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脚步都是匆忙的,没人肯停下看青儿一眼。
青儿的全身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一直被绳子捆著的手臂仿佛不是自己的。
青儿现在到想让庄主夫人快点惩罚自己,惩罚过了,就没事了。
天终于大亮了,还是没有人理吊在那里的青儿。
江南的冬日的空气中带了一点湿漉漉的潮气,昨夜未干的衣服紧紧裹在身上,那种潮气仿佛要渗透到五脏六腑中,几乎要将青儿的血液连同骨头全部冻住。
又是水米未进的一天,月升日没,天际还有一丝微白,夜又要来了吧。
青儿很想昏过去,也许昏了过去,就不会那么难受了,可是偏偏无法如愿,全身本已麻痹,早前吃过的那碗稀粥,早已消化殆尽,胃肠中时时抽搐似的感觉提醒他又是一天了。
有人过来了,手中刀一挥,吊著青儿的绳子断了下来,把青儿跌在地上。
来人将一团冒著寒气的冰扔在青儿面前。
"夫人吩咐了,要你跪在这冰上。"
青儿的面前摆了几个砚台,又是一团冰扔了过来。
"你就跪在冰上,把剩下的冰化了研墨,如果明天天亮前还没将冰化掉,就要你好看!"
青儿看著地上的冰,在江南,这本是稀罕的东西呢,尤其到了酷暑十分,只有有钱人家特意打造的冰窖中才藏著这些冰块。
原来这稀罕的东西还有这样的用途,是了,武林第一家自然不愁这些,这家里网罗的武林人事中多得是会用寒冰掌之类功夫的,制冰不过是小菜一碟。
青儿苦笑了一下,真是一个有趣的惩罚呢。
来人正死死的盯著他,他撑起几乎瘫软的身体,跪到冰上。
一股寒气从膝盖和腿上直升上来,青儿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一咬牙,又将另外一块抱在怀里。
好大一块冰,好像浑身都有针在不停的刺他,不能停,怀中的冰已经在一点点的滴水了,几乎连表情都冻住了,青儿还是微微笑了一下,如果是夏天,他这还是难得的享受呢。
天空中最后一丝微明也被黑色掩去了,这个庄里再次恢复了平静。
青儿的脸上、嘴上都是青白一片,冰很没有化净,膝盖已经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又是一个漫长的夜。
第九章 错位
天边再次出现鱼肚白的时候,青儿松了一口气,那冰已经基本化净,自己又活了一天呢。
膝盖下的冰还有薄薄的一层,针刺的感觉一直没有离开过,庄主夫人会放过他吗?
第一庄忽然忙碌了起来,急急忙忙的人口中都是一个名字。
小少爷要回来了!
青儿的心中有些苦涩,他知道庄主和夫人只有一个儿子,幼年就被送去天山和"天山居士"学艺,每年会回来一次,今天是他回家看望双亲的日子。
每个人都在为小少爷的回来忙碌,青儿颤抖著抱住自己,好冷,冷的眼前一片模糊。再次失去意识前他想著,真想看看回来的小少爷呢。
耳边响起一个还有些稚气的男声。
"他是谁?"
大总管有些谄媚的声音传了过来,"回少爷的话,是犯了错误的下人,夫人下令处罚的。"
"将他扶起来!"
虽然声音还有孩子的稚气,但是口气已经带了不容置疑的严厉。
青儿感到自己被粗暴的拉了起来,勉强张开眼睛。
面前站的是个一身素白的男孩,看年纪大概比青儿大上一两岁,略尖的脸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入云鬓的双眉,好一个俊秀的小少爷!
他的手温柔的敷上青儿的额头,"好烫!来人把他扶到我房中休息!"
"少爷......,是夫人吩咐下的命令......"
那少爷微微一笑,如同春风一般化去了脸上原本的冷漠,"孙总管不要著急,此事我会亲自禀明母亲的,还有,我喜欢他,以后即使我不在,也让他留在我房中,作个打扫的小厮。"
那少年年纪虽幼,但是话却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大总管素来知道庄主和夫人对这唯一的儿子溺爱有加,所说的话也从无驳回。只得依了少爷,有些悻悻的拖过青儿按他的吩咐办了。
身下那张床好软,仿佛躺在一团棉花中,空气中飘散著不知名的甜香味,几个少女垂手立在门外,一时间竟然青儿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了。
正自犹疑,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人还未进,声音先到。
"你叫青儿吧,现在好点没有?我已命人叫大夫来。"
说话间人已到床前,青儿慌忙要起身。
那少庄主俯身按住他,"你不要乱动,要好好休息。"
原本冰霜的脸上忽然出现不协调的调皮,他轻轻对青儿眨眨眼睛,眼中满是笑意。
青儿心中骤然一热,这是除母亲外第二个对他好的人......
"我......"一开口,发现嗓子哑的厉害,既然哽咽难言,"我......"
那少年挥手让下人退下。
随即握住青儿的手,轻轻拍著青儿的手背,"你不用再怕,以后我会保护你。虽然母亲不肯明言为何要如此对你,但是我已将你要来,他也不会再随便为难你。"
顿了顿,又对他笑道:"真是奇怪,我一见你就说不出的投缘,你呢?"
那双明亮的眼睛紧紧的盯著青儿,他的眼中清澈无为,让人不由自主的信任,青儿心里一软,对这个第一庄的憎恨,不犹淡了很多。
微微点了点头,看那少年笑了起来,"告诉你我叫楚旋英,是这个天下第一庄的少主人,没有旁人在的时候,你就叫我旋英,有人的时候称呼一声少爷也就是了。"说完又对他眨眨眼睛,"这是我们的秘密!"
如同做梦一般,青儿留在了楚旋英身边。
他果然如同曾经许诺过的一样,尽力保护著青儿的周全,因为庄主夫人念子心切,将儿子从天山接了回来,索性家中也高手众多,在天山楚旋英早已打好基础,学起其他本事自然是事半功倍。
因为楚旋英的护卫,那夫人也不曾再来找麻烦。
这几年的朝夕相伴,让青儿真正认识了这小少爷的性子。在其他下人甚至在他家人面前,楚旋英都是一脸冰霜,对事对人都无比冷淡,只有在青儿面前才是真性子,其实活泼的让青儿有时啼笑皆非。
后来青儿曾经问过为何他在人前要如此表示,结果楚旋英告诉他,竟然是因为自己的恩师"天山居士"天生冰冷,最看不惯他爱笑的样子,非要将徒儿培养的和他一般,也是为了哄人,楚旋英只得做出冷冷的样子,装的时间长了,常常不得不偷跑出去,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放任一番,否则真不知道如何继续下去。
青儿也不禁替他好笑,能作的不过就是在他偷跑出去后,尽力掩饰过去。
好在楚旋英自己知道分寸,出去的次数也不多,倒也相安无事。
年纪渐长,仗著楚旋英的护卫,青儿也开始识文断字,只是一点,私下里,他是很想学武的。
即使楚旋英对他在好,离开的心始终不曾淡去。
楚家贵为天下第一家,楚旋英又是天下第一家的继承人,自然少不得各种武功秘笈,青儿自然可以自由出入藏秘笈的书房。
却在偷偷练过之后,数次呕血,一次不慎被楚旋英发现。他也没说什么,却给青儿把了把脉,原来是年少时候的那番折磨,伤了内息,武术本是逆天,他五脏六腑具有寒性,再逆天强练必会走火入魔。
青儿听了,不禁也有些心灰意冷,倒是楚旋英安慰他说,只要有合适的灵药,拔去五脏六腑中郁结的寒性,自然就练功无碍了。
青儿知道这是没有希望的事儿,也就死了练功的心。
这几年在楚旋英身边,不受什么折磨,又吃的好睡的好,人倒是渐渐光润起来了。
这一日,楚旋英正在梳洗,青儿站在身后伺候他,楚旋英看屋中没有他人,闹者和青儿捣乱,一时玩笑将青儿也拉在镜子前,骤的发现,镜子中的脸竟然有八分相似!
只是青儿年纪稍幼,看起来更稚一些,眼睛也略长些,除此之外,两人五官无一不类,青儿自然明白是因为自己可能是庄主私生子的关系,楚旋英却当是新奇之事。
自此更是刻意给青儿打扮,远远看去,倒真的相似得很。
楚旋英如获至宝,每次偷溜出门,必定将青儿扮成自己的样子,远远弄个样子,不让来探的人进看,掩过自己出门的事实。
开始几次,青儿都是提心吊胆,此事一旦被夫人发现,只怕有楚旋英护住必会受到夫人的惩罚。只是几次下来,连庄主和夫人远远看过来,也不曾发现问题。
加上楚旋英平时那冰霜的样子,庄主和夫人又任由他任性,自然只要他吩咐就无人敢近前来,更添了安全性。
有了这个发现,楚旋英溜出去的次数逐渐增多,青儿也逐渐大胆起来,每次扮成少爷的时候,也是一脸冰冷,把楚旋英平时的样子学了十足十。
这一日,楚旋英又耐不住要偷溜出去,青儿只觉得心里砰砰乱跳,倒像有什么不好的预告,楚旋英笑著捏捏他的脸,"那么多次你也没有罗嗦,这次怎么了?"
说完,不顾他还要反对,用轻功从内室的窗户翻了出去。
青儿一个人在屋中拿书装样子,却怎么都无法集中精神。
心里越是乱,就感觉时间走得越慢,偏偏楚旋英在外玩的高兴,直到日落西山还没有回来。
青儿也不知道为何心中如此纷乱,好在楚旋英走前已经吩咐下人不得随意靠近,于是,放下手中的书,慢慢走到院中。
楚旋英住的飞轩阁是单独的一个院落,有路和整个大宅相连,但是却单独在西面一角。
院落中有一个荷花池,抬眼望去是接天的绿色,间或有荷花从绿叶中伸出来,或是花苞或是绽放的,满院馨香。
青儿走了过去,在荷花池边坐了下来,看月亮逐渐攀升上来,满天星斗下荷香蟾鸣,心绪慢慢平静下来,伸手轻拨池水,冰凉凉的,从未有过的轻松涌上心头,不禁微微笑起自己的多疑,楚旋英不在也好,自己可以享受难得的静谧。
"你是谁?"
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打破了青儿享受的平静。
青儿猛的回头,却见月光下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一脸惊的看著他。
片刻功夫,那青年狭长的凤目中惊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似笑非笑的嘲弄。
青儿猛地记起自己现在的身份是天下第一庄的少主,脸上随即挂上一脸冰霜。
"你是什么人?不管你是什么人,劝你尽快离开。这里是天下第一庄,如果惊动了人,只怕阁下没有那么容易离开。"
青年有些兴味的看著他如此变脸,"你有点意思,告诉我你的名字!"
那语气中有说不出的霸气,青儿不由开口:"我是......"
随即意识到不该听他的,脸上因为薄怒染上一抹粉色,那青年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容中依然是兴味和嘲弄。
不待他反映,脖子中一紧,人也被抓了起来。
青儿大骇,虽然不曾习武,但是在天下第一庄中,又和楚旋英天天混在一起,自然也对武功数路多少有些了解,此人的速度却如同鬼魅,完全看不出是如何到他近前的。
那人的声音又低了几分,"我再说一次,你─的─名─字。"
脖子间的禁锢松了一些,青儿喘息著说道:"楚旋英,我是楚旋英。"
那人松手将他放了下来,"楚旋英,我记下了,等到你成年的时候,我会来找你,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凌风怀。"
青儿眼前一花,来人已经不在眼前了,带著甜香的微风送来他的最后一句话:"楚旋英,你必将属于我!"
若不是余音犹在耳边,青儿几乎以为那是他的一场梦了。伸手摸摸喉咙,还有隐隐的痛感,这一切告诉他,确实曾有一个奇怪的青年来过。
第十章 虚影
此事过去之后,那个奇怪的青年再不曾来过,青儿逐渐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只是要求楚旋英不要出去的次数太多了,楚旋英虽然爱玩,但是终究不愿意让青儿太过为难,自此也收敛了很多。
时光荏苒,转眼楚旋英已是长成长身玉立的青年,青儿也已是十七岁了。
时间过得不快也不慢,青儿想要离开的心终因天下第一庄戒备森严,加上身无武功几次徒劳而返。
好在都没有别人发现,日子过得也算悠闲。
这一日,天还未大亮,楚旋英就被庄主派来的人叫走了。
青儿有些无聊,随手拿了一本书,刚要翻看,就听到门口一阵扣门声。
一抬头,竟然是庄主站在门外!
青儿有些吃惊,"庄主,少爷已经去前院了。您找他吗?"
却见总是一副潇洒不凡样子的庄主,两眼慢慢红了起来,一时间仿佛苍老了几岁,脸上带著说不出的悔恨。
"青儿......,你是青儿......"
青儿愣在原地,竟不知道如何反映了。
那庄主转过头去,再转回头来,眼中已不见刚才的异样。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楚旋青,这个庄里的二少爷。"
青儿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人,或者应该是他父亲的人,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是他的儿子,可是他重来没有把青儿当成过儿子,而今天为什么又来说这样的话?
略镇定了一下,青儿开口道:"庄主说那里的话,能做少爷的小厮是青儿的福气,青儿不敢再妄想其他。"
那庄主眼睛又红了起来,长叹一声,"青儿,也难怪你恨我,这些年你和你娘吃的苦我都知道,我虽恨不得以身相替,但是终究时机未到,我也只能含恨隐忍至今。"
顿了顿看青儿眼中还是一片冰霜,又说道:"之前对不起你和你娘的事儿,我也不想辩解,只是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会让你吃苦!"
这话说的斩钉截铁,再无半分转圜,青儿心中骤然一苦,这么多年了,年幼时候对父亲的渴望和母亲去世时候无尽的痛恨,让他实在无法接受这个忽然出现的慈爱父亲。
"庄主还是请回吧,如果夫人知道只怕青儿还要再受折磨。
"
那庄主脸上一肃,"我已将她软禁在苏州的别院中,从今天开始,再没有人可以欺压你了。"看青儿还是不为所动,他又说道:"青儿,也难怪你不信任我,只是要维持这天下第一庄的声誉不是武功高超就可以的,其中很多盘错的厉害关系,都让我不能轻举妄动。隐忍多年,总算实际成熟,我只盼著还不晚,还可以和你享受几年的父子天伦,你要不肯原谅我,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想想你母亲,她活著的时候没有享过一天的福,唯一的希望就是你可以认回父亲,过上好日子,你忍心让他在天之灵,还不能安息吗?"
眼前这个人是他的父亲!
他的眼圈还是红的,他的手似乎想伸出来碰碰青儿,可是终究还是没有伸出来,那眼中是真挚无伪的渴望,毕竟是骨血相连啊,青儿心中一软,终于走了过去,站在那人的身边。
他伸出手将青儿轻揽过来,"青儿,谢谢你,谢谢你肯原谅我。"
屋外阳高照,青儿心中一片平和,母亲,你一直希望有这样一天吧。
半晌,那庄主又开口道:"旋英......哦,你以后要叫哥哥了。我替他安排了一桩亲事,要他提亲去了,是桩门当户对的亲事,他可能要一个月后才回来,回来后我亲自告诉他你们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