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然看着华苕对他恭谨一拜,枯隐呵呵笑着一捋长须。抬起头,与融儿的视线在空中交会,枯隐的眼神中流露佩服赞赏之色。
而后,融儿倾身自枕边取来一块绸布包裹的物事,开口召唤华苕回到她身边。待华苕靠近之后,融儿小心地将那物事置于爱子手中。
华苕略感不解地抬头看看母亲,在得到她的眼神鼓励后,他小心地解开布巾,发现手中躺着纯净温润,透出华光将微暗房间点出明亮的一对龙凤珏,雕琢活灵活现,玉石本身更不带一丝杂质颗粒。
如此美玉,即是一般人也瞧得出它们的价值斐然。
这时枯隐老人凝起面色。他虽早已得知融儿的真实身份,却没料到会在这时候亲眼目睹那对消失江湖已有十数年之久的宝玉。
原来,融儿真正身分,乃是距今十三年前被异族血洗灭绝的雪岩堡堡主楚思崲与先皇胞姊咏月长公主之独生爱女。
原来,当年惨案现场面目全非,无法辨识的女孩尸首,非如外传一般,是受到楚氏夫妇疼如至宝的楚凝羽。
原来,宗阳受剡禹之托,寻觅多时未果,却料不到朝夕相处月余而后嫁作人妇的融儿,竟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好吧,某燿知道楚凝羽容貌气质特殊,宗阳没有猜出来实在有点没用,不过剧情所需,就这样算了吧)
华苕疑惑地再次看向母亲,不了解她为何在此时将这对外祖父母遗留下来的玉珏交给他。
记得娘曾经说过,她打算待他长大之后,再将它们传给他的呀!
心底深处浮起一股莫名的惴惴不安,华苕咬咬下唇,正打算将玉珏推还给母亲,哪知融儿,也就是楚凝羽像是了解他的心理,早一步温柔地将华苕的小手与宝玉覆住。
「苕儿习成之后返家,相貌身形必定与现今大不相同。」楚凝羽笑道。「娘的宝贝儿子可得要好好收着这对玉,待他日咱们母子重逢,千万早些拿出它们,别教娘连儿子站在面前都认不出,嗯?」
听楚凝羽这么一说,华苕虽觉有些不对,但也无暇深思,毕竟自己不管是在内心或行动上从未对母亲的话有所违背过。「我会记得的。」他应承道。
楚凝羽微抬起头看向窗外朦胧夜景,似乎见到遥远的未来,爱子长大成人,外貌出众,技艺卓绝。想到此,她不禁弯起嘴角。
只是,当华苕看见母亲不同于以往的笑容,心底深处,却不知何以地,起了一阵一阵的揪痛。
***
就在华苕离家的两天之前,从莫大娘处得知华苕即将他行,莫遥原本赌气似的,整个人藏起来,一天下来完全不见人影。
离家在即,却始终见不到虽时常开玩笑,实际上极为疼爱他的莫遥,华苕心中不禁着急起来。寻遍两人自小当后院玩耍的环幽谷,他坐在溪边石上,正自苦恼着,眼角余光瞥见许久才开一次花朵的「怜世」,心境不知不觉平静下来。突然间脑海灵光一闪,华苕绽开笑容,俯身小心挖起一整株花心湛蓝、嫩瓣白洁的「怜世」,兴冲冲就往谷外奔去。
华苕来到环幽谷林外一片生有三两株白桦与细短小草的丘地,小丘旁有块形状特异的奇石,与莫遥躲迷藏时,他常喜欢藏在这块石后,静静听着清风与鸟雀合奏出的曲调。当然,也每每教莫遥寻到他的踪迹。
莫遥曾假意埋怨他无心玩躲迷藏,或是说他创意不足,老爱躲在同一地方,但主动跑来找他玩耍,主动到石后寻他踪影的人,也都是莫遥。
「还说我不够创意呢!」
望见奇石那头露出莫遥穿著棕色衣衫的一角,华苕放大了声音说道。
(说实在,这时候某燿一直思考的,在于创意两字到底会不会太过现代?这词到底时从何时开始用的啊?^^;;;;)
就看棕色衣衫动了下,窸窸簌簌几声,莫遥站起身来,与华苕隔着奇石对望。发现华苕手中的花朵,莫遥低哼一声。「我可不是姑娘家,不兴送花收花这一套。」
知道莫遥目下正闹着性子,由于以往总让莫遥率先放下身段,自己在临走之前,倒也未尝不该先低下头,华苕走前数步,将手中「怜世」拿到莫遥眼前,道:「莫遥,我没当你是姑娘家哩!我这回离家,大概许多年都不会回来,怜世数年开花一次,又极难栽种,没见过在环幽谷外还能活存的。我希望在离开之前,能将它种在这儿,往后几年,就麻烦你代替我照顾。我……你可别忘记我的托付……」
莫遥撇过头去,嘴里说的是那句老话。「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叫莫哥哥,或遥哥哥。」
华苕知道莫遥其实已然释怀,伸手揉揉不知怎地突然酸起来的眼睛,回道:「遥哥哥,替我照顾这花儿,好么?」
头一次听见华苕乖乖唤他,莫遥也觉眼眶一热,他转回头,勉强自己露出笑容。「小华苕,就属这回你最听话。你放心,你的交代我定会时时记着,待你回来,这整个地方,一定会开满怜世之花。」
华苕用力点点头,接着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在奇石边挖个洞,将整株完好的「怜世」栽进去,口中一边说道:「这儿土壤好,通风佳,而怜世喜爱依附谷壁而生,希望它还习惯这块大石头……」种好后,华苕站起身子,拍去手中沙土。
莫遥怔怔注视随微风轻轻晃着头的怜世花,默然不语,许久之后,他淡淡开口,道:「在外头受了别人欺负,就随时回来罢,有遥哥哥在这儿替你撑腰。」
华苕鼻头发酸,忙地低下头去,透亮透亮的水珠无声落在白色花瓣上,又顺着瓣上纹路,骨碌碌滚下,渗进土壤里缓缓消失踪影。
***
小华苕随枯隐老人离开陈粱当天,村里大半的人都来送行,难得踏出房门的楚凝羽在莫大娘的搀扶下站在大门口目送他离去,自始自终对华苕拜师离家不表示任何意见的莫洹允,凝着眉护着师徒二人离开村庄,莫遥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脸上挂着和父亲一样的严肃表情。
「这孩子敏感得很,怕是已经知道这是咱们母子俩此生此世的最后一面了。」眼望即使走得老远却仍不断回头看的华苕,楚凝羽浅笑着说出这句话。
闻言莫大娘不禁攒起眉头。「融儿,妳在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静静望着,待华苕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楚凝羽深深吸一口气,转而面对莫大娘,面容覆上一层感伤。她执着莫大娘的双手,轻道:「嫂嫂,我这是认真的,数年内,我必逢劫难。苕儿有幸遇着贵人引他避开死劫,我的心愿大半已了,眼下就只怕拖累了你们……妳和大哥、小遥应该……」
莫大娘急急抽起被楚凝羽握住的手,反过来覆盖住她的纤手。「融儿,妳和咱们莫氏一家皆吉人天相,别老担心什么灾呀祸的。我和洹允早已承诺这辈子都将保护妳不受劫厄近身。遥儿认真习武,将来也能多尽一份力,我不许妳再胡说!」
眼前似乎见到数年后已然长大许多的身影,孤绝站在丘上,面露哀恸伤逝的神情,楚凝羽突然心口紧揪,生起股冲动就想唤回早已走远见不着的爱子。她阖上眼睛,强忍着压下那样的念头,颤抖嗓音低喃道:
「可,该来的,终也是躲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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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会比较忙,就先贴到此了
犹待凉意的初春,正是沉眠漫长隆冬的动植物逐次苏醒的时节,许多枝干依旧光秃,只隐约见着点点翠绿缀于其上,倒是冬雪融去的土地已覆上一片如绿宝石闪着光的青绿色,更有朵朵粉嫩花儿提早摇曳柳姿,但大部仍是含苞待放,欲迎还拒。
彷若一阵轻风掠过,正努力朝上伸长颈子的小草被突如其来的力量一推,纷纷弯下腰,而后立即抬头眺望那方才轻巧前来又迅速离去的过客。
灰色略微单薄的衣衫逆风不断抖颤,墨黑色的发丝活泼舞动着,翻飞的浏海下,不断向前奔驰的人有张稍显苍白的小脸,紧抿的薄唇,以及双晶莹碧眼,只不过如今不知是否由于风尘沾染,抑或水雾覆盖,那剔透的绿,色泽稍褪了些。
硬逼自己压下大力鼓动得几乎要跃出的心,急奔着的华苕正踏在通往老家陈粱村的捷徑上,沿途越过陵地、穿过林间,比起顺着行旅走出的道路,虽苦了数倍不止,却可提前多天到达目的地。疾行的这些天他鲜有停顿的时候,只除了在偶尔的短暂休息间从衣袖中掏出干粮果腹,再于行经河泉时稍缓速度用指尖卷起些水珠润湿唇瓣。普通人要走上半月以上的路程,以华苕身负轻功,不顾一切拼了命似的赶路,该不用花上一半的时间。
距离小华苕拜离娘亲随枯隐老人习艺,过了整整七年,也正是当初枯隐与楚凝羽预见劫难发生的时候。
华苕能否及时解救母亲脱离死厄?或正巧让自己身陷难关?
又或者一切都已经—
『来不及的,等你回到家,说什么都来不及……』
为时已晚?
鼓动若展翅大鸟的灰色袖衫,随着斗地煞住的身形飘摆了几下,而后渐渐沉寂。原本与风竞速的华苕停住了,此刻,双脚如同缠上千斤重担,怎么也无法移动寸步。
是记忆有误,或……?
陌生的景致,陌生得令人胆寒的颓圮村落,东倒西歪,看不出原本屋貌的木梁,散于一地的砖瓦石块。像昨日一样清晰深印在脑海中的熙来攘往到哪儿去了?更添萧瑟的黄沙漫天,春日彷佛并未来到陈粱,又恐怕是永远不会降临,一个被严冬永远霸占的地方。
随同狂风扫过在地上滚动响起喀喀声的小石子,幻成多面的尖利刀刃,毫不留情地划在华苕的胸口。
终也是--来不及了么!?
『劫数无可避免,唯有你,若能独存,便已了我心愿……』
***
「遥儿,那孩子到哪儿去了?」莫大娘提着装满野菜的篮子,经过篱笆边,对着劈柴中的儿子,年方十七岁的莫遥问道。
莫遥放下手中斧头,拭去滑至眼角与颊边的汗水,回答道:「华苕说要给他娘的坟上放朵花。」
「这孩子……」莫大娘叹口气,摇头续道:「……一个半月了,说的话加减下来不到十句,没见他掉滴眼泪。该怎么说呢,简直像换个人似的。」
「他没掉泪,不表示他心底不难过!」莫遥反驳道。
「我没说他不难过,想想他回来的那天奔波成什么样子,就知道他多急着想见到他娘。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要怎么接受七年后迎接他的只是块墓碑?可惜呀,他若能早个把月回来,或许还能见到他娘的最后一面……」莫大娘又叹了一声。「他不晓得怎么宣泄他的伤心,可我也不知该如何帮助他呀!」
***
七年前离开时仅长着寥寥几株白桦和漫地短草的小丘,如今已被延伸自奇石一隅,争比高洁似的朵朵蓝心白花所盘据。除此之外,只余一块石碑静肃肃地立在丘地正中央的白桦下,有了花儿的衬托,石碑更显孤寂。
同样孤寂的身影,还有返家惊闻丧亲噩耗的华苕。
紧捏着温润宝玉,幼时脸上的稚气纯真在受到创痛打击之后不复存在,华苕彷佛在一瞬间已完全长大。「保留着龙凤玉又如何?孩儿守诺返家,娘亲却食言了……」
将玉珏收回怀中,负手站立墓前,瞅着一旁蕊心湛蓝晴空之色的鲜花,华苕隐忍着胸中痛楚,淡淡说道:「娘,您从前曾说过,『怜世』是上天怜惜世人所赐下的珍物。」停顿一下,他抬头望向几乎无云的一片顶空。「怜世,怜世,若真有上天,何以不垂怜娘亲这么一个好人?何以要……」咽下哽咽的话语,他再度凝视悄然竖立的墓碑。
母亲正孤伶伶地躺在地底下呵。
习得绝世医术与武功又有何用?他不过是个来不及尽孝道的可怜人罢了。
华苕将手缓缓伸出,小心翼翼好似对待珍宝地打算轻抚刻着母亲名字的墓碑,哪知指尖才刚触上,前事如同潮水一般,翻滚汹涌毫不留情就全数灌进他体内。
「啊--」华苕低叫一声,被贸然涌入的百般感受震得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满脸横肉的凶神恶煞面露粗鄙淫秽的笑容逼近身,华苕欲挥手抵挡,却躲不掉楚凝羽死前曾经经历过,痛不欲生的侵犯。衣帛撕碎的声响是近在耳边的清晰,生茧粗糙的手掌抚上身体私密处的恶心感,华苕干呕着,绷紧身子,忍受不知延续多久的肆虐与蚀骨之痛。
软瘫着身,几乎断了气息之时,眼前突现红光一片。
是火。
浑身灼痛,未及发出呻吟,华苕已晕迷过去。
***
天色将要昏黄,莫遥老早将数天用的柴火备妥,又做了几件粗活,许久未见华苕回返,他心中不禁起了忧虑。左思右想觉得不对,莫遥看了眼正在厨房忙碌的莫大娘,放下手边工作,就往丘地的方向行去。
远远见到灰色身影倒在楚凝羽墓旁,一动不动,莫遥急得运起轻功,双足疾点,几个翻落便来到小丘上。
扶起面容憔悴,不省人事的华苕,莫遥发觉无论他怎么叫唤,怎么摇晃,就是没法子让华苕醒转过来,无暇多想,将他整个人揽在怀中,转身急匆匆回奔,还没到家门口,便放声呼喊:「娘!娘!妳快来!」
听见莫遥的喊声,莫大娘手拿着汤瓢,就从厨房奔出。「小华苕?」看见莫遥手中的人,莫大娘连手中瓢子都不要了,随手一拋,急急上前接过华苕。将他在内房床铺上安置好,看着依旧紧闭的双眼,惨无血色的面庞,莫大娘心中惊疑不定,转头对莫遥低骂道:「遥儿!你做了什么好事!?」
莫遥无辜地回道:「我没有哇!我想说小华苕去他娘坟上都这么久了,就过去看看,没想到见他倒在他娘坟前,怎么唤都唤不醒。」
两人说话同时,只感觉床上的华苕微微动了下,两人的声音一齐打住,低头看去,见华苕睁开碧眸,一开始眼神焦距无法对准,显得有些呆滞。
「小华苕,小华苕。」莫大娘轻轻晃了下华苕的肩,问道:「还好吧?怎么样了?」
阖起双眼又再睁开的时候,华苕脸上的血色已逐渐回复。「我无妨……」他虚弱地笑了笑,当他抬起头,看见莫遥和莫大娘两人四只眼睛仍紧紧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由得淡笑道:「大娘,莫遥,你们忘了我习医?不碍事的……」
莫大娘深深看了华苕一眼,直起身子。「那好吧……你先休息会,我去弄晚膳。遥儿,你就先陪陪他,知道吗?有什么问题,赶紧叫娘过来。」对儿子交代一声,莫大娘回头寻找那根被自己随手扔开的汤瓢。
待莫大娘走后,莫遥望着半垂着眼睫,不发一语的华苕。「真不要紧?」在华苕摇头后,莫遥咧嘴一笑。「那就好,方才真让我吓坏了。我一时间还以为你要跟你娘和我爹一样离开我们了哪!」
闻言,华苕眉头一紧。莫遥见那张姣好面容突然神色凝重起来,竟有股冲动,想要伸手轻抚舒缓他皱起的眉间。
但不待莫遥行动,华苕已先开口。「莫遥。」
「要叫莫哥哥,或遥哥哥。」莫遥展开个轻松的笑容,伸手在华苕的脸颊上一拧。
真好摸,和儿时一样粉粉滑滑的,不知他平时是吃什么擦什么,改明儿应该问个清楚,也可让娘别再烦恼肤质又干又粗,脸上皱纹愈长愈多。
拨开那只胡摸乱拧的手,华苕又再唤道:「莫遥。」
「要叫--」
莫遥才开口,却被华苕忽地冒出的一句话截住。
「莫遥,你可曾想过,你爹是因我娘而死……」
以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双眸失了神采,面色黯然的华苕,莫遥的脑中顿时飞闪过月余之前与母亲采摘野菜返家时,乍见陈粱巨变的景况。焚烧通天的大火无从近身,几日过后方得燃尽。残灰败圮的华家旧宅里,华苕母亲的尸身横倒在炕上,被焚得面目全非,闺房的门口处,也倒着一个同样已经辨不出面貌的尸首,仅得从原先挂在腰间,此刻掉落一旁的玉佩,以及仍紧紧握在手中不放的随身利剑,确定原来那正是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