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江 下----妄起无明
  发于:2009年07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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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竟笑了一下,然后身体向后一栽,消失在大家的视野里。那十几个人立刻趴在地上大哭起来,哭了一会儿,他们抬起头互相看了看,站起身也跳下了悬崖。
陈远没有阻拦,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走到悬崖边向下看去:巨石深渊间,已经一片肢体破碎。
俘虏
从仰山上下来后,陈远让惠长庭带着云七和他的人马回了鳞州,自己则带着骑兵又回到了槊罗。
吴虎和宁长一直在焦急地等待消息,见陈远没有带回吕竟,两人齐刷刷地盯住他不动,等着他说话。陈远把马交给手下的人,一言不发地进了帐篷。吴虎和宁长赶紧跟进去。
陈远坐下之后很平淡地说:“吕竟跳崖自尽了。”
吴虎和宁长很高兴。吴虎说:“还好,没让他跑了。”
“那咱们什么时候撤离槊罗?”宁长问。
“促之想家了?”
“没有。”宁长有些不好意思。
“唉,也该想了,咱们离开建康已经有五个月了。可是还不能马上走,要等皇上的消息,得杨沐那边谈好了,确定燕和西番不会再派兵来插手西越的事才行。促之你先回去把我答应给姚雷的粮食运来。竞武,你找人尽快去把咱们的伤亡情况和俘虏人数统计出来。”
吴虎和宁长各自领命走了。陈远又找来时琴,写了战报让他送回宫城。
这次出兵西越,陈远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可此刻他不但没有感受到半点的喜悦,反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郁积在心头,久久不能散去。他可以想象,现在外面军中的士兵一定都在奔走相告吕竟已死的消息。但是西越的百姓听到这件事之后又会是什么感觉呢?陈远却想不出来,他只知道那一定很痛苦。
陈远拿起他的枪,展开上面的丝帕,在心里暗暗地问自己:我们真的嬴了吗?其实,这是一场永远也不可能结束的战争吧?
两天之后,杨沐带着一小队人马,从槊罗北门进了城。这有点儿出乎陈远的意料,杨沐说是皇上让他谈妥之后直接来槊罗的。陈远笑笑说:“皇上把什么都想好了。”
晚上,陈远在军营里设了简单的酒宴给杨沐接风。
说了一会儿姚雷和吕竟的事,陈远问杨沐跟燕和西番是怎么谈的。杨沐说:“个中细节我就不多说了。反正最后答应了西番:以后如果东凉出兵番地,我们要无条件派兵支援。”
“那不是正中了皇上的下怀吗?”
“是啊,万岁正愁没有借口抢回前梁失地呢。”
“那燕国那边呢?”
“那边我答应:如果咱们胜了就把西越跟燕相邻,弭江以北的城池划分给他们。”
陈远一抱拳,“杨大人果然高明,既解了我边境燃眉之急,又未损失晋土分毫,陈某佩服。”
“陈将军过奖了。”杨沐端起了酒杯。
陈远也举杯喝光了杯里的酒,“这样我也可以放心回建康,这里就交给杨大人了。我今天已经派人让蔡校尉赶过来了,过几天他会带四万函阳守军到达槊罗,我离开之后函阳的人马可以暂时听候杨大人调遣。”
“还请陈将军转告皇上,微臣一定会帮西越重立一位能合圣意的新王。”
这时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吴虎突然说:“大哥,我要跟你一起先回函阳吗?”
“是啊,这一仗函阳也被搞得天翻地覆的,人马要重新布置。我不会在函阳再做停留了,当然需要你回去。”
“哦。那……那些俘虏怎么处置?”
“唉,他们平时都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吧,也没剩多少了。走之前把他们都放了吧。要不西越的妇女和孩子都充了军粮,青壮年也都战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老弱病残,羌氐真的要亡族了。”
“哦。”吴虎有些发愣,陈远看了看他也没多问。
三天后,宁长把粮食送到了槊罗,蔡绪带着四万人也到了。陈远跟杨沐交待了一些军中的事。晚上杨沐说为陈远践行,大家又聚在一起喝酒。
没看见吴虎,杨沐问:“吴将军去哪儿了?”
陈远说:“我们明天就要走了,走之前会把这段时间抓到的羌氐都放掉,他可能是去了俘虏营那边。”
因为快要回建康了,宁长很高兴,频频向陈远和杨沐举杯。蔡绪却一直闷闷的,不说话,陈远问他怎么了。
蔡绪说:“打了胜仗,固然是好。可你们也要走了,这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陈远笑了:“一个大男人,别弄得这么酸溜溜的。放心吧,来日方长。不过至末,你也该成个家了,你……”
正说着,突然门口有人喊:“唉!你干什么?!等我通报……”
话音未落,玛女冲了进来,“陈将军!我求求你了,放过姬洛!我愿意替他死!我求你了,他们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我是女孩儿,你杀了我,杀了我!放过姬洛!”
玛女边哭边喊,抱住了陈远的腿。
陈远把她拉起来,“你说什么?你慢慢说,我没听懂,姬洛怎么了?”
“陈将军!我求求你了,快点儿,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玛女哭着又跪了下去。
“你在说什么?什么来不及了?”
杨沐走了过来,“她是谁?军中这么会有外族的小姑娘?”
陈远再次把玛女拉起来,然后对杨沐说:“是我从树林里救回来的。你快问问她,出了什么事。”
杨沐精通各地胡语,他用氐语对玛女说:“你别哭了。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我怕你们会杀了姬洛,这几天就天天去俘虏营守着。刚才……刚才吴将军去了,带人把羌氐的士兵都押走了。我不放心,就一直跟着。他把人带到城西的荒坡上之后就……就下令说‘把他们全杀了,不留活口’……我求求你们了,放了他们吧!他们……很多都是家里唯一还活着的人了……”玛女已经泣不成声。
杨沐皱皱眉头,跟陈远翻译了玛女的话,然后说:“我记得陈将军说要放了俘虏啊?”
陈远站起来摔了酒杯,“吴虎要造反吗?!”
说完他就阴沉着脸冲出了军帐。杨沐、蔡绪、宁长和玛女也赶紧跟了出去。
陈远他们骑着马赶到城西荒坡时,远远地就看见了举着火把围成一圈儿的士兵。吴虎正站在一块石头上,他手一挥,喊了一声:“放箭!”
“住手!”陈远大喊着冲过去。可无数“嗖嗖”声响过,一片人影倒下了。
吴虎听见喊声转过头,“大哥?!你怎么来了?!”
陈远下马冲到吴虎跟前,“你敢违抗军令?!”
玛女从杨沐的马上跳到地上,连滚带爬地跑到已经倒在地上的羌氐士兵中,发疯了似地扳起每一具尸体看。
“我不是让你把他们放了吗?!你在干什么?!”陈远拎起了吴虎的衣领。
“大哥……”吴虎低下头,“我……我也不想。可是……这是皇上的谕旨。”
“你说什么?!”
“皇上走之前跟我说,如果得胜之后大哥没有下令杀掉俘虏,让我务必在离开槊罗之前将他们全部处死。”
“你知道假传圣旨是什么罪吗?!”陈远咬牙切齿。
“大哥!吴虎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啊!”
陈远转头看了看已经还剩下不到一半的羌氐俘虏,“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命令你立刻住手!”
“大哥!你不要为难我!”
“我命令你立刻住手!违令者斩!宁长!把刀给我!给我!”
宁长不动,“大哥……”
“蔡绪!把刀给我!”
“大哥……”蔡绪跪下了。
“你们都反了是不是?!”陈远已经目眦欲裂了。他几步跨到宁长身边,一伸手拔出他腰上的刀,转身走回到吴虎身边,就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大哥,不是我不听你的命令,只是……皇上说了,你知道了这件事的话,一定会抗旨的。所以,留下了这个。”
说着吴虎从腰上摘下一把剑,送到陈远眼前。
“是……皇上的剑!”陈远手里的刀掉到了地上。
“见此剑,如见天子!”吴虎把剑举起来。杨沐、宁长和在场的晋军都跪下了。
“预备!”吴虎喊了一声,弓箭手又瞄准了剩下的俘虏。
玛女突然冲了过来,一边捶打吴虎一边哭喊,“不许放箭!不许放箭!”
“放箭!”
“不许放箭!不许放!不许……”
“预备!”
“不要!不要放箭!我求求你!求求你!”
“放箭!”
……
终于,羌氐的俘虏都被射杀了。玛女又冲到那些弓箭手跟前,对他们又踢又打,“你们这些畜生!畜生!汉狗!你们都没有兄弟姐妹,妻儿老小吗?!啊?!……”
吴虎跪到了陈远面前,他把剑擎到头顶,“大哥,皇上说杀光俘虏之后,就把这剑交给你。吴虎现在任你处置了。”
陈远一动不动。
“混蛋!汉人都是混蛋!他们已经没有武器,已经投降了!……”玛女还在歇斯底里地喊着。
陈远冷冷地盯着吴虎。过了一会儿,死人堆里传来了玛女撕心裂肺的声音:“姬洛!!”
陈远接过吴虎手里的剑,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你起来吧,找人看着玛女,别让她做傻事。”
回到军营,陈远把司马昀的剑摆到案上,看了一夜。
回函阳的路上,陈远一直不说话。在乌搭停了一天,他除了下令汐军撤兵、布置函阳守军,也没再说别的。快到函城关时,吴虎实在受不了了。骑马走到陈远身边,“大哥,你骂我吧。”
“我为什么要骂你?”
“那你打我吧。”
“打你,死掉的人能活过来吗?”
“大哥,我……”
“我没有怪你。”
“皇上他……”
“我也不敢怪皇上。”
“那……”
“我只恨自己。我早就应该想到,以皇上的性格,他怎么可能让对抗过他的人活着。我应该早点儿亲自下令去把那些俘虏放了。我在皇上面前就像一碗白水,要做什么,他都能想到。可是……唉……竞武,皇上看人从来都没有失误过,论忠心,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你。这就是用兵的最高境界了吧。”
生死
司马昀一到宫城,就听说明嫦难产,已经两天两夜了。他回泰明宫匆匆换了身衣服,去了永昶宫。
紫菱在,惠太后也派了宫女过来。司马昀问她太后怎么样了,她低下头不敢回答。司马昀让吉儿留下等消息,自己跟于瑞又去了惠平宫。
惠太后正在睡觉。司马昀让身边的人都退下去,然后坐到旁边开始仔细地看她。司马昀想不起来:当年那个貌若天仙、野心勃勃的母后,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老的呢?司马昀曾经很恨她,恨她只知道讨好父皇,整天只想着怎么跟王贵人勾心斗角,对自己却总是冷冰冰的;恨她让自己登上皇位,又跟裴悫之间弄出种种传闻,让皇室蒙羞;恨她为了巩固自己在宫中的地位不择手段,干涉朝政,却从来不关心他这个儿子……可是后来司马昀渐渐发现,自己越是恨她,就跟她越像,不仅是长相,还有性格。终于,他变成了她希望的样子,他却再也感觉不到跟她之间还有任何的血缘和感情。
现在,面色灰暗地躺在司马昀眼前的人看起来瘦小、干枯,曾经浓密乌黑的头发已经花白,曾经光洁白嫩的皮肤也已经布满了细碎的皱纹,司马昀觉得她现在终于像一个母亲了。但他知道,只要那双曾顾盼生辉的眼睛还能睁开,只要那张曾饱满鲜红的嘴还能说话,他能听到的永远只会是江山、皇位、朝事。
司马昀伸手,刚想去摸一下惠太后的脸,吉儿突然跑进来了。司马昀把手指放到嘴唇上,让他别出声儿,然后站起来跟他走到外殿。
“怎么了?”
“生……生了!是皇子。”吉儿还在喘。
“明嫦怎么样?”
“不知道……她们不让我进。”
司马昀转头对守在门外的于瑞说:“你先留这儿吧,太后要是醒了,告诉她明嫦生了皇子。”
永昶宫。
乳婢把已经收拾干净包好了的婴儿抱到司马昀和紫菱跟前。紫菱说:“跟皇上很像呢。”
司马昀笑了,“这么皱的脸,哪里像了?”
“鼻子啊,你看他刚出生,鼻子就这么挺,将来一定跟皇上一样,会成为非常俊朗的男子。”
司马昀偏过头看紫菱,她正面带微笑,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比核桃平整不了多少的小小的脸。紫菱发现司马昀在看她,于是也偏过头看司马昀,“怎么了?臣妾说错了什么吗?”
“你很喜欢他?”
“当然了,小孩子都很可爱啊!”
这时左检带着两个太医丞走了出来。司马昀站起身,“明嫦怎么样了?”
“王贵人她……皇上去看看她吧。”
司马昀慢慢走到床边,明嫦的眼睛紧紧地闭着,眼眶黑青,脸色苍白如纸,连她平时总是红润的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司马昀坐到床边,握住明嫦小巧的手,“明嫦。”他轻轻叫了一声。
明嫦缓缓地睁开眼睛,看清司马昀之后,有气无力地笑了,“皇上……你回来了?臣妾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朕刚刚回宫。”
“臣妾……好想念皇上啊!”
“嗯,朕这不是回来么。”司马昀伸手把明嫦额前一绺被汗水浸透了的头发挂到她耳后。
“皇上看见……孩子了吗?”
“看见了,真漂亮,像明嫦。”
明嫦吃力地摇摇头,“不……他要像皇上。像……像皇上一样英俊潇洒,智勇双全。”
“会的。”
“皇上给起个名字吧。”
司马昀想了想,“叫德昫吧。”
“谢万岁。请皇上恕臣妾不能起身叩谢。”
“你累了,睡会儿吧。”
“不,皇上那么忙,臣妾要一直看着皇上,要不……要不一会儿皇上走了,臣妾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皇上。”
“你睡吧,等你睡着朕再走。你醒了叫人去找朕,朕马上就过来。”
“真的?”
“嗯。”
明嫦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司马昀回到泰明宫,小番儿已经叫人准备好了晡食。司马昀说没胃口,要歇一下,让有什么事立刻叫醒他,然后就躺到了床上。赶了几天的路,回来又在宫里折腾了大半天,司马昀觉得很累,很快就睡着了。做了很多没头没脑的梦。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喊“万岁”,司马昀睁开眼睛,是小番儿。
“万岁,太后让您过去。”
司马昀坐起来,发现天已经黑了,宫内掌了灯,他晃晃头,“哦,好,你跟朕过去吧。”
到了惠平宫,司马昀在门外看见了惠仑。惠仑说是太后叫他来的。司马昀皱皱眉头,心想:不是要交待什么吧?
进了内殿,司马昀看见惠太后正盛装坐在床上,脸上竟涂了胭脂,头上还插了步摇、发簪,耳上也戴了金珰。
“儿臣给母后请安。”司马昀跪下。
“昌儿,你过来。”
司马昀心中一紧,惠太后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叫过他了。司马昀走过去坐到床边。
“昌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上午。”
“去看过明嫦和孩子了吗?”
“看了,还给孩子起了名字,叫德昫。”
“德昫,好名字啊。只可惜,哀家看不到他长大了。”
“母后别这样说……”
“昌儿能答应哀家一件事吗?”
“什么事?”
“立德昫为太子吧?”
司马昀把眼睛看向别处,“他才刚出生,等他大些再……”
“皇上!哀家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紫菱是陈将军的亲妹妹,你要坚持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哀家无话可说,可她不是。你没听到这些年宫里宫外的流言蜚语吗?你不能为了一个陈远……”
“母后!”司马昀强压住心里的怒火,“不是那个原因。”
“那是什么?”
“德昫太小,儿臣还不知道他能不能当得了太子。东宫之事,一旦确定,便不能再轻言废立,儿臣不敢草率。”
“可皇室的香火延续事关皇权稳固,你大婚十几年来,一直没有皇子,民间已经谣言四起了。皇上,确立太子,民心可定啊!答应哀家吧,这是母后最后的要求了。”
司马昀看着惠太后苦苦哀求的眼神,坚持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说:“好吧,朕答应母后就是。”
惠太后欣慰地点点头,然后又说:“晋越的战事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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