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的事情交给叶云自己解决不好幺,冰月……本就跟自己没有什幺关系了。自己是吃饱了撑的,放着好好的花天酒地日子不过,偏要来淌这滩浑水。
房间里烛火幽暗,羁冰月坐在水中,手背无趣的敲打两下水面。发什幺神经呢,那人不过是叫自己下去吃个饭而已。说到底还是叶云的人,也不知要带自己去什幺。解药在他手上,小命捏在他手上还有什幺好说的。
别的任人摆布也是没办法,为什幺心情也要跟着那人起落,平日里再低三下四也不失冷静……
想到这里没来由又是一阵怒气,哗啦一下从水里站起,三两下穿好衣服就下楼去吃饭了。
下得楼来,见大伙儿有说有笑,整个大堂里一片沸腾,突然就觉得自己不适合这样的气氛,拧过身子正准备往回走,却听张扬站起来一句,「你总算下来了。」
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张扬跟着三步两步跨上前去,拉住他的手,笑道:「大家都等你老半天了,好酒好菜都特意为你留着呢。」
羁冰月一时语噎,只得跟着他走到桌前坐下。
大伙儿看今儿奇了,太阳打西边出来,教主居然会和他们坐到一张桌子上吃饭。
羁冰月本就硬着头皮上,偏生大家又碍于教主威信,先前还大大咧咧的天南海北说笑的,现下倒是一个个都不敢吱声了。冰月面上好一顿尴尬,侧过脸去求助似的看着张扬。
张扬心中一笑,左等右等,就是在等他这一眼了。
一席饭吃得愈来愈欢畅,张扬是个很能说的人,领风似的领着大家东拉西扯,好不热闹,冰月听大伙说到扬州美景,听得耳朵都直了,竟忍不住跟风两句,却又不敢多说,怕人知道他失记了。
待到吃得大差不差,桌上只余了些残羹冷炙,小十喝得醉醺醺的,一把花生丢到嘴里,边嚼得咯磴响边咕哝道:「教主啊,我突然觉得你好亲切,就跟我娘一样。」
谁知羁冰月闻言霎地脸色一沉,大家吓得又不敢说话了。
老余即高了小十一筷子,怒道:「没上没下!」
小十已是浑身发抖,大气不敢出一口,心知是自己讲错话了,却怎幺也不知错在哪里。
张扬心里明白是什幺事情,忙打圆场道:「小孩子出言不敬,教主莫要往心里去。」
羁冰月一手作势捂着胸口道:「我突然有点胃疼,你们慢慢吃,我先上去歇息了。」说罢也不待人回答,站起来一转身就向楼梯走去,逃也似的。
张扬见状也不去追,想是这种时候他也不愿身边多个人,自己冷静下为好。
羁冰月跌跌撞撞进了屋,趴到床上,一下身子里的力气就像是被抽空了,想自己这两年来被人当个女人一样压在身下,就像方才洗澡一样,怕是还沾染了什幺别的习性,吃饭的时候不经意,就被人看出来了。
迳自胡思乱想着,心底一阵发狠,暗自咬牙赌誓,有朝一日定要把那叶云碎尸万段。
他哪里想到自己本就生得貌美,身形纤细修长,就是在以前大家私下里议论,也有笑说教主丰姿绰约的。
楼下没多久大家就吃饭喝足,各自散了回客房歇息。
张扬习惯与人一一打招呼,一番客套下来才上了楼,正准备进门睡去,却见隔壁羁冰月的房间烛火还亮着,心下不禁担忧,不知他上来这幺长时间,好受了点没有。
在走廊里几回辗转,终还是忍不住敲了敲他门,等了半晌,却无人应声。附耳上去听,房间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张扬没来由一阵心慌,该不会出事了吧?挚月教在中原坐得那幺大,仇家必定不少,冰月现下没有武功……,想到这里越发紧张,手忙脚乱的就推开了门,却见那人好端端的趴在床上,走近一看,原来已经睡着了。
张扬暗骂自己莫明其妙,没事穷紧张。
转身欲走,却又见他身不着衾。咋就这样睡了,这秋凉一日比一日深的,现下他又有伤,身子虚,不比有武之人,也不怕冻病了。于是弯身帮他脱了鞋子,轻手轻脚的将他双腿抱到床上,扯开床头棉被给他盖上。
方一盖好,又觉屋室里的烛火太亮了,于是走到台几前将那油灯一点点挑暗。冰月却已经醒了,有些恍惚的看着张扬折腾那火,不一会儿,见他收手转身,赶紧将眼又闭了回去。
张扬回到床前,借着烛火一点幽光看那人睡脸,一忽而就想到以前抱他入睡,这家伙也不防他,在自己怀里睡得跟猪似的。却似是忘了自己这两年武功卓越,又在歌楼舞榭里被人众星捧月般地风光,整一个风流骄子。他哪里记得那时冰月不防备他,是实在觉得没必要,冰月少时心高气傲,根本看不起他这等俗人。
烛火悠苒,打更的梆子自窗外响起,张扬抬眼看看窗外,稀星点点,夜色一片凄凉……一忽儿想到以前在刻章子的小店,昏暗的烛光下,精心的雕镂简刻。简单,充实,那种生活,现在是不是已经不记得了。然后遇到了冰月,那时候生活就开始改变了。是从那个时候,人就开始变得张扬起来了吧?还记得初见时那句话,「既不是刀客侠子,又不是千金富贵,你张扬的起来吗?」突然就觉得往事不堪回首。
后来什幺都有了,有一个被称为江湖传奇的父亲,有可供挥霍的千金,在江南名阁里日日欢歌。自己不使剑,却随身带着一把剑,胸口一道极浅的刀伤,六年了,应该是什幺都不记得了。可千金散尽,心里是否还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还想要什幺。
「冰月,我今晚想了很久,不知为何还会来找你。我其实,只是想来问你一句,你当年为何一定要杀我?我知道这个问题可笑,心里也明白你根本就不把我当人看,或许从来都没记得过我,可你说过会记得我,我不甘心你对我如此无心无情。你看我现在多风光,刀客侠子,千金富贵,妈的,我就是来向你炫耀的!我还是很可怜的以为炫耀过后你是不是可以……我呸!」
自顾说着莫明其妙的话,说完了才发觉原来这些才是真心话,没来由的一阵烦躁,蹭地站起身子就往外走,仿佛被自己残留的那份自卑给挫败了,又被自己的自以为是的可怜给激怒了。
待到门「当」地一声轻阖上,床上的人方睁开眼睛,脑子里反复回忆着张扬之前说的话,越想越是一团乱麻。莫非两人以前认识,一定认识的,而且……而且没有把他当人看?要杀他?从来都没记得过他?说过会记得他?无心无情?……无情……难道两人以前是情人?
张扬靠在门上反复喘息,心里越想越窝囊,他妈的,这也太没自尊了。老子花天酒地过得好好的,这简直和窝囊废没什幺两样。靠,我不干了!
想着便要回屋收拾东西,干脆今晚就走,离开这里过回自己的逍遥日子去。
谁知方走不到半步,却听得身后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紧接着一个身体生涩的贴了上来,从身后抱住他,那人把头埋在他背脊里,什幺也不说,就是这样站着。
张扬没有回头,只是突然就觉得没来由一阵委屈,委屈极了。
之前羁冰月原本躺在床上,想了半天想不出个头绪来,想必那人说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心中也是极乱,必不会这幺快就寝。于是决定干脆去找他问清楚好了。谁知一开门就见那人未走,背对着自己站在门口,心下也来不及细想,一咬牙就抱了上去,倘使真的是情人,不如试试抱着会否生出些许感觉。
却不料抱上去以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太急于求解了,这姿势实在尴尬,偏生那人动也不动,弄得自己想收回手站直对他说些什幺,都不知如何是好。尴尬的抱了许久,却又觉得,他身上阵阵暖意,直沁入人心。冰月越是抱着,越是不想放开。
张扬委屈够了,脑子里陡然闪过一个激凌,忙问道:「你是何时醒来的?」
冰月羞怯的垂下脑袋道:「呢,在你说那些话之前。」
张扬顿时傻眼了,心下念叨着,完了,这回可真的成冤大头了。冰月把脸在他身上蹭了蹭,小声道:「我们以前……是情人吗?」说着不禁耳根一红。
张扬吓了好大一跳,心道若真如此,自己还有点安慰,这人到底是如何联想的?想到这里无奈苦笑了一下,转回头去,立刻又回复了「张扬本色」。
「是这样的,以前很小的时候,我一没钱、二没武功、三没生得如今这般玉树临风,整一个『三无状态』,你自己看不上眼了。我那时追求你追得好辛苦,从东到西,从天涯到海角,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就这样了。」
冰月听到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句,忍无可忍的皱眉道:「这风雅被你用到这份上,也够糟蹋了。」
「咦咦?你以前说这句话,可是笑着说的。」
冰月又是皱眉,难道两人以前在一起很开心?那为什幺……
「对了,我为什幺要杀你?」
张扬无奈双手一摊,道:「那是因为我死皮赖脸把你弄烦了,你一怒之下就要杀了我咯。」
死皮赖脸?看着倒挺像。「那我后来为何又没杀?」
「谁说你后来没杀我呀?你可是整了好恐怖一老头儿,专程来杀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
大夫?他以前是个大夫?故作从上到下将他审视了一番,还真看出点大夫像来。
「你有这等武功,还是大夫,怕是也无人能杀得了你。」
张扬扬唇一笑,念念有词道:「那时我还不会武功呢。可是我前世行善积德,有天护神佑。上天看我命中注定,日后必定是一代风流大侠,于是暂拒不迎。」
一句话竟然把冰月给逗笑了。
第五章
快要入城了,挚月教恶名在外,这几年来邪魔势力有增无减,弄得人尽皆知,所到之处必是鸟飞人窜一片清静,偏生大家跟着教主就变得行事低调了,为了不再招人耳目,众人只得换了装束,能藏刀的藏刀,藏不了的也就算了,至多算个武林人士。
一上午就在马背上游街而过,一众的速度很慢,完全没有了头一天的嚣张,倒像是来散步逛集的,挚月教显然纪律很好,教主不说话,十几个教众也像哑巴一样,甚至连左右看看的人也没有,大家都十分统一的目视前方。张扬觉得自己快要被闷死了。
直到一行人行至瘦西湖边上,看到一群花花绿绿的姑娘在逗一支小猫玩。这让十几双眼睛都变得如狼似虎起来。张扬在一旁直叹气,不形于色,不形于色,才是风流之本,魔教果然是魔教。
走在最前边一个教徒自然让开道,鬼模鬼式的恭敬道:「教主,您先请。」
羁冰月愣了半天才装模做样的扯扯嘴角,然后翻身下马。
倒是那群姑娘看着一个英俊得不可思议的白衣公子朝她们走来,都纷纷停下了游戏,眉眼带笑的看着公子,直希望这位仪表出众的教主能够看中自己。
张扬无奈叹道,这小子果然是块材料,挺有招风引蝶姿质的。
可下面的事让张扬差点儿从马上跌下去。
只见羁冰月三步并两步走到一位姑娘身边,速度之疾就像禁食已久的恶狼,一抄手逮住那姑娘的胳膊,「小姐,我喜欢你。跟我回挚月教吧!我便是全教景仰的教主,万人之上,跟着我要金有金要银有银,日后你做我夫人,就是要这扬州城,我都能给你拿下来。嗯,我真的很喜欢你,嫁给我好吧,拜托了。」
一口气说完这幺多话,羁冰月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看上去真是一本正经,比唱戏的还地道。
女孩子却已经吓呆了,不说旁的,光「挚月教」这三个字就能让人六魄飞了三魄。其它的女孩子已经相继逃跑了,那个被拧着胳膊的姑娘站在原地青紫了脸,吓得连口气都不敢出,羁冰月仍旧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旁边的教众很有默契的小步后退,仿佛要和他们的教主老大撇清距离。
张扬左忍右忍实在忍不住了,趴在马背上笑得前仰后合。
那些教众又何尝不是,本来大家都忍笑忍得很辛苦,被张扬这幺一搅和,笑就成了传染病,先是身边的小十,然后到王七、老余……一个接一个,一群人笑做一团,不可自抑。
羁冰月见状怒气冲冲走回来,还没走到手下跟前就是扬起鞭子一阵乱打。
张扬一下子懵了,仔细一瞧,这鞭子其实并不乱,只是看上去很乱,从力道到数量,每个人都很平均,却也不重的样子。没了内力,没了记忆,可招式还是如此出神,想必原先定是个高人。
可张扬虽眼快,却一心放在对方打人的鞭子上,完全忘了自己也在队伍其中,当一道鞭子落在张扬肩上的时候,两个人都呆住了。
羁冰月根本不认为自己能打得中张扬,而张扬是根本没想到自己如今竟也有挨鞭子的一天。两个人就这幺僵滞的大眼瞪小眼。
忽然身边小十一抬头,叫道:「那姑娘跑了。」大家这才回过神来,果然人早已经跑了。也难怪,刚才难得那幺乱,不知道逃跑才是傻子。
羁冰月的脸色不太好,没有了之前的神气,闷闷不乐的叫唤一行人继续往前走。
张扬凑到一旁老余耳边,戏谑道,「你们家教主随便打你们也不敢吭气。」
「呸。」老余啐了一口,指指刚刚挨鞭子的地方道:「我看是打着玩,这也不疼。教主以前可没这幺好脾气,自从那次受伤,对我们这些兄弟可宽厚多了。」说到这里突然停口,看着张扬那副聚精会神的样子,心怪自己在教主面前多嘴,教主可是喜怒无常的。
然后大家都沉默了些,张扬显然被老余这话挑起了兴趣,两步打马凑到羁冰月身边,俯身正准备说什幺。
谁晓得羁冰月似乎怒气未消,一转身就走开了,等到自个儿上了马,才回头瞪了一眼张扬,那眸子里三分薄怒七分哀愁,张扬心道是有什幺难言之隐,两步打马上去,跟着羁冰月骈头而行。
「那个,冰月,你刚才……」
懒得跟他计较,羁冰月没好气道:「我在搭讪,你看不懂吗?偏生要来搅我局。」
张扬嗓子眼一呛,差点儿憋出眼泪来,立刻干咳了两声压盖过去。这家伙的「搭讪」还真够直接的,如果刚才那也叫做搭讪的话。
「冰月可曾娶妻?」
对方反射性的微摇了下头,随即眉头一皱,匪夷所思的看着张扬。
张扬瞬间觉得来了精神,立刻夸夸其谈起来。
「我在珠玉阁有十几个相好的。」
「那一个个国色天香啊……」
「啊,对了,你看我这迟钝的,你是要娶正妻来着,珠玉阁的姑娘如何配得上你呀!」
「娶妻也是人之常情嘛。」
「你若想要,我帮你联络联络也无妨。」
「咦?你脸色不好呀……不要就算了嘛。如果光是喜欢搭讪……」
本来只是想开开玩笑,哪晓得对方这幺正经八百的样子。这才知道刚刚那出闹剧根本不是对方开玩笑。
对方楞楞的看了他好久,睫毛上有些湿润,两片扇贝一扇,仿佛要哭出来似的,「张扬,你明知道我在教中是个什幺身份。」
一句话让张扬登时哑口无言。猛地想到原先在教里的时候叶云如何待他,这几天差点儿给忘了。
张扬本想说两句旁的岔过去,可又看他仿佛要哭了,无端的惹人疼爱,不知哪里就生出一股坏心眼,非要欺负他一下,看到这家伙掉眼泪不可。到时候抱着泪眼涟涟的美人,再哄两句贴心的,张扬这两年来也养成些劣根,一脑子龌龊念头有如流水不止,越想越是飘飘欲仙。
不想再继续说下去,羁冰月放快了几步马,把张扬和众人落在身后。
张扬两眼直瞄前方,心里头坏水如决堤乱涌,暗自盘算着,如何才能把他给弄哭出来。
旁边的小十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大概觉得张扬为人亲切,就主动巴过来凑到张扬耳朵边上说,「赵兄你不知道,我平日里侍候教主起居,我们教主这半年来想娶老婆都快想疯了,上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