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色————西门紫
西门紫  发于:2009年06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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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色(1)

 

第一章
风和希独自一个人走在渐已转冷的大街上,刚出门晴朗和熙的天气不知在何时转变爲乌云密布,整个天空灰蒙蒙的,给人一种窒息的压迫感。沉甸甸的天空一副快要塌下来的样子,令人心情显得特别沉重。

「快要下雨的吧?」抬头看著暮气沉沉的天空,和希轻声对自己说。
风越吹越冷,路上的行人不禁拉起了衣领,将自己缩进挺立的衣领中,彷佛可以暂时抵挡著这忽如其来的寒冷。
和希并没有效仿别人,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走他的路,寒冷的天气似乎对他没有什麽影响。
一样昏暗的天色,一样凛冽的寒风,一幕幕被和希刻意禁制的片段在没有徵得主人的同意之下擅自在脑海中重现……
在六岁之前,和希的的确确是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有关小时候的事和希已经不太记得了,只是有一个模糊的记忆,依稀有一种很幸福很幸福的感觉,但破坏这一切的元凶就是那场该死的车祸。

那场车祸让和希一夜间什麽也没有了,被留下的只有自己和下落不明的姐姐,一个人的孤单感不断蚕食和希疲累的身心。
在住院期间,和希拒绝与任何人接触和进一步的治疗,在他的眼中完全看不到求生的意志,只是任由自己已经很差的身体状况继续恶化下去。
和希一心求死的心理状况刺痛著所有护士和主治医生的心,任谁都不相信这样残酷的事情竟然会发生在这个拥有天使脸孔的小男孩身上,谁也不想他再自暴自弃下去,但是面对和希的强烈排拒大家也无计可施。

「这小孩子还真是倔强!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常常照看和希的护士不忍心看到他再自我折磨,正和她老公——和希的主治医生真治商量对策。
「没有用的,由美!」真治望向由美双眼,说:「在这种时候除非他自己本人想通,否则就算是心理治疗师也帮不上任何的忙。」
「和希他真是可怜,小小年纪就……」由美忍不住伏在真治的肩膀上轻声哭泣著。
由美哽咽的抽噎声像一股清流般渐渐地渗进和希早已龟裂的心田,慢慢地令他复苏,一种被关怀被珍惜的感觉不断发出来,但和希执意忽略这种感知,硬是要将自己包裹在既冰冷又带刺的坚硬外壳下。

由於复完情况不如理想,和希在医院已经住了一段很长的时间,起初那些所谓的亲戚还是会来看看,但时间一久也不了了之了。
寂静的病房更是反映出和希的茫然,他每天都好安静地坐在病床上,静静地好像一切的事情都已经与他无关,时间彷佛停止了,只要有从无神的双眼深处才能看出他的挣扎——灵魂从这副臭皮囊中得不到解脱,终日沉沦在痛苦的煎熬中得不到救赎。

「真治,再这样下去我怕和希会变成自我封闭!」由美透过加护病房的玻璃望向室内木然躺在床上的和希。
「和希现在需要的是家人的支援与关心!对於一个小孩子来说,这个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他无法接受却又不能逃避,所以他选择了忽略。」和希的情况的确令人不忍,可是又能有什麽办法呢?

「和希的亲戚不打算收养他吗?」这样可爱的一个孩子,又怎麽会有人忍心不理他呢?
「由美,你也知道和希的身分状况,先天性的白血病是一种一时半刻死不了却又得花费大量金钱的贵族病,他们……」
「难道就是因爲这个原因,他们就能互相推卸责任?」
「人都是自私的动物!」真治一针见血地指出人类丑陋的本性。
「真治,我想不到你也是这样的人!」由美抬起美目定定的看著真治。
真治看到由美眼中的愤怒,露出了一个要她「稍安勿躁」的表情,继续以浑厚的嗓音说:「但是我是医生,最喜欢挑战难度了。」
由美一时间不能会意过来,她愣了愣旋即明白,「你是说……」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不知老婆大人意下如何?」
「唉——」由美隐藏起高兴的情绪,摇了摇头,装作无可奈何地说:「那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泪色(2)

 

自从成爲武田家的养子以後,和希的确是过著幸福的生活,武田夫妇对和希有如亲生儿子一般,但是有一团黑影仍然笼罩在武田夫妇的心里。
和希从小就罹患白血病,但由於当时和希年纪尚小并未完全显露其主要的病症,顶多和希的身体比一般人容易感冒罢了,随著和希一天一天的长大,病情亦有加重的趋势。
真治收养了和希後就发现他很喜欢画画,而且画得有模有样,细问之下才得知,和希的亲生母亲知道他的身体孱弱,不适合做剧烈的运动,就培养他另外一种可以将自己心情抒发出来的途径,和希之所以爱画,也是由於母亲从小的影响和薰陶。

知道了和希的喜好和结合和希的身体状况,真治决定请有名的先生来教和希画画,和希的课馀时间基本是在绘画中度过,要不是两年多之前和希的身体突然虚弱了很多,根本应付不下繁重的大学课业,和希已经是某知名大学的学生了,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和希放弃了大学的生活,选择留在家里作画。

当他们两夫妇爲此而心痛惋惜,倒反让和希安慰他们,说:「读不读大学其实并不重要,对於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是——能和真治爸爸和由美妈妈永远地在一起,这就够了,现在的我很幸福,也很满足。」

但是幸福是一种真实的飘渺的东西,稍一不留神,就会在瞬间灰飞烟灭,从天堂坠落到地狱也只是一眨眼的事。
最近一种不安的情绪困扰著和希,这天,家里的电话铃突然急促地响起,那诡异的声音令和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什麽?」
和希看到由美那惊讶的表情马上跑过去看发生了什麽事情,刚才接住由美下坠的身体,「妈妈,发生了什麽事?」从由美反应中,和希猜想这不会是普通的事。
由美握著电话的手不断地颤抖著,眼神呆滞,电话里隐隐传来对方急促的呼叫声。
「喂,我是风和希,请问有事吗?」和希从由美手中拿过话筒询问著。
「和希吗?我是李叔叔,刚才武田被救护车送到我的医院里,他现在正在动手术,情况好像不太乐观,你马上和由美一起来吧!」
话筒彼端传来的消息令和希的血液迅间冻结,一阵晕眩袭向和希,和希急忙抓住桌子以免自己倒下去。
「李叔叔,我马上和妈妈过去!」和希匆匆挂断电话,不断命令自己要挺住,绝不能倒下,他从地上扶起由美,对她说:「妈妈,我们现在立刻赶去医院,我想爸爸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和希用力握著由美的双手,一再要她振作,「一定会没事的,爸爸。」和希不断以这话安慰由美和令自己相信爸爸一定会逢凶化吉的!

 


泪色(3)

 

和希与由美火速赶到医院,抬头看见手术室那盏夺目的红色手术灯已经熄灭,而李叔叔则一脸的悲痛地站在走廊的一旁,这种景况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李叔叔,爸爸他……」和希扶著由美焦急地向李安仁医生——真治的好友询问。
「真治他送到医院时的情况已经不是很乐观,刚才……刚才经过医生一番抢救,已……已经……」李安仁别开脸,不让和希看到他眼中的泪水。
「不,这不是真的,你说谎!」由美听到这个消息後,不能自已的激动地攫著李安仁的衣袖。
这时,盖著白布的真治的遗体从手术室里缓缓地推出来,「不——」由美尖叫著奔到真治的身旁,揭起白布看到的是真治那一张惨白的失去生命气息的冰冷脸庞,丰厚的双唇如今则是紧紧地闭著。

「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事实,真治!」由美失声痛哭地哭倒在真治的身上。
和希深邃的双瞳中也充满了泪水,晶莹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再也看不到爸爸那睿智的眼神,听不到爸爸那深厚浑圆的声音,永远感受不了爸爸那双厚大的手轻拍自己额头的触感,爸爸已经离我们而去了!

相同的一具躯体,但是今天早上的感觉和现在的竟然是截然不同的,早上的爸爸朝气勃勃地上班去,但是现在面对的却是一具僵硬而又冰冷的空壳。
「真治——」由美昏倒在和希的怀里。
「妈妈,妈妈。」和希见状火速地将由美转送到住院部。

 

「妈妈,你一定要挺过来啊!」和希执起由美垂在床边的手,用温和的语气对她说:「妈妈,记得以前你也曾这样安慰我的,给我勇气的。今天,我也以同样的方式,希望你能感应到,妈妈。」一颗泪珠落在由美的手背上,顺势滑落。

彷佛感觉到和希的呼唤,由美缓缓张开沉重的眼皮,以很虚弱的声音道:「和希。」
「妈妈,我在这。」和希急忙回应。
「现在是几点?」
「晚上十一点。」
「这麽晚了,你快回去睡吧,我现在没事了,你的身体是不适合熬夜的。」
「不,妈妈,我没有那麽衰弱,我可以撑著的。」和希看到由美刚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记挂著自己的身体,那种心痛的感动是非笔墨所能形容的,「我很好,妈妈你放心吧,你安心地再睡一觉,我会一直地陪在你的身旁。」

「可是,你的身体……」
「没有什麽好可是的,儿子陪在母亲的身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真的很好,很好!」和希特别加重了「很好,很好」的语气,要令到由美安心。
「如果有不舒服就一定要向医生说哦。」由美不放心地叮嘱。
「没问题。」和希微笑著保证。
由美合上眼睛,让黑夜再一次降临,进入了梦乡与真治相会。

 

泪色(4)

 

第二天,和希起了个大早,准备好一切必须物品到医院探望由美。
「妈妈,我把东西带来了,你……」和希的声音在看到病房中空无一人的情况下打住了,「妈妈,你在里面吗?」和希敲著浴室的门,但并没有人回答。
和希立刻跑到护理站询问当值的护士。
「武田太太?今天没有看到她。」护士回忆道。
「那妈她到底去了哪里?」和希仔细地想,搜索枯肠地想著各种的可能,突然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瞬间闪过,「天啊,今天是爸爸和妈妈的结婚纪念日,妈妈她不会……」和希不敢再想像下去,他冲出医院火速地赶回家,在回程的路上,和希不断祈祷著。

回到家,和希打开门冲进屋子里,并没有发现异样。
「妈妈,妈妈。」和希打开了由美房间的那一扇门……
他根本不可以相信自己双眼中所看到的一切,由美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躺在床上,手中握著真治的照片,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著空的药瓶子。
和希屏住呼吸慢慢地走到床边,由美原本因受打击而消瘦的脸庞上此刻蒙上了一种满足的神情,嘴边扬起了一个幸福的笑容,整个模样都充满了不悔的安详感,但是眼角残留泪痕却流露了她心中仍有的不舍……

「不会的,不会这个样子的。」和希再也抵受不住了,他歇斯底里地抱头大喊,「不要,妈妈,不要留我一个人,一个人真的不好受,我再也不愿一个人活地孤寂里!」
「对,打电话到医院,妈妈一定还会有救的!」和希跌跌碰碰地走到电话机旁,手拿电话,但右手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正确无误地按到所要打的电话号码,话筒拿了又掉下来,再紧拿又掉下来,好不容易打通了电话,而声音却哽塞在喉里。

十五分钟後,和希已经焦急地在手术室外等待著消息,时间对於和希来说实在是太难捱了,彷佛有千军万马在胸口中奔驰,脑海中思潮翻滚,实在没有办法静下来,内心的恐惧使和希不停在手术室门前踱步。

「和希,手术完成了。」李安仁从椅子上站起来,用手轻拍和希的肩。
「医生,我妈妈怎样了?」和希奔向前,激动地凝视医生。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病人送进医院时已经……」医生脸带抱歉地摇摇头,「节哀顺变。」
此刻和希的双腿像生根般植在地上不能移动分毫,脑子顿时轰的一声,霎时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彷佛掉进冰窖里,身体像自由坠落体一样任由冰冷的海水将他淹没,一切犹如静止般停滞不动。

 


泪色(5)

 

「和希,和希你还好吧?」李安仁看见和希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而且目光涣散,好像不能对任何事物形成焦距,他急急忙忙走到和希的身边扶著他。
听到李安仁关切的声音,原本空洞的双瞳渐渐对眼前的物体有了反应,「李叔叔,我还好。」他朝李安仁虚弱地一笑,彷佛要让他安心。「我还要回家处理一些事情,我先走了,李叔叔。」

那逐渐消失在走廊上的孤独的背影引起了李安仁一阵的心痛,「由美,你实在不应该这样做的!」和希纤弱的身形和悲痛的语气又重现在李安仁的脑海中,「你不是说过要永远疼爱和希,不会让他再遭受到任何痛心的事的吗?但是,此刻你却选择这种方式去解决问题,难道死真的是可以解决问题?你爲什麽不多替和希著想一下?」李安仁沉痛的声音回荡在长廊中,久久不能散去。

 


和希回到了那个已经被清理乾净的屋子里,原本温馨和睦的家现在只是沉浸在一片漆黑与寂静中。
和希从酒柜中取出爸爸一直珍藏著的一瓶陈年佳酿,说是一定要等到结婚周年纪念的这一天才打开它与妈妈和自己一起分享,和希虽然一直被禁止抽菸与喝酒,可是爸爸这次破例特别允许和希喝一点点,这就足以证明爸爸是多重视今天的来临。

孰料得到却是这个令人始料不及的消息,一个令人有惊无喜的消息,更使得和希支持不住的是——妈妈竟然选在这个别具意义的日子了结自己的生命,就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妈妈,你一定是见著爸爸了吧?你们一定是彼此相依偎著来庆祝,对不对?祝你们幸福!」和希打开了酒瓶,满满地倒了一杯给自己,「来,让儿子我敬你们一杯!」和希仰起头一古脑儿地把整杯红酒都喝下,因爲不适应剧烈的喝酒方式,猛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来妈妈,爸爸,我们再喝。」说罢又喝下一杯,「爸爸,你的品味的确不俗,这酒很不错,虽然你们的愿望都不能全部实现,但也至少让我爲你们达成一个,就是代替你们品尝这美酒!」和希又狠狠地灌下了一杯,和希用手背擦了擦残留在嘴边的酒液,「如果……如果我也能代替你们走这条路就好了。爲什麽不是我!?」

和希的身体沿著墙壁顺势滑坐在地上,「爲什麽每次都是这样,每一次的事情我都帮不上忙呢?我总是被留下的那一个!」和希压抑了许久的眼泪终於在此刻爆发,他将头深深埋在双腕中,屋子回盪著和希哭泣的声音。

 


泪色(6)

 

「我不要做被遗弃的角色,我不要!妈妈你曾经说过要永远的留在我的身边,你骗我,要不然爲什麽你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你太残忍了!」和希发自内心的痛楚想籍此发泄出来。
和希带泪的脸庞在银色月亮的映照下更是苍白,翦水般澄清的眼眸直直地凝视前方,由美的死给和希带来很大的震撼,他从来没有想过一向乐观的妈妈竟然会做出这种令人惋惜的事,但和希亦不曾怀疑由美的动机。

「妈妈你爱爸爸,这我很明白,但是……」和希极平静的态度起了变化,「但是爲什麽只能是死,才能证明你是深爱著爸爸?死,真的会让爸爸觉得安心?不——」和希颤抖著站起来狂吼:「活著至少会有希望,但死了就什麽也没有了,更别说得到什麽幸福了!你明白吗?」和希伤痛的泪水再一次濡湿胸前的衣服,那暗红色的泪湿有如从和希心脏流出的血一般,刺激著别人的眼眸。

「你爱爸爸,那你更应该活下去,这才是你爱爸爸的表现。」和希缓缓地抬起头,抖颤的声音好像十月的寒风一样凛冽,「或许你想在一切的事情後面画上句点。死,是要你的灵魂解开肉体的桎梏,得到解脱!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的立场?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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