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阳朝前拱手道:「御前一品带刀侍卫莫洹允,端得是好久不见了!」
那几名虬髯大汉听见这名字,全都惊讶地站起身来,直盯着在十年前弱冠之龄因护先皇有功升为御前侍卫,剡禹即位后更靠着高深武术修为成为所有御前侍卫之首,但于一年多前突然离开京城,从此销声匿迹的莫洹允。其中两人更将打量的眼神转向那名妇人,暗自猜测她会否就是莫洹允的结发妻莫大娘。传说莫大娘与莫洹允在京城客栈不打不相识,她在出嫁前是个行侠仗义的女豪杰,结缡后虽较少现身江湖,仍让许许多多的人记着她那手使双剑的好功夫。
妇人是否为莫大娘?倒也不无可能。单瞧那妇人锐利的眼神和直挺的背,便知她绝非寻常的乡野村姑。
没想到消失了踪影长达年余的莫洹允,今日竟会与妻小出现在陈粱这等毫不起眼的小地方。夫妇俩外貌长相已然不凡,就连小莫遥都继承乃父刚毅端正的样貌,加上一望可知是个练武良材,长大后恐怕也不会成为个寻常男子。几人上下看左右瞧分明不像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小人物,却与称莫洹允夫妇为义兄嫂的融儿一同住在这间极为简朴的小木屋,着实怪异。宗阳心底暗自猜测莫氏一家人和生得若天仙般的融儿背后都有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莫洹允任职京中时,自然曾见过剡禹极为倚重的宗阳,也因此他突然出现在自己距离京城百里不止的家中,霎时极感讶异。不过心中的震撼也只是在转瞬间而已,他很快恢复镇定,对宗阳回礼道:「宗大人光临蓬舍,粗茶淡饭,恐怕没啥好招待的。」
「莫兄过谦了,单闻桌上这几样菜的味道,便知大嫂手艺不凡。」宗阳微微一笑,道:「更何况小弟四处征讨,向来是有东西吃便好,哪曾在意过东西是否精致?倒是小弟突来叨扰,反对莫兄抱歉得紧。」
莫洹允牵了牵嘴角,很勉强地笑了下。
这时妇人突然柳眉倒竖,极不耐烦地一手插着腰,另一手则挥了挥,道:「好啦好啦!就别再啰唆了!再说下去,饭菜都凉了!你们就都先到饭桌前坐下罢!」她看向融儿,不悦的表情立刻换了下来,如同换张脸似的,改用很温和的声音说道:「融儿,与我去将其余的菜端出来吧!」
融儿点点头,便与妇人走进厨房里。
莫大娘对融儿的态度判若两人,宗阳在察觉到这个奇怪情况后,并将视线调离莫洹允身上之前,瞥到莫洹允一副颇为无奈似的摇头苦笑了下。
***
用过晚膳,几名虬髯大汉对莫氏夫妇及融儿说了些感谢的话语后,果真准备离开。领头的那人先是看了宗阳一眼,再转向融儿,从怀中掏出一个铁灰色带有波形图纹的戒指,道:「融儿姑娘,咱们兄弟几人来自华中潜帮,今后怕不会再有机会到陈粱叨扰,此次蒙姑娘出言搭救,咱兄弟必定永远记得姑娘的恩情。日后若姑娘遇上什么困难,只需托人携着这枚蛇纹戒传话,咱兄弟就是赴汤蹈火也会完成姑娘的交代。」
融儿也不多言,微微笑了下,便将戒指接过收起。
大汉再对宗阳及莫洹允一家人拱拱手,几人便鱼贯离开小屋,扬长而去。
「话说回来,宗大人何以还留在这儿?」
席间宗阳已知那位妇人确实便是莫洹允的结发妻莫大娘,也知她向来心直口快,心中想什么,话说出口也不会留什么余地。宗阳回身面对莫大娘,道:「大嫂直称在下之名即可,何必称什么大人?」对于融儿,他心中仍存有满腹疑问,哪可能会被莫大娘的冷言冷语所击退?「不瞒大嫂,宗阳长年在外征战,鲜有机会遇上此地这般世外桃源,这回打算多叨扰一阵子,更想请融儿姑娘带领在下四处一游。」
融儿闻言,尚未开口,莫洹允夫妇俩同时出声拒绝。
莫大娘撇嘴道:「咱们的融儿云英未嫁,孤男寡女怎好同游?」
「融儿身子骨差,易受风寒,恐不适合四处走动。」莫洹允也附和道。
宗阳刻意忽略莫大娘的话,却没漏掉莫洹允说话的重点。他稍感吃惊地对融儿说道:「融儿姑娘身子不适么?在下略通岐黄,不知是否帮得上忙?」宗阳虽未尝以医术著称,然而身为武林世家子弟,自然也会习得一些基本的诊脉用药之法。
融儿赶忙摆摆手,笑着要宗阳别担心。「我现在感觉好得很,公子无须挂怀。」融儿此时指向窗外,对宗阳提议道:「今夜夜色极美,公子可愿与融儿至屋外共赏?」
融儿开口邀约,宗阳自是又惊又喜。哪须迟疑,他立时就答应了。
「融儿……」来不及阻止融儿突如其来的行动,莫大娘欲言又止,踌躇半晌,最后方困难地说道:「外头夜深露重,别忘了--别忘了多加件衣服。」
「我晓得,多谢嫂嫂。」融儿笑了下,乖顺地点头应道。
***
两人走出屋外后,沿着屋前小路并肩徐徐而行,任凭略有凉意的夜里微风吹拂在脸上。宗阳见融儿双手将莫大娘交给她穿上的外氅合拢些,低道:「看来莫大娘对姑娘极好。」
融儿点点头,话中充满感激的语调。「我一年多前识得大哥大嫂,蒙他们两人悉心照顾,加上有小遥的陪伴,这段日子就像老天爷好心赐给我个家一般。」
「融儿姑娘没有其它家人么?」宗阳问道。
未立即回答问话,沉默了好些时候,融儿方幽幽叹了口气。宗阳从侧脸发现原本一直挂着笑的她此刻面容染上一层伤感,赶紧说道:「在下踰矩了!融儿姑娘可无须回答这般失礼的问题。」
融儿将脸庞微微仰起,对宗阳摇头淡淡一笑。
「公子太过多虑了,融儿并未觉得受到冒犯,只是想起前事,难免有些忘神……」融儿说话同时,或许不愿让宗阳多担心,逐渐隐去了脸上原有的淡淡哀愁,并用轻松的口吻续道:「融儿的爹娘早逝,而后一直是孤身一人,直至年前识得义兄嫂一家。」说到这儿,她忽地转了个话题,指指稍远处,对宗阳说明道:「啊!你瞧!那儿便是张阿伯的房子……」
宗阳顺着融儿的手势望过去,见到一片茫茫夜色中几盏忽明忽灭的灯火。
融儿又道:「在陈粱这地方,居民多半以樵猎维生,比较平坦的地方,就会种些东西。但多数还是以野菜山猎为食。住在这儿的人,不过二十多户,离我们最近的就是张阿伯,这儿每个人家之间都隔了段不短的距离,可大伙儿的感情仍是极好,」
宗阳聆听融儿以轻柔似棉絮的语调慢慢地述说着,待她说到一段落,宗阳犹豫了下,方缓缓开口。
「在下有个问题想要请教融儿姑娘……」
「是有关早先未能解释清楚何以猜出公子来自蒻水宗家的事情吧?」融儿一下便猜出宗阳尚未出口的问题为何。
「正是。」宗阳转头注视她的盈盈双眼,发现她不但貌美可人,更是冰雪聪明,心头不由得又是一阵激荡。
「瞧我,早该说个明白,闲扯着却反而忘了这事儿。」融儿拍了下头,微笑解释道:「我早先说过,总共有三个理由:其一,公子最初曾展现一招宗家独步武林的轻功--『飞鸿掠空、踏雪无痕』。再者,公子随身携带这柄,乃是宗家先祖传下的宝剑--『虹光』。」
宗阳甚感吃惊。
一个边疆地区的姑娘怎会识得他宗家的轻功和传家宝剑?这融儿果非寻常之人。
「至于第三嘛……」融儿偏了下头,现出些许娇憨的笑容,再道:「不瞒公子,许多年前我曾与令尊有过一面之缘,由于公子与令尊外貌相仿,因此综合以上几个原因,才会做如是猜测。」
「哦?」宗阳沉声问道:「姑娘曾与我爹见过面?」
融儿柔柔应是。
「不知是在何时何地?」宗阳追问道。
「好多年前,也记不得了……」融儿将他这问题一语带过。「但我犹记着令尊当时丰神俊朗,气宇轩昂,但处在豪迈粗犷的江湖人中,又是个难得的斯文人……」
话说宗阳与融儿两人此时已然走到一个交叉路口,岔路的其中一条眼看是通往张阿伯的房子,另一则是蜿蜿蜒蜒的羊肠小道,最后隐没在漆黑森林里。
「森林的那头有个鲜有人知的好地方,名为环幽谷,仿若桃源仙境,改明儿定要带宗公子前去。」融儿指着延伸至森林的那条小径解释道。
却听得斜地里传来枝叶互相磨擦的响声,融儿转头看去,宗阳则大踏步站到她跟前。只见右前方长得较寻常人稍高一些的树丛枝叶摆动几下,而后被外力向两边拨开,从中穿出个人来。
那人随手拨去沾在发间的树叶,甩了下头,而后瞥了宗阳一眼,直接就对站在宗阳身后的融儿笑了下,道:「融儿姑娘,可有惊着?」
「是有点。」融儿摀嘴笑着指了指对方肩头上尚未抖落的一片叶,待他察觉拨去之后,便转而对宗阳说道:「宗公子,我给您介绍,这位是住在邻近的华公子。」
宗阳再感意外,因为突然出现面前而被融儿称为华公子的人物,与他先识得的融儿、莫洹允等人同样有着不凡的外貌。他身长较宗阳稍高,一双细长的凤眼,剑眉入鬓,面容相当俊朗,然而眉宇间丝毫不掩霸气。虽然薄唇微微弯起,脸上的笑意却并未到达那双即使在夜色中也可清楚查知不属于墨色的眼瞳。
融儿的眼睛是温暖的棕色,而这华公子的眼睛却较棕色更淡些,似乎还掺了点绚丽夕阳般的金色,在夜幕笼罩下的郊外忒是显明而特殊。
只见他随意地拱拱手,向宗阳自我介绍道:「在下华翰峰。」
宗阳也立刻回礼。「在下宗阳。」
华翰峰扬眉。「原来是宗兄,久仰大名了。」
「华兄客气了。」
又是一个了解自己身分的人!
宗阳小心翼翼地回问道:「不知华兄府上何处?」
「融儿姑娘不都说在下就住在左近了?」华翰峰淡笑道。
「华兄应非汉人吧?」
极不明显地停顿了下,华翰峰面色不改,回道:「在下定居陈粱已久,早就成了陈粱人了。」
「哦?」
融儿在旁补充道:「是的,融儿与义兄嫂一家迁至陈粱不过年余,也多亏华公子让我们很快便融入陈粱居民的生活中。华公子的住处就在张阿伯的隔壁,平时为人乐善好施,不仅是陈粱村,就连附近几里内的城镇都蒙华公子照顾甚多。」
听闻融儿之言,华翰峰一笑。「融儿姑娘过奖了,在下做的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此时融儿微微笑问道:「华公子,天色已晚,你何以从树丛里走出来?」
华翰峰低头看向融儿,淡笑答道:「『掠风』爱乱走,妳也不是不知……」
融儿好奇问道:「找着了么?」
「没有,只好等天明之后再寻了。」
「掠风?」宗阳对他们口中提到的名字甚感不解。
融儿连忙解释道:「『掠风』是华公子所饲养的貂,通体雪白,极是少见,动作亦相当敏捷。牠平日很听话,但爱玩的个性难改,累得华公子不时要出门寻找。」
融儿才刚说完,华翰峰立即以淡淡的口气接问道:「不知宗兄何以突然光临陈粱这等小地方?」
宗阳哪可能随随便便就将身负皇命找寻楚凝羽下落的事情告诉根本还称不上认识的华翰峰?他随口答道:「连年参与边疆平乱,早使宗阳身心俱疲,便藉此次战事弭定回京之时向皇上告假南游,暂时远离纷扰多事的西北边陲,及尔虞我诈的皇城地带。」
闻言,融儿低声问道:「西北方,乱得很么?」
宗阳低头看她,回道:「自从当年雪严堡惨事之后,西北方少了吓阻降伏外族的重要据点,便不时遭受侵扰。我朝的军队虽一再将外族驱出疆界,然而和平安定的日子往往只能维持数年,至今仍无法一劳永逸地解决边疆纷乱不安的景况……」
正当宗阳专心对融儿解释之际,在旁的华翰峰突然冷哼一声,淡道:「汉人太过心软,怎敌骁勇善战的椁彝人?」
宗阳猛地住口,锐利而带有怀疑的眼神立即扫向华翰峰。后者并未被宗阳的眼神所吓住,若无其事地续道:「椁彝人多半有勇无谋。依在下看来,只要多靠点这里……」华翰峰指指自己的头,道:「便能轻易将他们当棋子般耍弄于鼓掌间。」
华翰峰口出豪语,又似对边疆不断扰民的椁彝人相当了解,令宗阳不由得心中一凛。「单靠智力计谋取胜?华兄倒对自己相当有信心。」
「在下的自信出于对自己的了解。」
华翰峰冷笑朗声说话同时,带金的眼眸彷佛真闪过一抹光亮,而宗阳则为他言语间展现无比强烈的自信与冷酷所怔住。
融儿只是以清澈的眼眸目不转瞬地望着华翰峰。
***
翌晨,融儿果真引领宗阳前往所提起的环幽谷。
进入因枝叶茂密遮盖阳光而显得有些阴暗的一片林子,缓步走着,地面上的小径竟逐渐变细,最后消失在厚厚一层落叶下。宗阳不禁有些愕然,道:「那地方,真如此少人去过?」
领在前头的融儿停下步伐,回头对宗阳微笑,道:「陈梁一地本就少外人进出,而这林子的树种枝干弯曲不适做造屋的材料,又少野鹿、野兔,不得猎户青睐,因此就连当地人也甚少会专为一探环幽谷美景而进入这片林子。半年前若非小遥走失,我和大哥大嫂也不会寻到那样的好地方。」
当两人最后拨开交错生长的树丛,教人无法言喻的景色像一张图画般突地在眼前摊开,宗阳霎时屏住气息,只觉自己呼吸重了点,便像会破坏此处的一草一木。
「宗公子,宗公子……」融儿见宗阳久久不语,便出言唤道。
宗阳猛然醒觉,转头歉然笑道:「对不住,我竟看得失神了。」
也莫怪宗阳会如此忘我,实是环幽谷压根儿不像是在人间能见着的地方:除去被浓密树林遮住入口的西方,环幽谷另外三面全被险峻入云端的山崖所围绕,浑然自成一个世外之地;所有的植物蝶鸟似乎都未曾在外边的世界出现过,斑斓羽色的小雀啁啾着天籁似的音调,一条不知从哪儿来往哪儿去的潺潺溪流边,艳黄淡紫鲜橙和粉色朵朵娇花在绿叶的烘持下灿烂地笑开着。
「那种花儿名叫『怜世』。」
正当宗阳的目光突然被一抹比无云晴空更亮眼的湛蓝所吸引住时,融儿的嗓音无预期地在他耳边响起。
宗阳转过头,看见融儿朝他点头浅笑之后,走上前去,宗阳由后跟上,两人在崖边止步,正站在一种自石缝间生出的花朵前。
「上天怜悯世人思多愁多,特赐此花来给世人忘忧。」融儿语毕,宗阳点头应道:「说的是,如此纯然无瑕,确实能使人忘却烦忧……」
毫无因生于石缝间而显出一丝娇弱,反而更为昂扬骄傲地绽开最是白洁,彷佛要发出光般的七片瓣,白瓣的中央略呈椭圆的球形蕊心则如同上天用了多一点的心思,多一点的颜料,染着幻梦般的蓝。
「这不仅是它使人忘忧的方式……」融儿听了宗阳的回答,竟如此轻轻自语道。
宗阳听见她令人费解的低语,正心感疑惑地望向她,却从融儿的侧面发现更教人难懂的忧愁覆上那张绝世的娇颜。
「融儿姑娘,妳怎么了?」宗阳一时只觉得融儿好似要从这个世上消失,突如其来的担心让他便又忘记礼教地一把抓住融儿的手臂。「妳可是在担心什么?」
在宗阳的询问下,融儿转过头来,脸上又挂着与先前没有两样的,浅而柔的微笑,眉眼间似乎显示对宗阳的话感到有点不解。一时间,宗阳不禁迷惘,搞不清方才见到的愁色到底是真是幻。「啊,我……」宗阳赶紧放开融儿的手,吶吶开口,但平时将事情说得头头是道的嘴巴现下却一点也派不上用场。
「宗公子,咱们去那石上稍坐罢。溪畔荫下,徐风沁凉,定能教公子感到人间自在不过如此的畅快。」融儿转换话题的一语,不但解去宗阳此刻的尴尬,再见她彷若要驱去他心中一切喧闹烦忧的闲适笑容,宗阳的胸口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净空,且又在转瞬间满满被更让他难以形容的情绪所充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