:"那我能常见到你么?" 才问出此话, 自己也知道不可能的,不待我启齿, 就忙道: "你别说话, 我不问了."
"那...我走了" 知道那人在外间定是等得不耐烦, 我也不敢多话, 不忍看安澜的脸, 只是将她从怀里放开, 按到床上躺下, 自己起身欲走.
"尘哥哥" 她兔儿般乖乖窝在被子里, "你能亲亲我再走么?"
还是轻轻一吻落在她唇上, 咸涩的泪水味道令我不敢深入, 匆匆转身离去.
"出来了?" 那人坐在桌前, 嘲讽的微笑.
我不知道为何自己执着的要见安澜, 其实见了她, 自己也并不能如何. 正如卜忠叮嘱过我的, 这么坚持不过是更激怒那人罢了. 然而, 自田庄分别后, 我竟然如此惦记一个人, 看不到她的状况, 我便难安. 如今看安澜样子, 在宫里的处境, 只要那人不故意为难, 也并不格外幸苦, 倒放下大半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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