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织金绢的男子深衣。
我手里一抖,衣衫落在地上。子敬替我拾了,见我皱眉,又不敢问。
我缓缓靠在椅背上,闭目道:“子敬啊,从这儿往陃都走,多久可到?”
“若是快马加鞭,日夜不停,一月可到。”
我冷笑道:“这倒算的真巧了!”
尹赜轻道:“分冬酒按俗是冬至前夜饮的,今儿是寒衣节,正好还余一月半。”
我慢慢睁眼:“也即,我尚有半月可作准备。”
子敬惊道:“爷要去陈都?小心有诈!”
我摇首道:“还不晓得是甚麽人要见我,偏生选这麽个龌龊地方!”
尹赜道:“可否叫郭大人及张将军加紧攻势?”
“那倒不必。”我轻按额头,“以将军之名督战,方能不引人注目于其他。”
子敬道:“那汐阑这儿…”
我叹口气道:“只得拜托尹大人了。”
“下官是三王爷的属下,怎能叫王爷独自涉险?”尹赜正色道,“三王爷毋需担忧,汐阑地并无大碍。手下各级官员亦已熟悉各自所辖。况三王爷早已定好秋冬之策,交由官衙执行就是。”
“总得留个人看着。”我摇首道,“陈都那儿是甚麽状况还不清楚,若出了茬子,我可赔不了你一条命。若是因战事,那还能说是为国捐躯。这纯属私人恩怨,不宜将汝卷入。”
尹赜跪下道:“下官终究不放心,若是三王爷有个万一,下官是个死;王爷平安了,皇上那儿问起来,下官亦是个死,还不如跟着王爷,也算死个明白!”
我叹口气:“也罢,你也有不得已,是我考虑不周。”
子敬叹口气:“还以为能好好于汐阑安生几日。”
我轻笑摇首:“安生?这世道,谁能安生。”
两人望我一眼,均不言语。
我强打精神道:“尹大人,劳烦你今夜将前几日议过的章程拿来审了。若有不妥,尽快挑了于我;若无不妥,尽快拟成公文,分发各州府。”
尹赜躬身去了。z
“子敬,你将那锦盒拿去细细验看,蛛丝马迹不可放过。”听他应了一声儿,我又抬眼道,“那张银票,上头有银庄票号,也去查查。”
子敬接了银票,也就去了。
我叹口气,将那信拿来反复验看,终不得其所,只得又扔下。
连着几日不得闲,尹赜先将汐阑政务处理了,又交待了下头儿的守官儿,生恐哪儿不曾想到,出了状况应付不来。我倒劝他毋需太过,横竖每日的情形,还是要报来与我。
尹赜大叹:“等报来再作处理,这事儿早翻上天儿了!”
只得笑笑罢了。
倒是子敬颇有斩获。那锦盒上雕的龟纹,是陈国王室御用的。而那张银票,也是陈国内务府与各地银号连用的。
子敬之意,是陈国有意刁难。
我却半信半疑。陈灭在即,先前硬气不降,也就犯不着要挟我,这般“罪证确凿”,倒似栽赃架祸。
子敬遂道:“既如此,爷为何还要至陃都?”
我心里一黯,子敬又道:“那件衣衫,看来眼生的紧,爷怎麽一见脸色都变了。”
我叹口气,这话要我如何说与你?
只好笑笑,推说就当汐阑初定,也该略尽我这将军之责。
不日出了谵城,望陃都而去。我与子敬带着一百士卒,轻装先行。尹赜自领其余之部,而后出发。我虽不至日夜兼程,却心有记挂,白日里倒算得马不停蹄。
围而不攻
行至陃都,不过二十日功夫。
其间倒不曾如我预想,路上会有伏兵之类。沿途匆匆看过汐阑情形,比我预想好甚多。可惜不能细细察看,只得传信叫尹赜多加留心了。
城外大营见着郭俊张广,还不曾言其他,已对我只带一百士卒之事,颇多怨词。
我耐心听罢,方笑道:“兵贵神速。”
郭俊叹道:“几次三番如此,真不知王爷是自个儿不在乎,还是觉得属下的脑袋长得够结实?”
也就笑着搪塞了几句,叫他取了陃都地图来看。
陃都不大,方圆数百里,只能算是小城一座。小,自有小的益处。
易守难攻。y
我细细看过陃都地图,不由颔首道:“也难怪陈王有此信心,宁死不降。”
郭俊道:“护城河深且急,吊桥机关把守甚严,下官几次派死士前往,皆被拦回。”
我颔首道:“城内食粮还够几日之用?”
“照说应该断粮半月了,可守城之士望来精神抖擞,我方士卒都目为妖术。”张广搔搔头答了。
我皱眉道:“甚麽妖术!不过是强弩之末,勉强硬撑罢了。我军说是妖术,在陈军眼中亦可说是仙术,如此蔓延开来,岂非乱我军心?”
张广一愣:“末将这倒不曾想到。”
我瞅眼郭俊,见他垂目不语,遂缓道:“围而不攻,不过是权宜之计,困其心为上。如今其心不乱反定,怎是为将之道?”
两人身子一抖,双双跪下:“愿请主帅责罚!”
“若要罚,也该先自我始。”微微眯眼,“将令不确,致使号令不专,手下将领不明所在,我自会上书父皇请罪。”又道,“至于你二人,往大了说,可为隐瞒军情不报!”
两人叩首道:“自甘领罚!”
我鼻中一哼:“罚?自是要罚的,可不是现下,你二人记好了此番,将功折罪也就罢了!”
郭俊垂目道:“久围不下,领将担其则。空熬粮草,俊愿领罚!”
张广抢道:“末将亦有失职,三王爷明鉴!”
“这回子倒抢起来了?!”我冷笑一声,“围困陃都是我定的,我亦有言在先,出了岔子有我扛着!”
两人对望一眼,郭俊拱手道:“还望三王爷明示!”
我正色道:“围困陃都,本为消耗陈军。拖个两月,至冬令时节,那时城中就算尚有余粮,亦要为冬日柴草所扰,彼时定有破绽。”又道,“此二月间,只管看住了,也就无妨。”
张广愣道:“原以为王爷是宽吾二人之心,不想有这般计较。”
郭俊亦道:“下官愚钝…”b
我摆手道:“罢了罢了。也是我不曾说清。你们且起来,今儿我刚到,就叫主将慌作一团,让下头看见了,又不知编派些甚麽。”
两人也就起身。郭俊略一想方道:“今儿王爷到了,定有良策。”
我面上一笑:“先去看看陃都城头再作道理。”
策马出了大营,约行了半盏茶的功夫,即至陃都城下。
望时,旌旗迎风,咧咧有声。陈军士卒虽面有菜色,却也精神抖擞。见我军一队行来,即刻鸣号,不时城头戒备森严,弓弩一字排开,竟有几支流箭射来,直指我帅旗!慌的郭俊等人挥剑隔开,力劝我退开十丈。
我倒一笑,马鞭一指城头:“若是我中军被困几月,尚有这般风采,也算成了。”
张广道:“不过虚张声势耳。”g
我摇首道:“虽是虚张声势,却也井井有条。你听方才号令声,中气十足,毫无惧色;再看士卒,面色坚毅,目中有神。”
郭俊轻道:“如此看来,这几月困城,竟毫无收效?”
“那也未必。”我扬手叫个小兵送上箭来,“你们且细看。”
郭俊接了一看,惊道:“木箭?”
我眯眼道:“你们以为如何?”
张广意气风发道:“既然城中守备已到如斯境地,正是我大军直取之时!”
郭俊一皱眉:“如此明目张胆,小心有诈!”
“故意示弱,若非逼不得已,既是险中求胜。”我轻道,“依着陃都现下情形,求胜非有外援不可。”
“四下之地早被我军占领,桧国自顾不暇,哪儿来的援军!”张广想了片刻,又蔑笑道,“除非有神仙!”
“外无强援,内里疲敝,多半是陈军诱敌之计。”郭俊亦道,“我军围而不攻,城中鸟兽难出。多半城中有埋伏,陈王想趁乱逃出城去,好图东山再起。”
我略一点头,若在平日,此论颇有道理。
可巴巴儿的叫我来了,还敢打这主意,陈王也懑的大胆。
又或是有意为之,摸不清陈军打的甚麽主意,好叫我军自乱阵脚?
说来疑点颇多。
先是那神秘男子。
若真是陈王所派,必是心腹之人。他如何能从陃都至谵城,毫发无伤、全身进退?不若直接刺杀我,卫军大乱,陈军自有可趁之机。
若非陈王之人,为何假冒?还有谁的势力我漏算了不成。
由此而来,即是那个锦盒。两层机关,算准了我定会看到夹层麽,或又是扰乱视听?亦或是夹层内外出自两人之手,各有用意?
信函银票,不过是逼着我亲来陃都,那诗该如何解,尚无头绪。
最最头痛的,莫过于那深衣…本该在韩焉手上,何以落入他人之手?韩焉虽是阴狠些,却不会这般下作,以此来要挟,定是被人胁迫…
思及此,心中一乱,不由皱眉暗骂:“该死!”
“末将无能,叫王爷苦心白费,真是,真是…”
我猛地一惊,回过神来。见张广满脸大汗,郭俊亦是小心垂目,不敢望我。也就一扯嘴角强笑道:“我自说陈军,非言汝二人,宽心耳!”
郭俊这才轻道:“倒是头次见王爷这般动气…”
我咳嗽一声方道:“久而不决非驭战之道,今儿先回吧。”
张广瞪眼城头道:“待末将出了这口鸟气!”言罢伸手拿了强弓,竟拉满弓弦,一箭呼啸而出,自射下城头号兵,方恨声道,“入城非杀尽这班贼寇不可!”
我摇头一笑,并不多言,策马回营不提。
回营又细细想了一阵,还是摸不着头脑,遂又将近日战况拿来细细看了,还是无从下手。不免心头微叹,皱起眉来。
子敬进帐轻道:“爷,莫要太过忧心。”
我瞅他一眼:“这事儿急不得,我晓得…”
“可爷却静不心下来。”子敬淡淡道。
“倒也是。”我呵呵一笑,“好多年不曾如此了,宛如回到幼时,真真有趣。”
子敬侧首一顿:“爷总是想的仔细,可会反乱心神?”
我一愣,额尔大笑,派他肩膀:“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子敬,说得好!”
子敬一愣:“爷说甚麽?”
我笑尤不停:“这事儿本简单之极,却叫我自个儿想麻烦了!”
子敬咳嗽一声:“那恭喜爷了。”
“也没甚麽好恭喜的。”我缓下劲儿来,“尚且不知对错,只能姑且一猜。”
子敬默然立了片刻,方倒杯茶来:“爷还是当心身子吧。”
“无妨无妨。”我连连摆手,“这回子精神得紧!”
子敬嘴唇动了动,终是一言不发,打躬退下了。
我尤自欣喜,连连搓手。
我想不出,自是因着想得太多,就怕算漏了哪个。便宜之途,莫如反其道而行之。
若我是陈王,如何解围?
其一,诈降。伺机而动,或杀刘锶,或图谋再起。只陈王明摆着不选此途,不议。
其二,突围。城中军力几何,不能尽知。然若占优,早已冲杀出来。故所余不足以一战,这才多方规避。城外郭俊之兵有一万,则可知城中不足此数。围得铁桶似的,大军杀出,有去无回,就算侥幸逃脱,亦难再招齐人马,定会被周围兵力所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