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坂道+番外拾遗+后记——流幻泽
流幻泽  发于:2010年1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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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觉得幸福。”母亲温柔地笑着,“因为小群,因为爸爸,只要我们三人永远在一起,妈妈永远都会幸福。小群也是这样的吗?”
“恩。”
我点着头,母亲觉得幸福的话,我也就幸福了。
我们的幸福相当简单,在一起就可以拥有了。

 

我没有进军区附属的幼稚园,还是得在附小里念小学。除了第一天以外,我没有哪一天愿意一大早跑去那个鬼地方的。虽然这个学校一无是处,但有一点我还是蛮喜欢的,那就是在下课时欺负参谋长的女儿。参谋长的女儿的确撞破过头,但人一点也没有变笨的迹象,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所谓的欺负,是因为她留了一根大辫子,我一旦闲着就忍不住要拉它一下,等着她尖叫并且涨红的脸。虽然这样很好玩但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跑去老师那里告状,当然这对于我无甚大影响,可是她会因此哭得稀里哗啦。她哭起来是相当烦人的,而且越哭越厉害,秘诀就是让她一个人呆着,过不了多久它就会自动停止了。
后来母亲对参谋长的女儿也有兴趣的样子,当然不是要拉她的辫子。母亲不厌其烦地跟我打听参谋长家的女儿,好像很想认识她一样。我奇怪母亲不寻常的举动。
“小群不也喜欢她吗?”
“我才不喜欢那种爱哭鬼哩。”我不高兴地反驳。
母亲摸着我的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在考虑怎样才是适合的说辞。
“将来你会找到一个重要的人,值得用你的生命去保护,也许会比爸爸妈妈还重要,比你自己还重要。”
“绝对不会是那个爱哭鬼。”
“谁知道呢?”母亲又笑了。
“那妈妈会找到那个人吗?”
母亲愣了愣,然后把我抱在怀里,用无比肺腑的声音说:“妈妈最重要的人就是小群啊。”

 

我们如此幸福地生活着,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因为岁月没有使母亲老去,只是让我一天天长大了。
我上小五那年春天,院子里的老树忽然发了花芽,满树都是粉白的花蕾。母亲欣喜异常。毕竟住了十几年,这棵树第一次要开花了。我则提不起兴致,一则我对花什么的不会有什么兴趣,太娘娘腔了;二则我正处在叛逆期。我一天到晚打弹弓捉鸟或者打水漂儿,还会到处找闲书看。《说唐》、《水浒》、《西游记》、《白话聊斋志异》、甚至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图》和但丁的《神曲》。我生活在小说所构筑的世界里,相信有一天可以去到永无乡,或者代替诸葛亮当军师。
我不会为这种小事而感动的。
母亲天天天天守着树,哪里也不去,像着了魔一般。我想母亲已经被树迷住了罢,树散发着一股没来由的冷艳气息,像是妖娆的贵妇人,从折扇后冷眼旁观着我们的生活。
不知是哪一天的深夜,我一如往常做着暗杀蒋介石的特工梦。正梦到我遇老蒋互用手枪抵着对方的头,我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冷,但仍用强硬的语气说:“你死定了。”
老蒋也不甘示弱地说:“你敢开枪我就告诉你们老师。”
这时突然发生大地震,屋子迅速崩落,我本身也跟着剧烈摇动,忽地我睁开眼睛,看见黑暗中母亲的轮廓。
“嘘。”母亲比划了一下,“跟我来。”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爬了起来跟着母亲走出了房间。那一天夜里很晴朗,月光投过窗棂将黑影投在地板上,形成不可思议的形状,还有猫头鹰在啼哭。母亲默不做声地在我前面走着,背影模糊得有些变幻莫测。那一瞬间我以为她就要变成母亲以外的人了,所以连赶几步追上去,紧紧攥住她温热的手。
母亲好像已经习惯眼前的黑暗,很明确方向。而我看不清楚,在暗夜里母亲的侧影似乎也有了某种宿命般的意味。
“哪,小群。”
母亲停了下来,一手拉开了面前的一张门。我屏住呼吸,看着,在门打开的一瞬间,夜风席卷着粉色的光影一齐涌了进来。风如同歌唱一般,循着一种奇异的旋律,带来无数细碎的光斑。我迈入这异色的雨中,伸出手,竟然真的接触到实体。轻柔冰凉,本以为是雪,仔细一看却是花瓣。我抬起头,看见满树盛开的娇艳。
“是樱花,樱花开了。”
母亲在风中张开双臂,月光下看上去满是舒畅,仿佛就要溶入这无边的花雨之中。我怕她就此消失,所以扑上去紧紧抱住她的腰。
“怎么了,小群?”
母亲不解地问。而我只能把脸埋进她的衣褶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当我第一眼见到这个文人模样的瘦高男人,我就知道他是那画中的青年。虽然年纪差很多,气质也有不同,但我确信就是这个人没错。当然他并不知道我心中所想,他只是一个问路的,过路的。
“小弟,科长楼是这一栋吗?”
我摇摇头,指了正确的方向给他。然后他朝我笑着答谢,他有一口洁白的牙齿,可能真的不抽烟。这时候母亲打开纱窗门出来晾衣服,两手抱着的青灰色铁盆里是拧成一团一团的湿衣服,上面还插着浅绿色的衣架。她的头发胡乱地盘在脑后,衣服上是肥皂泡和水渍。她就站在门口的第三级台阶上,与那个男人的视线相遇了。
当我第一眼见到这个文人模样的瘦高男人,我就知道我的幸福已经结束了。
从盛开到衰败,也许只是一夜之间。以后无论等待多少个年头,彼岸的樱花也不会再开放。
11
房子


星期五的早晨海宁的律师打了电话过来,姐姐海兰的孩子判给他监护了。律师传真了法院的判决书,效果模糊得好像出土文物。海宁看也没看就扔进垃圾篓里,起身出门去接他的外甥。
孩子之所以判给他,是因为姐夫的家族不愿意领养的缘故。海宁的姐姐三年前跟人私奔了。因为姐夫是现役军官,离婚是不可能的,姐姐为了跟那个男人走,连孩子也不要了。什么样的力量会令一个母亲抛弃自己的孩子呢?姐姐一夜之间的消失,老实说他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姐姐的婚姻很平凡,但姐姐不是个甘于平凡的人。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就此结束,失去姐姐的这个家庭在顷刻之间崩溃了。
海宁的姐夫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也许并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是他对姐姐的爱是毋庸置疑的。然而他的爱过于沉重,以至于在姐姐离开后发生了变质。他不愿承认姐姐的背叛,走上了另一条极端的道路。两年间,他虐待自己的儿子,将儿子监禁起来,不给饭吃。最后当他企图自杀并掐死儿子时,儿子在挣扎中将他刺伤,水果刀刺穿了左肺叶,他在痛苦了十五分钟后死去。
实际上海宁完全可以像其他的亲戚一样拒绝领养的,但那样的话这孩子就只能进福利院了。海宁清楚地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他不能让姐姐的孩子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他第一眼见到这个叫做群的少年,还是惊讶于这张肖似姐姐的脸,无怪乎姐夫不能忍受了。群有着家族遗传的柔软发质,又细又直,身材似乎是营养不良的纤瘦,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皮肤是缺乏血色的白。与姐姐不同的是他的眼睛,漆黑得深不见底,不带任何情绪地凝视着空间中的某一点。
“自闭症。”律师解释着,脸上尽是权利和义务,“半年多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海宁点点头,拉起群的手,露出长辈特有的和蔼。
“好了,回家吧。”

 

海宁和姐姐家的关系不算太亲,毕竟姐姐家住在军区,不方便走动,加上那时他的生意刚起步,相当忙。也是因为他全心于工作,同家人的关系亦疏远了。海宁的妻子玲,两年前带着刚满周岁的女儿,离开了他。女儿可能连他的长相都没有印象。
“小群,我们都只剩下孤家寡人了。”
现在他可以轻松地对群这样说。只有他自己清楚,没有人的气息的房子,有多凄凉。他伸出手,揉乱群的头发,不知为什么。群的视线对着他,却并没有在看他。
群完全不理睬他。
海宁发现,这个少年是如此的忧郁,他整天整天地坐在一张橡木椅子上,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头,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可以惊动,仿佛一个十足认真听课的学生,但是他对面没有老师,只有一扇敞开的窗,昭示着动静不定的天空,流云变幻莫测。他如此地执着于窗外的天空,好多次海宁就以为他将要站起身,从洞开的窗户一跃而出。然而他终究没有跳,他始终规规矩矩坐着,只有风偶尔吹动他的发梢。
总觉得不能这样下去,星期天的时候海宁想办法把群拉到街上。天气还算不错,至少没有下雨,风有点干燥,吹来一股糖炒栗子的味道,海宁牵着群,沿着青色的麻石路闲逛。群的手小小的,凉凉的,可以整个握在手心里。海宁也曾经握过这样的手,在哪里却想不起来了。海宁自觉上了年纪,记不住事了。
群老老实实地跟着海宁走,对外界的一切都表现出漠不关心,也许他的生活的是另一个世界也未可知。群均匀地迈着步子,轻盈得像海兰的舞蹈。海宁并不愿此时去想姐姐,但只要看见群,就没有办法忘记她。她已经深深植根于这少年的身上,如同影子一般成为他的一部分了。
由此海宁对姐姐也有了一些恨意,姐姐为了个人的幸福,抛弃了自己的丈夫,抛弃了自己的孩子。海宁不知道有什么力量能够使一个母亲这样做,因为海宁没有恋爱过。海宁和玲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一开始就是以婚姻为前提。虽然玲也离开他了,但她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时,起码带上了女儿。
当海宁在想这些深奥的问题不知何时群不见了,等海宁发现时,已经不见了群的踪影。还没有想可能发生的状况,海宁的血压就升高到危险值。海宁没时间责怪自己,赶紧往回找。海宁害怕起来,妻女失踪以来他还没有这么害怕过。那孩子可能到哪里去?他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别人说话,这一刻如果找不到群,海宁不相信还有谁能够找回他。
海宁慌慌张张地询问每一个路人,查看每一个形似的小孩,时间在这种时候特别焦躁,他不知道报警有没有用,还是问了最近一个派出所的地址。有人好心告诉他看见路边有个年纪相仿的小孩,他立马冲了过去。
是群。
那孩子蹲在地上,直直地盯着拴在长凳上的一只小猫。小猫才满月大,灰色的虎斑皮毛有点凌乱,怯生生地躲在凳子腿后面,圆圆的明亮眼睛忽闪着。群的眼神也与平时不同,带着某种执念,他向小猫伸出手,也许是想解开拴住它的尼龙绳,也许想要抚摸它的头,在他白皙的手指触及它之前,小动物竖起全身的毛发胡须,发出威吓一般的唬唬声,并且飞快地搔了他一下。群却一无所感一般,仍将手伸向小猫。他一次一次被猫的利爪所伤,一次一次想要将小猫抱起,黑色的眼中并没有任何波动。
“小群。”
海宁这样叫时,他并没有听见的任何表示。海宁只好走过去,扶起他,看见他手上的伤口逐渐渗出鲜血来。海宁心疼地把这双小手笼在手心里,想要温暖它们。
“小群,对不起,舅舅不对,舅舅不该让你一个人呆着,走丢了怎么办?……怎么办……”
群依然沉默地看着,其实什么也没有在看。

 

午夜时窗外在下雨,所以海宁想是被雨声惊醒的。他揉了揉眼睛做起身,去看看群有没有踢被子。海宁握着几近电源耗尽的昏黄电筒,打开群的房门。雨淅淅沥沥打玻璃上,就像是冬天到来的讯息。海宁轻手轻脚走近群的床头,看见他缩成一团,小声地啜泣着。
“小群,冷吗?”
海宁轻声问道。群闭着眼睛点头,眼泪在橘黄的灯光下闪着光芒。海宁俯下身,两手把他抱起来,好轻啊,完全没有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重量。海宁不费力就把他抱到自己的床上,等他也躺上去,孩子就怕冷地依偎着他,紧抱着他的手臂。海宁掖好被子,关上灯,在雨夜中听着小小心脏的脉动,睡着。
自从和海宁一起睡以后,群的状况有所改变。每当海宁叫到他的名字,他会缓缓转过头来,用木讷的表情看着海宁,对海宁说的话做出点头或摇头的反应,或者一直呆呆看着。海宁认为这种改变是值得高兴的,毕竟这孩子到家里来也有大半年了。称这个地方为“家”,也是最近才有的事。海宁公司的事情都比较顺利,所以下班以后的时间都可以陪群。白天时群仍然可以对着蓝天看上一整天,海宁却会担心他会觉得无聊,给他买了许多小人书看。像大多数小孩一样,群撕掉了很多页数。这时候群的心智仍像个幼儿,虽然他的实际年龄有十四岁了。海宁每天回家要收拾被群撕毁遗弃的书页,有可能的话还要把它们粘起来。有时海宁发现上面会有圆珠笔画的小人们,往往会给故事另一个结局,一个美好的结局。所以海宁又买了图画本和彩色笔给他。群学画的速度相当快,有时海宁会怀疑图画本上的画是印刷的。
小时侯姐姐也是很会画画的,画得比洋画片上还要好看,连老师都要请她画像,学校里的黑板报自不用说。所以姐姐去了北京,去学油画。海宁不知道姐姐在中央美院里的生活,但海宁知道姐姐那时侯就爱上了某人,那个连他也不可以知道的某人。
海宁摇摇头,对自己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去想。现在该想的是,要给群找个美术老师。
给群找的美术老师是一个退休的中学教师,也是学油画出身的。美术老师同时叫五个中学生,都是考美术专业的,他对于像群这样有障碍是学生都也没不乐意教,只是学费有收得高些。群第一次背着画板去时,老师要他排竖线,他把铅笔折了就跑回家了。后来老师打电话给海宁,海宁说群自己不肯学他也没有办法,老师似乎也了解了,只收一节课学费好了。
群似乎不适应和他人一起学习,所以也没有办法上学,群生活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中。生活在封闭的房子里,也许他曾经向海宁张开了一条门缝,但他也只是看见里面的风景,并非真正进入其中的人。
这孩子,难道要一辈子孤独下去吗?
海宁忧虑地想。

 

值得庆幸的是,群还是以其他的方式与世界连起来了。
海宁都不知道,群是在什么时候学会了用电视机。群热衷于看电视,儿童节目、妇女节目、新闻节目、科技节目,连广告也看得津津有味。海宁也试过在电视机前坐上十二个小时的,结果泪流满面——用眼过度。当群爱上电视后,海宁的地位直线下降,常常叫他十几声都没有反应。不过有一点例外,那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群还是会钻进海宁的怀里,像十分粘人的小动物一般。
那一天是星期天,海宁用双喜压力锅炖排骨汤。海宁始终认为群瘦弱了,应该多补充营养。实际上现在的群比以前胖了,也长高了,不再是一脸菜色,不再是体弱多病了。海宁是一个不擅于用语言表达自己的人,所以他的模式是少说话,多做事,每天做好菜给群就是他的表达方式。
高压锅的气帽吱吱地喷着蒸汽,欢快地旋转着。海宁看钟已经快十二点了,于是在厨房喊群吃饭。喊了几声也不见人影,意料之中。电视里呼天抢地的嘈杂,大概是在放电影。群喜欢电影,胜过其他的电视节目,所以这样叫他是不会反应的。海宁把红方格围裙解下来,抹了抹手上的油污撂在灶台上。
群果然在看电影,海宁也看过的,《妈妈再爱我一次》,一听主题歌就知道。
“小群,吃饭了。”
群直直地坐在电视前,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
“小群。”
海宁干脆地拦到他与电视机之间,恶作剧地想,这样遮住了屏幕看他还怎么看。然而这一刻海宁所看到的,是所有优秀的影像节目所无法比拟的冲击。他看到的群,第一次表露出感情,第一次哭得如此伤心,眼泪从他温润的黑眼睛里流出,如同露珠滚过荷叶,晶莹地落下。他轻轻地啜泣,连最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感到心酸。海宁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把他抱在怀里,给他温暖。群就在他的怀中,长时间地哭泣着,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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