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见铺子前排队的人长长一排,点心好像还没有出炉。
虽然今年遭遇了天灾水患,但华城的富庶人家却丝毫不受影响,吃喝玩乐照旧。点心铺前排队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丫环仆役,不然一般的老百姓应付这比往年都要高的物价就不容易了,如何会来买这等奢侈的点心。
“公子,你在这里等著,我去买。”
凌青细心地让言非离到对街的大槐树下等著,怕他被灼热的日头晒到,自己才匆匆跑去排队。
言非离靠在树下,夏季微风阵阵吹过,带著湿漉的水气,有丝潮热,有丝洁净。
他的心绪渐渐宁静下来。
一个瘦小的人影突然撞了过来,跌进他的怀里。言非离还未及将他扶起来,他已挣脱想要跑开。却觉得手腕一紧,已被人握住。回过头去,言非离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另一只手上拎著他刚才摸到的锦袋。
那个瘦小的人影大吃一惊,拼命地想要挣脱禁锢著他的束缚,却怎样也摆脱不了。
言非离温和地看著他:“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眼前瘦小肮脏的小男孩大概只有十一二岁,一双机灵的大眼睛此时闪烁著怀疑、倔强、警惕和一丝恐慌。他让言非离想起了自己幼年时候和刘七在街上行乞的生活。两个弱小的男孩没有依靠,到处流浪,还时常会被一些年纪大的乞丐欺负。肚子实在饿得急时,也曾做过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
言非离心下升起一股怜惜:“你是不是肚子饿了?”
见那个男孩仍然不答,只是咬著嘴唇紧张地看著他。
言非离从刚才被他摸走的锦袋里掏出一锭碎银子。
“这个给你,拿去买点东西吃。下次吃饱点再做这种事,不然跑不动的。”
男孩睁大双眼,吃惊地瞪著他。
言非离笑笑。
他帮得了这孩子一时,却帮不了他一世。下回肚子饿了,他还会这样到街上找点子偷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希望他不要把主意打到普通百姓身上,下次跑得快点,不要被人抓到。至於以後命运如何,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那个孩子有丝犹疑,但看著他温善的笑容,终於伸手接了过来。
言非离放开他的手,轻轻拍拍他的头,“走吧。”
男孩低垂的眼帘下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可惜言非离没看见。
凌青不时地向言非离的方向望去,看见他抓住了那个偷窃的小男孩,知道这种事岂能难住堂堂的大将军,心下对那个男孩鲁莽的行为感到好笑。
“客官,您的桃花酥,三钱银子。”
半斤酥点竟然要价三钱银子,大概也只有这家老字号的铺子才卖得出了。
凌青一边暗骂他们黑店,一边付了钱。待拿好东西回身,对面的大树下已不见了言非离的身影……
“你怎麽回来了?”北堂傲皱皱眉,看著虽然一身风尘,仍然不失魄力地站在自己面前的西门越。
西门越一脸的郁闷。如果不是他在战场上欠了言非离的人情,又被北堂带走了秋叶原,怎麽会丢下前方的战事跑回来。
当然第一个理由可以说,後面那个理由打死他也不说的。
“还不是为了你的手下大将,言将军!”
“非离怎麽了?”
“我得到消息,兀杰已经带著滇族武功最好的高手潜入了华城,企图对言将军不利。”要不是兀杰突然丢下前方大军跑到华城来,他怎会如此轻易地大破滇军,一举收复了三座城池。待他得到消息,快马加鞭地追著兀杰的脚步的赶来,已经晚了两天。
北堂傲闻言,心中一跳,想起刚才管事的来报,说非离下午的时候和凌青出去了。
“还不只这个。”西门越看著他,继续道:“听说他这次的目的还有一个,就是要会会你这个北门门主,以报霞山之仇!”
“哦?那本座倒要好好瞧瞧!”北堂傲冷冷一笑,勾起一丝趣味。
伸手招来一个下人:“派人出去找找言将军,就说有急事,让他赶紧回来!”
那人应声下去。
西门越眉头一皱:“言将军出去了吗?”
“不要紧,有人跟著呢!”北堂傲说得平静,可是不知为什麽,心下就是忍不住紧张。刚才听到西门说有人要对言非离不利,他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要把那个人紧紧锁在怀里,绝不能让任何人伤害他一丝一毫。
西门越见他说的轻淡,又说有人跟著,可是却还是立刻派人去找,这些举动,好似失去了几分往日的冷静。
北堂傲端起茶盏,见言非离迟迟不回,不禁有些不耐。其实有凌青跟著,应该没什麽大碍,他心里虽这麽想,却还是不安。
“谦之,我本来一直派人跟著兀杰他们,但是进了城就失了踪迹。听说你明天就要带言将军回总舵了,路上一定要小心。”
“嗯!”北堂傲心不在焉地应著,只在想著怎麽出去找个人都这麽慢,却不想他刚下了命令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而已。
正在此时,有人惶惶张张地跑了进来。
“报告门主,言将军的贴身下人深受重伤倒在分舵大门外!”
“什麽!?”西门越大惊。
只听“嚓!”的一声,众人寻声望去,北堂傲手中的茶盏,已被捏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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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眼前一花,已不见了北堂门主的身影。地上一汪茶水,飘散著化成粉末的茶盏残骸,余温尚存。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又是一阵风过,西门门主也不知所踪。
厅堂里的众人,包括刚才听到西门门主回来而赶过来的杜生,都忍不住在这盛夏的八月,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人呢?”北堂傲的声音冷洌寒彻。
凌青身上中了剧毒,又被一掌直贯肺腑,秋叶原正在想办法帮他解毒治伤。
他伤势颇重,但已经醒了过来。情急之下也顾不了什麽礼数,连忙断断续续地将事情简单地禀告了门主。
原来他买完桃花酥,回身已不见了言非离的身影,心知不妙,连忙凭著练武之人的灵敏武觉寻著踪迹找去,追到一条巷子里。
他一入巷口,一阵青烟袭来,凌青立刻闭气。可是那毒烟甚是厉害,顷刻间便贯穿全身。一个黑衣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与他交上手。本来那人不是他的对手,只恨他上来便吃了暗亏,渐渐招架不住。突然瞥见言非离青衫一扫,消失在拐角。凌青大急,拼著身受一掌,击退黑衣人追了过去,却根本不见言非离的踪影,才知是上当了。
他本想一路追下去,可是毒性已遍走全身。凭一己之力难以找回言非离,再硬撑下去也对情势不利,於是他撑著一口气赶回分舵报信,谁知刚到大门口便毒发倒地。
“这是什麽毒?”北堂傲问秋叶原。
“是滇人的磷烟!”回答的是西门越。他与滇人交手已久,自然把他们的伎俩摸得门清。只见了凌青面色发黑,气虚急喘,皮肤上浮现青色斑点,立刻便知晓了。
“这种毒虽然毒性剧烈,发作甚快,但并不难解。只要以……”
“这个我知道!”西门越的话被秋叶原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脸色不知为何,好像比凌青还要难看,绷得死紧。手上果然正端著准备好的解药,扶著凌青慢慢喝了下去。
“果然是他们搞的鬼!”北堂傲脸色阴沈,走过去给凌青把了一下脉,一股内力送了进去,在他体内游走一周。片刻後,凌青猛然呕出一口黑血,颓然倒回床上。
“多、多谢门主帮属下化、化去淤血。属下办事不利,请门主……”
“不用说了。这事不怪你,你先好好养伤吧!”北堂傲起身离开。西门越随他出去,临走前看了秋叶原一眼。
“兀杰他们来者不善,只怕言将军情况危急!”
这话不用西门说,北堂傲也是知晓。他此时心急如焚,却知道自己决不可失了冷静,周身寒气比往日更重。
竟然敢动我的人!非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必叫你用全族来陪葬!
西门越心下暗惊!
北堂傲自十六岁神功大成之後弃剑换鞭,收敛了一身的杀气,多年来不曾再如此暴戾过。可是此时,他周身散发的浓烈杀气,别说西门越,就是站在厅下的下人都感觉到了。
言非离醒来,浑身酸软无力,头痛欲裂。
坐起身来,发现这是一个地牢。空气潮湿腐臭,难闻之极。周围没有窗户,不见阳光,只在铁门上有一个小窗口。昏暗的油灯有气无力地散著一点点光亮,让人分辨不出白昼黑夜,四周一片死寂,好像是被埋进了一座坟墓。
言非离检查了一下自己,并没有受伤,调试内息,却是气血不顺,空荡无力,整身的内功不知所踪。扶著剧烈疼痛的额头,他开始回忆发生了什麽事。可是只记得最後一刻,那个小乞丐趁他不注意时对他撒了一把迷烟,之後脑子就浑浑噩噩的,无论怎麽想,也不记得自己是怎麽来到这里的。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接著铁门!啷一声打开,两个人走了进来。
言非离看去,眼前这人身材魁梧,形体雄壮,五官深邃,眼睛是琥珀色的,一看便知不是中原人。他气势威猛,往这简陋的地牢一站,立刻感觉空间变小了许多了。他身後那人一身黑衣,脸色白皙,狭长的眼睛里隐隐透著嗜血的光芒,一见便让人反感。
“言将军,知道你落在谁手里了吗?”为首那人冷声问道。他目光锐利如刀,直向言非离刺去。
言非离默默看了他半晌,一字一顿吐出四个字:“滇将兀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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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算有点眼力!”兀杰冷笑。
言非离皱皱眉,淡淡地道:“听说将军是滇族第一大将,运兵如神,气势不凡。言某本以为是条汉子,今日一见,不过尔尔!果然是见面不如闻名。”
兀杰脸色一变:“你是在嘲笑本将军耍手段把你截来吧!”
“不敢!只是征战沙场的人,有恩怨便在战场上解决,使出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实在让言某失望之极。”
“哼!不入流便不入流,我们滇人才不像你们中原人那般喜欢装腔作势。”兀杰身後的黑衣人细声细气地说。
兀杰冷道:“杀弟之仇,焉能不报!若不是言将军先从战场上开溜,本将军也不用追到这里来。”
“开溜?”言非离一笑:“言某纵横沙场多年,手下早已亡魂无数,岂会因多杀了个人就逃之夭夭?再说,言某并不知道哪位是令弟。即便真是我杀的,你我是敌非友,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令弟若是一名将士,那也是死得其所!”
“早闻言将军是北门门主旗下的第一武将,想不到口齿还这般伶俐!本将军也不和你做口舌之争。今日你落在我的手里,也是你命中注定。”回头对心腹道:“替本座好好招待言将军,莫要辜负了我们这麽辛苦才把他请来。”
说罢冷冷一笑,转身离开。
言非离警戒地看著黑衣人。那人阴恻恻地一笑,慢慢走近。
“言将军,您不必紧张,我不会让您吃苦头的,相反,我还要用我们滇族最珍贵的好药来招待您呢。”说著一把掐住言非离的喉咙,塞了一粒药丸下去。
言非离功力尽失,根本无法反抗。那药顺著咽喉滑入,入口即化,未到肠胃,已没了踪迹。
“言将军,这是我们滇族有名的迷陀仙。这药说不上是毒,但却可以让人欲生欲死,欲罢不能。而且最妙的是,无药可解。”那人眯了眯狭长阴恻的双眸,嘿嘿笑了两声:“不过等您上了瘾後,恐怕不是急著想要解药,而是哭著求著让我再喂您几粒呢!这药一天一粒,三天後您就会‘脱胎换骨’了。”
言非离心下一凉。
他早闻滇人的这种迷药甚为厉害,能够慢慢侵蚀人的神志,使人性情大变,渐渐上瘾。便如酒鬼嗜酒,赌鬼嗜赌一般,但是却比之厉害得多。那些只可说是毛病,尚可戒掉,但这迷陀仙却是以药物控制人的神经,待上瘾後,一日不服,便是生不如死一般。
待那个黑衣人离开後,言非离扑到墙角,拼命想把那药物呕出来,可是却连一点清水都没有。
他此时功力全失,无法运功排出体内毒素,只能任由药性游走全身。片刻之後,神志果然渐渐麻木起来,整个人浑身轻飘飘的,好似要飞上了天,说不出来的舒服。
……
北堂傲将目前收到的消息分析了一下,确定兀杰他们还未离开华城,仍然潜伏在城中某处。那个兀杰是滇人,形象与中原人相差甚多,无论如何掩饰,只要出现在城中,必会被天门的人发现。
北堂傲有些奇怪。如果他们的目的是要报仇,那麽抓住言非离後就应该立刻离开,而不是仍然留在这天门的地盘上。既然他们如此做,必定还另有目的。那麽他也许可以大胆地推测,非离现在应该还活著。
可是这并不能消除北堂傲的不安。他一刻也等不住,只想赶紧找到言非离。
突然一股气息飘过,北堂傲离开大厅,来到後院的角落,一个身影已经等在那里。
“启禀门主,属下有言将军的消息!”
“什麽!?”北堂傲立刻喝道:“说!”
“属下奉门主之命,监视凌青的行踪,看见他追踪言将军的踪迹至城西民街巷口,与一黑衣人动起手。後来凌青功力不支,返回分舵报信。属下本应跟著他回来,却想言将军之事恐怕更为重要,於是擅作主张,随在那个黑衣人身後。”
北堂傲没想到这无心插柳到有意外的收获。
“那黑衣人在何处停脚?”
“在城西一处名为留荫的庄园里。”
“……好!凌朱,今晚你便和本座走一趟。”
“小原。”
“别这麽叫我!”秋叶原爆喝。原本清秀的娃娃脸此时有些扭曲。
“别这样,这不是你的错!”西门越不理他的反抗,上去紧紧抱住他。
“你懂什麽!你懂什麽!如果不是我让凌青带他出去散散心,如果不是为了给我买桃花酥,言将军明天就应该和北堂门主离开了。又怎麽会发生这种事。”
果然,这个死心眼的小傻瓜脑袋里正转著这个念头。
“即使他们今天不出去,即使他们不给你买桃花酥,那个兀杰已经策划了很久,一定也会用其它方法对付言非离的。”
“不!你不懂!是我给了他们机会,都是因为我……”秋叶原说不下去了。他声音哽咽,泣不成声。
当他看见凌青一身是伤的回来,当他知道言非离不知所踪落入敌人手里,当他看见桌子上已经被击烂不能食用的桃花酥,秋叶原恨不得一头撞死!
“别这样!我们会找到言将军的,他不会有事的!”西门越本不会安慰人,此时也不知该说什麽好,他只知道必须尽快找到言非离,不然这个小傻瓜一定会终身悔恨,不能自拔!
秋叶原心中充满不安与懊悔,也顾不得自己是在谁的怀里,发泄似的闷头哭泣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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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叶原在西门越怀里大哭一阵,情绪渐渐稳定,突然恢复理智,“突”地一把推开西门,涨红著脸道:“我没事了,你走吧!”
“真的没事了吗?”西门越还是有些不放心。
“真的。你不用管我,现在快些找到言将军才是正事!”
“好,那我走了,你别想太多。”
秋叶原点点头,直到西门越的身影消失在院外,才转身回屋。
西门越来到正院大堂,杜生急忙迎了上来。
“西门门主,北堂门主说得到了言将军的消息,刚才急急出门了,给您留下这个。”
西门越接过信笺打开一看,眉头立紧。
看来,事情比想象中的复杂。
这夜晚月昏星暗,预示著明天不是个好天气。
城西郊外的留荫庄黑漆漆的,静寂无声,只有里屋的一盏油灯,隐隐地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