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敌与共生[下]————阿伏
阿伏  发于:2009年07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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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的时刻终于到来,进益先是趴在桌上哭了。修文将他拉出门外走到角落,两人就地而坐,望着逐渐放晴的天空。进益将头垂下,还是忍不住啜泣,"你一定要写信给我喔!"

"我知道!"修文伸手拭去进益脸上温热的泪水,然后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纸钞,随后打开进益胸前口袋,放好之后随手扣上。
进益连忙用帽子抹去脸上剩余的泪水,"你干嘛?"
"你带着!我也不知道去外岛要带什么?你多带点钱,我怕你不够用。"
进益情绪舒缓之后才说:"你最近花了不少钱..."
"所以呢?"
进益摇头,他知道无论是歉意或者感谢都于事无补,"没啦!没什么..."
修文拍着他大腿,"我也收到兵单了,在金六结..."说完自己笑着,"听说都是马祖签。"
进益懂他意思,"你神经啊!我去外岛就够了,你还想跟来?"
"我也过去你才有伴啊!不然看你哭这么惨...我不放心。还说我爱哭咧!自己更爱哭..."修文说完淡淡笑着。
"你自己要好好保重喔!"进益说。
"我知道,你自己多忍耐,一定要平平安安退伍!"修文说完拍着进益大腿,"你还欠我一屁股东西,我等你回来还..."
"有吗?"进益明知故问,只希望可以把哀愁的气氛冲淡些。
"有啊!我们要去阿里山,还有要去北港拜拜还愿..."修文笑着用力拍了他一下,"你的腿也是我的,还有你要载我去海边玩...还有出国啊!"

进益笑着点头,"那我要是休假回来,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本以为修文会讨价还价,结果却没有,反倒直接点头。
"你要记得喔!不要到时候赖皮。"进益笑着说。
"我又不是你,我一向说到做到..."修文自信满满地回答。
当天晚上,进益便被带往港口,趁着夜色,在波涛汹涌的浪里上了传说中的"水鸭子",舱里不但摇晃、空气混浊,还传来阵阵呕吐物的难闻气味。暗夜置身在大海随波逐流的感觉有点恐怖,什么也看不见。

下船时,天色渐亮,随后他便知道,他去的地方并非"马祖",而是以前听都没听过的"东引",一个弹丸般大的小岛,常常被雾浓浓锁着的小岛。

现在他的世界只剩一片大海,而他与修文之间的距离也是,除了汪洋大海,什么也没有。
第054章
天敌与共生 (54.际遇)
进益现在与"海"的关系变得密不可分。潮声四处可闻,成了固定的背景音乐。所处的小岛像是座山峰破海而出,到处都是悬崖与峭壁。景色孤绝、遗世独立,格外显得安静而美丽。海水清澈,但也异常汹涌,夕照则美得令人流连忘返。

他赶上了宛若南国风情的夏末,繁星洒满天空的夜景,让他想起了阿里山。他在上岸前便已决定,不要让自己太空闲,无论是哪一种疲累都好!只要能让他少一点清醒,少一点时间思念,他都乐意。于是他参加了士官训练,身体上的折磨经常让他全身疲累,可以让他直接入睡。

至于休假,很快地,他便发现自己其实没有太多地方好去。自己逃不开海,去哪里其实都一样。
随着时间流逝,四季的演变十分明显,秋天狼尾草满山遍野随风摇摆,黄色的野菊为大地换上新妆。然后是细雨纷飞,北风长驱直入的季节,偶而还有霜雪冉冉而降,这里冬天真的好冷!每当自己身躯缩进修文帮他买的那个睡袋时,总有想哭的冲动,拥抱的滋味与温度都令人怀念。思念无处可去,现在只能化作泪水,在夜里静静地伴着时光消逝。有时真的太冷,他会喝点酒,把自己发烫的身体当成是修文,内在那个寂寞又觉得冷的才是自己。如此结合在一起,才抵挡得住长夜漫漫,以及连呼吸都觉空气冷冽的长冬。

春天这里繁花盛开,蝴蝶、金龟子都很多。只是会飞也没有用,所有的昆虫都和自己一样,无法飞渡海洋,只能困在这里,与时光缓缓相依共处。

当上班长,并未如自己想像中轻松。这边老兵很多,士官长也不少,官阶并不具有绝对意义,"服从"徒具词汇上的亮丽,却没有太多实质的意义与效能。他不在乎多做一点事,也不在乎每天的坑道工程,体能上的磨练也都无所谓,他只希望时间可以过快一点,其他的事,他都不计较。

修文第一封信寄来时,已是一个月后的事。那不应该算是一封信,简直是个小包裹,修文把之前写好的信装在牛皮纸袋里,一并寄来。彼此的距离现在很遥远,连时间都出现落差。

每次看修文的信,进益心里总是百感交集,一方面唤起他与现实世界的牵连,感触增多了,读完之后又得花时间重新平复。修文的信对他来讲像是会上瘾的毒药,不看很难受,看完也不好过。修文的信随着下部队生活趋于稳定,越写越长,以一天一封的频率迈进。

他知道修文新训结束之后,在北海岸每天巡逻,徒步往返于金山至十八王公的区段。他无法想像修文每天全副武装走那么长一段路的境况,不过从信中研判,修文似乎还挺乐的!每天晚上步行,吹着海风、淋着细雨,边走边想自己的事,他甚至还偷带随身听,他说:"我当兵就是要把以前看海太少的缺憾,一次补回来。"

修文在信里写着,"螃蟹会过马路,还一边吹泡泡!好神奇。"
彼此同样过着看海的日子,自己总觉寂寞与孤单。修文的信,让他每次在抢滩、搬运补给品时,不以为苦。像是把身上的空洞与遗憾,全都填满,只是看完之后,便又陷入等待下一次的轮回,看信的时候很甜,常常不自觉笑着,看完则很苦、很挣扎。这边的补给、运输都和天候有关,所有事情经常都会出现状况。

在一次与辅导长闲聊之中,进益知道修文的信辅导长大半也都看过。无论是因为职责所在,必然的检查也好。或是修文的信数量多又频繁惹人注目也好,进益心中难免有所顾忌。

修文的文字向来细腻、轻松。应该是不想让自己担心太多!读起来赏心悦目,很少看见抱怨,形式比较贴近每天生活愉快的纪事,也像手札。自己的信则越写越短,一方面是怕泄露所谓国家机密,也不敢在信中涉及任何"思念"的字眼,他怕先读到信的人不是修文,而是自己辅导长。

修文后来自己的部队移防,从金门回到台湾,他编制在淡金公路上的一个路边模范哨上固守海防。日子似乎更惬意,每天睡到十一点,所谓的早点名、晚点名都是形式,没事就看海,每天傍晚会带着小狗沿着堤防去捡柴,晚上巡逻则去抓"炮车",就是那种男女朋友把车开到海边沙滩上,然后直接在车内"办事"。修文他们会慢慢靠近,一伙人同时打亮手电筒,照进车内,通常会把里头的人吓得惊声尖叫,要不就是像在深夜的礁石间抓"小章鱼"一样,赤身裸体的男女一见光,通常会当场愣住,呈现呆滞、不知所措的情形。

修文不只一次写着,"我虽然每天看海,但海水可是一滴都没碰,我很听话吧!有没有奖品?"进益看到这边,每每思念翻涌。正值仲夏,他有时会藉机躲进睡袋,然后全身脱光,藉着回忆,幻想着发生过的情景,在修文买给他的睡袋里发泄欲望,专情又安全,他不像其他阿兵哥,会特地搭船到别的岛上嫖妓。

修文的运气很好,躲过了干训班,也没被挑去参加国军体能战技,同时也婉拒连上任何业务士的机会,他似乎对看海的日子乐此不疲。最让进益意外的是,修文后来是副哨长兼伙房,他怎么想都觉不可思议?好奇特的际遇。大专兵是不能接伙房、传令的,否则,进益一直认为,修文应该会被军官抢着挑去当传令吧!

自己确实为修文高兴,至少他没像自己这么苦,离家这么远!只是当他知道,吴忠义在修文休假时,会陪修文去看MTV,有时甚至会去他班哨载他回台北。进益心中的感受顿时变得很复杂,他没有怪罪修文的意思,只是有时难免会不平衡,他怎么可以因为自己在外岛当兵,又开始和吴忠义走得很近?过去的醋意与担心一点也没减少,他还是很讨厌吴忠义,从来都没喜欢过。

他回信原本便不多,现在只要看见信件内容出现吴忠义,他更是索性不回了。
修文有阵子来信忽然急遽减少。进益原本以为修文对他埋怨或者生气。后来才知道,修文部队移防,开始下基地,从淡水走到台南县的永康,沿途普测、营测、旅对抗、师对抗都来,光是苗栗山区便徒步走了近三个月。修文有封信很短,字迹发着抖,像是死命把信写完,他第一次有了负面情绪的表达,"现在的日子让我很想死,真想走在路上行军时,有车子把我撞晕!死了最好,可是山上的路,有时候走了一整天,连部车都看不见!"

进益终于排上假期,即将返台。他心里很高兴,却也很担心修文。他不知道陆军野战部队可以守海防,也不知道原来本岛的部队也有很操的。从悠闲、无所事事的看海过日子,突然变成全天按表操课,修文应该很难适应。

进益当然也记得,修文虽然受过新兵训练,但他在下基地前,一次五百障碍都没跑过,也不会刺枪术,连手榴弹也没丢过。新训中心时班长对他的宠爱,以及后来直接固守海防的幸运,现在就要结成凄惨的苦果。他虽然很耐走,也练会一身厨艺。但部队可不像班哨是独立单位,经常是编制内、状况外,部队一但集结,体能训练往往异常严厉,也无处可躲。

修文是大专兵绝对不可能续接伙房职位,都快变老兵了,却跟新兵一样菜,进益自己也是士官,他知道修文到了基地操课时,一定会死得很难看!什么都不会,日子要怎么过?在班长眼中,这种人除了混太凶,没别的理由好说。除了严格磨练、管教,通常也没别的选择。

而他最担忧的则是自己等了一年多,好不容易盼到回台的十二天假期,会不会看不见修文?那他的假不就白休了。
第055章
天敌与共生 (55.长假)
当进益下船,踏上台湾的土地时,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油然而生。周遭环境的声音变多,而且十分嘈杂,眼前的景物亦然,视野不再一片辽阔,他终于将海抛在脑后。自己归心似箭,心情十分激动,但同样也有近乡情怯的矛盾,随着离家越来越近,自己心底其实也有不安与不适应,他自己并不清楚,是因为自己在外岛待了太久的缘故?还是成长的必然改变?

他母亲见到他突然出现时,当场喜极而泣,"你要放假,怎么也不先写封信回来?"
进益微笑回应。自己信写的很少,写给家里的更少!一共只有三封。写给修文同样不多,他对写信感到意兴阑珊,越来越懒!无论自己写什么?都无法改变现况。自己像座被大海包围、与世隔绝的小岛,每天看见的、听到的,都是海。周遭的人互动其实不多,话说的更少,每个人都被大海磅礴的气势所震慑,被无尽辽阔的湛蓝被迫隔离,只能屈服,任凭思念如海浪般翻搅,就是无法企及,上不了岸。

加上天候、船只运送、信件检查等不确定因素,收到信时,很多事早已"事过境迁",未曾参与便直接归入回忆,他只有分享的权利,却没有任何影响力。自己文笔没有修文好,生活又单纯到实在不知道该写什么?有些事不能说,能说的事又太少,他知道自己处于负气状态,特别是知道吴忠义再度出现在修文的世界时,他就是咽不下那口气,自己虽在千里之外,只能隔空想像或臆测,但内心的波动一如大海,无法平静。

他喜欢看修文的信,经常一次又一次反覆阅读。那是他在外岛唯一的精神支柱也是最单纯的快乐来源。自己刻意减少回信,到后来几乎不回。修文的不变让他感到满足,证明自己拥有一定程度的特权而沾沾自喜。可是他也担心,修文的不变是来自承诺,他向来说到做到,那就跟所谓的对象没有绝对关系。彼此说过要当一辈子好朋友,聪明如修文,他应该明白自己所作所为的真正意义。彼此绝对不仅仅是"好朋友"而已,自己就不是这么想。

修文若真的在意,他应该知道自己讨厌吴忠义,他信里却偏又不只一次提到。就在自己以不回信表达抗议之后,修文也没再写信。他一度以为修文或许为此内疚而感到高兴,自己衷心期待着他的道歉。但也同样懊恼,自己的举动未免有点孩子气,突然无信可看,等待瞬时变成一种无止尽的煎熬。

事实不然,修文只是因为部队移防,后来便又恢复通信,对于修文的无私与执着,进益的感受很复杂,一方面觉得自己的心胸狭隘,但也对自己在修文心中地位岌岌可危的疑虑不断加深。修文还是对自己很好,可是好像并不是那么在乎他的感受,这一点让他难过。

当然他也曾意识到,自己似乎沉溺于钻牛角尖,并逐渐把它当成习惯。回忆修文过往对待自己的一切,他确实没有太多可以怀疑的理由,只是,人都会变!"兵变"在外岛极具杀伤力,有人为此逃兵、也有人跳海自杀,他多少可以体会辅导长对阿兵哥私人信件战战兢兢的心态。他不是不相信修文,而是实在无法相信吴忠义,这辈子绝对不可能。

自己知道这样想有点卑鄙,他有时真的觉得自己会到外岛当兵多少跟修文有关,至少修文应该为此感到内疚,无论他对自己多好!他们当兵的际遇,一如他们去朝天宫所抽的签诗一样,修文一帆风顺,抽到签王不单只是侥幸,自己则飘洋过海...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日子太无聊!如果不想一些有的没的,自己心情宛若风平浪静时的大海,虽然无波无浪,但那种存在多半只是假象。倘若自己的脑袋再不偶而运转,他觉得自己不仅变笨,简直就要跟岸边的礁石没有两样,不管浪有多大,纯粹逆来顺受,无言也无奈。

自己的存在其实没有太大意义,最终的结果并无差异,只有消耗、变小、最后隐入海底,时间无垠,但人生却有限。
他能想的只有修文,不管是无限放大也好,几近显微镜般的检视态度也好。他能想的只剩这个,就算是纯属自己胡思乱想也好,实在不能怪他。

进益母亲早早便意识到他的改变。要他多到外面逛逛,看电影也好,找朋友聊天也好。但他除了待在家里,在自己房间静静坐着,哪里也不想去!看报纸觉得好累,电视则太吵,速度有点跟不上,再则他也不希望自己太快改变,一旦适应了花花世界的一切,等自己重回那个遗世独立、离群索居的小岛时,他怕自己会更不适应,日子又变得万般痛苦。

他每天都去修文家,不过修文都没休假。
修文母亲见到他时又惊又喜,"你没事就常来坐啊!修文现在下基地,休假很不固定,不像以前守海防,三天两头就跑回家。"
进益点头。
修文母亲随后笑了,"你要是有遇到修文,叫他别生他爸爸气了,他从下部队之后,就没跟他爸爸讲过话,一直记恨记到现在,你帮伯母劝他一下..."

进益露出困惑的表情,"发生什么事?"
"我们去中心会客的时候,就把你写给他的信交给他,他一看见‘东引',就开始掉眼泪,先是问‘东引'到底在哪里?然后什么东西也不吃,后来修文要他爸爸帮你想办法,无论如何,要设法把你调回台湾..."

修文母亲看着进益,"他爸爸没办法只好答应了,只是...这事情没想像中容易,人去了外岛,很难调回来。"
"后来修文下部队守海防,放假回家又提了一次,这回他爸爸不敢答话,修文就说他爸是骗子,就不跟他讲话了..."
进益感动着,他的修文还是很倔,有时真是不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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