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冬日————慕容
慕容  发于:2009年07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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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没过多久韩主任就回来了,我只得恋恋不舍地结束与他的谈话,开始一本正经地商量正事。朱建军一下变得十分疑惑,不明白我怎么能在一个电话里完成追女朋友和查案两件同样重要却风马牛不相及的大事。我一放下电话他就饿虎扑羊般向我冲了过来,一手扼住我的脖子,凶巴巴地小声逼问:“说,是不是有什么新动向了?”
“没,没,”我一边挣扎一边笑着说,“你也听到了,我是打给那家学校去查案的呀。”

“查案?”他嘿嘿地低笑着问我,“那韩主任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怎么了?”

“多大?”

“四十多吧?我没敢问。这个岁数的女人一般不愿意别人提起这种问题。”我笑咪咪地告诉他,有一点戳破他幻想的得意。

朱建军哼了一声,捏着嗓子用一种朗诵式的腔调说:“那段音乐的节奏非常舒缓,就象早春的第一缕东风般悄然而至……你会用这种措词和语气跟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说话?骗小孩啊你?要不叫大家帮你分析分析?”
尽管朱建军那种夸张的腔调跟我的语气一点儿都不象,我的脸还是一下子红了。趁他得意的时候我猛然回肘把他捅到一边,有点狼狈地抓起桌上的公事包就往外跑。

“哎,跑那么快干什么呀?我又不能吃了你,要吃也得吃你那迷音乐的纯情小姑娘才有劲吧?看把你吓的……”大获全胜的朱建军乘势追击,他那一百分贝的大嗓门一直把我送到门外,下了一半楼梯还听得到。
我在全楼同事的吃吃低笑声中仓皇逃窜。

第二章

由于事先用电话联系过,我到达明星艺术学校的时候韩主任和陈科长都在等我。他们的学生管理比我想象的正规,档案工作又相对比较差劲,历届学生的资料都没人认真处理过,就那么整箱整箱地堆在一间空屋子里。那位头发花白的陈科长花了不少工夫才从满屋积满灰尘的旧纸中找出学生体检表,并且跟韩主任一起逐份查找我名单上列出的那一百多人,我则在坐一边跟我手里的资料一一核对年龄身高血型,把相吻合的人挑出来。体检表上有学生的一寸免冠照,上面的女孩子都很漂亮,即使是摄影师敷衍草率的工作也不能掩住她们的青春美丽。在我查对的过程中一张张笑靥如花的年轻面孔就这样从我手中轻轻滑过,对着那些纯真娇嫩的美丽笑颜我很难想象她们中的哪一个会在此后的短短几年中沦落到卖淫,吸毒,最后被人残忍杀害的悲惨境地,这是一种让人心痛的毁灭。
在这样的时刻我常常会有一种深切的无力感,感到这个世界上的罪恶实在太多而我们的力量是如此的微薄,有太多的事情我们无法阻止,只能在事后试图找回一点公平。虽然这个公平也许来得太迟,但是我会尽力,这是我热爱警察这份工作的主要理由。
将近晚上五点钟我们才完成了全部的核对工作,天已经快要黑了。下楼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朝琴房的方向拐了一下,门还是虚掩的,里面有琴声传出,不是我听过的那一曲,但是同样悠扬动听,带着一股淡淡的忧伤味道,令人伤感。我并不是一个对音乐敏感的人,但这首乐曲却让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童年的美好时光,带着往日不再的感怀与惆怅,心情渐渐染上一层灰色,有些沉重。虽然日常工作相当烦重,但由于从小就热爱警察这个职业,我对于现在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满,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积极向上。正因为如此我才很难理解为什么我的心情会突然变得如此忧郁而失落,仿佛对目前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也许只能解释为这段音乐又挑动了我下午的感触。

当我的情绪混乱起伏的时候琴声戛然而止,过了很久里面仍然悄无声息。我疑惑地推开门,一名男子正坐在钢琴前垂首沉思,听到我推门的声音他抬起了头,并且转头向我望来。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形容我第一眼看到他时的感受,只记得自己当时好象是呆了一下,后来他告诉我我发呆的时间至少有两分钟,看上去就象个傻瓜一样,弄得我非常不好意思。
同样让我觉得无法形容的是他的相貌,它就象那段令我一见倾心的乐曲一样使我深深地感到中文词汇的贫乏,竟然找不到一个词能准确地表达出我的感觉。我不想用‘漂亮’或‘美丽’这样的词语来概括他的相貌,虽然那张清俊如水的面孔和清澈柔和的眼睛用这两个词来形容不会有丝毫的不配。我只是觉得这样的说法配不上他,无论是‘漂亮’还是‘美丽’都给我一种非常浮面的感觉,只能描述出一些具体的实际的表面化的东西,尤其是已经被人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下用得过多过滥,失去了词语中原本的深层意义。
他的相貌确实很美,一种干净的,清爽的,中性的美,虽然柔和,却没有丝毫的女性味道,而是一种象玉一样的温润。但真正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气质,斯文而优雅,但又是那么亲切而温和,这时我才领会到古人所说的“谦谦君子,温良如玉”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最后我还是只能用‘完美’这个词来形容他,就好象我形容他的声音,他的音乐。我可以毫不犹豫地确定他和我一直努力追寻的那个目标是同一个人,看到他就会使我想起他的音乐,就好象当我听到他的声音时,脑海中所能勾划出的他样子就如眼前。
“萧老师?”回过神以后我试探地问了一声。

“我是萧远。你好。”他礼貌地微笑,站起身和我握手。他的手是一双典型的艺术家的手,形状优美,手指修长,指甲干净透明,修剪整齐,没有一丝污垢。我伸出手以后才发现我的手上满是灰尘,这是跟旧档案奋斗一个下午的最大收获。这样和人握手非常失礼,我有点不知所措,伸出一半的手尴尬地僵在了半空。他笑了笑,毫不介意地与我交握,并且对自己洁白手指上的污迹视而不见。
“我叫方永。中午跟你通过电话。”我仍然有些尴尬地搓着手。

萧远恍然地‘哦’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记得,你想找你听过的一支曲子。”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自己也觉得这种行为好象有此些幼稚。

“真的是我弹的吗?”

“对,我不会记错的。就是大前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就在这里,我在门外听到的。”我肯定地说。

萧远微微皱起眉,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我知道他在回忆那天弹过的曲目。

“对不起,我实在想不起来了。”他很抱歉地告诉我,上午的学生都是提高班,主要教的是细节的处理和技巧的运用,没有固定的教学大纲,他经常即兴地随手弹一些符合需要的曲目选段,有时只有几小节,事后很难回忆得出。
也许是我脸上明显的失望表情打动了他,他考虑了一下,说:“要不,我把最近常用的一些曲子弹出来,你辨认一下?”

我大喜过望。

更让我喜出望外的是他居然邀请我去他家,因为晚班学声乐的学员要使用琴房。他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远,在一个很旧的小区里,是那种老式的一室户,没有客厅,只有一间不大的卧室和很小的厨卫。起初我对他所住的地方有点意外,因为在我的想象中他应该住在那种高雅优美的时尚住宅区,这种偏僻简陋的小区,破旧肮脏的楼道跟他身上的气质实在是太不相配了。可是进屋之后我的想法立刻变了,并且为自己的世俗和浅薄深深地汗颜。
一个普通的音乐老师不可能太有钱,当然住不起豪宅,可是萧远的优雅和洁净却不是外在环境所能影响的。他的房间布置得非常整洁,墙壁雪白,窗明几净,为了保持空气的清新,虽然在冬天也大开着窗,一幅颜色淡雅的浅米色印花窗帘在夜风中轻轻地飘动。
萧远的家具不多,除了床、桌子和衣柜,就只有两只装得满满的书架。家具的式样非常简单,但是色彩淡雅和谐,搭配得十分悦目,配着几样简单的陈设,透出一股淡淡的艺术气息,既不夸张也不单调。窗前放着一架立式钢琴,亮棕色的漆面一尘不染,明亮得能够照出人影。钢琴上摆着一个雪白的石膏头象,微侧着头,一双深邃忧郁的眼睛正对着我们。
我不认得那是谁。一定是个音乐家。但在所有的知名音乐家中我只认得出贝多芬那颗满头乱发的硕大头颅,因为有一段时间石膏象的小规模盗版生产在本市突然一夜风行,他那颗雄狮般的著名头颅曾经以十元三个的价格跟维纳斯毛主席一起在地摊上摆得满街都是。
“他是谁?”我问。

萧远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不能理解一个象我这样狂热的音乐爱好者竟会问出这种幼稚园级的问题。“肖邦。”他淡淡地告诉我,眼睛里没有半点嘲笑的神色。

“你要不要先洗一下脸?”他指指卫生间。这时我才注意到自己满脸灰尘,大概看上去蓬头垢面,象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萧远的卫生间很小,小得放不下浴缸,只能挤在抽水马桶和洗脸台的缝隙里淋浴。但是同样干净得一尘不染,没有什么零碎的瓶瓶罐罐,立式的洗脸台上只有香皂和一瓶青苹果洗发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苹果香味。
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萧远也在厨房洗过了手,正坐在钢琴前面用一块雪白的绒布擦拭着琴键。“对不起,我没有多余的椅子,你就坐在床上吧。”他对我说。

我有点犹豫。他的床十分整洁,床单平整得没有一丝皱纹,让我怎么都不好意思贸贸然地坐上去。看得出他是个非常爱干净的人,我担心他有点洁癖,不喜欢别人随便碰触自己的东西,尤其是贴身物品。
“没关系。”他笑了,“我不在乎那么多,又不是女人!”

我也笑了,他的气质总是让我有点小心翼翼,没办法象对同事一样肆无忌惮地说笑玩闹,他一定是看出来了。

萧远一开始弹琴就不再说话了,我也不再出声,安静地坐在他的床上倾听,却一直无法做到专心。他弹琴的动作非常优雅,洁白修长的手指如风一样在琴键上轻盈地掠过,从我的位置可以看到他清秀的侧脸,微垂着头,神情专注而宁静。晕黄的灯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使得五官的轮廓显得分外柔和,柔软的黑发在夜风中轻轻飘拂,在灯光下闪出无数细小的光晕,色彩迷离,如梦如幻。
如果要评定一个人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就如母亲温柔的哺乳,婴儿降临世界的第一声哭喊,少女在如花的年华得到爱情,萧远最美的时刻一定是在他弹琴的时候,在这个时候他的神情特别的动人,眼睛分外的明亮,仿佛他的全部灵魂都溶入了音乐之中,纯净无瑕,清澈如水。
就象一个圣洁的天使。这是我睡着之前的最后一点意识。

也许是因为这几天没日没夜的工作导致体力严重透支,也许是因为屋里安详宁静的气氛和优美柔和的琴声起了催眠作用,这一觉我睡得很香,简直比在自己家里还要安稳。我记得我是靠在床头沉入梦乡的,但是当我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平躺在床上,头下有枕头,身上盖着被子,鼻边是熟悉的青苹果洗发水的香味。屋子里的光线很暗,萧远坐在桌前低着头看书,台灯微弱的光线把他瘦削的身体打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
听到我在床上转侧的声音,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醒了?”

我的脸立刻红了:“对不起,我太失礼了。”即便不是在别人家里,即便不是因为我的要求,在别人演奏的时候睡着都很不礼貌,更何况他是在帮我寻找我渴望搜寻的音乐。
他淡淡一笑:“没关系,看得出来你累了。你的脸色不大好,眼睛都有红丝了,是需要休息。”

我再次语塞,眼睛有一点热,因为他的体谅和细心。

“饿了吗?我已经吃过晚饭了,给你留了盘炒饭,我去热一下。”

“谢谢。”面对他善良的招待我只能说得出这两个字。客气的推让和拒绝在他清澈的眼睛面前将会显得那么苍白和虚伪,让我除了真心的感谢和接受想不出其它可以做的事来。
“几点了?”我一边吃饭一边问。

“十一点。”

“这么晚了!我还得回单位一趟。”

“那也不用吃这么急呀,又不差这几分钟。”看到我匆匆忙忙地差点噎住,他起身给我倒了杯水。

细长透明的玻璃杯,清澈透明的凉开水,在灯光下闪烁得就象他长长的眼睛,壁上的水滴是睫毛的影子。美丽。

我盯着水杯愣了几秒钟,三下两下扒完最后几口饭,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在冰凉的夜风中骑车往单位赶的时候我还有一种做梦的感觉。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太不真实,美好得简直象一个港台言情故事,让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但是我恢复精力的头脑,填得满满的肚子好象没办法做假,而且我嘴里还留有什锦炒饭的余香,鼻边仿佛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苹果香味。
局里果然灯火通明,一片决战前夕的紧张热闹景象。那个巨额诈骗的案子有了新进展,所有人都兴奋得眼睛放光,没人有空理我这个偷偷溜进来的夜游小孩,只有朱建军忙里偷闲地冲我悄悄挤眼,笑容狡猾狡猾的。
我的脸又不听话地红了起来,为了表示抗议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在桌子底下比了个恶狠狠的手势。

回过头来我才发现苏倩居然也没走,而且正笑咪咪地看着我俩,大概把我们刚才的小动作都看到眼里了。

“你怎么还没走?这又没你什么事,前两天加班还没加够啊?”我尴尬地咳了一声,小声问苏倩。

“我在等你的好消息啊,顺便给他们帮点忙,反正这几天熬夜都习惯了。”

坏了,我的脑袋一下子大了两圈。真是美梦做昏了头,我居然胡里胡涂地把公文包忘在萧远家里了。

“怎么了?”苏倩奇怪地问。

“没事。”我勉强笑了笑,“那个明天再说吧,我困了,得回去好好睡一觉。”

我没再去萧远家,而是直接回了宿舍。已经快十二点了,他一定已经睡了,在这么晚的时候上门打扰未免过份。当晚我躺在宿舍吱嘎作响的铁床上辗转反侧,平常一沾枕头就着的我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说不清为什么,反正一合上眼睛我脑中就会闪过一幅幅杂乱无章的画面,肖邦的头像,闪亮的钢琴,昏黄的台灯,透明的水杯,全都此起彼伏地在我眼前旋转翻滚,交叠割裂,连同那股淡淡的青苹果香味,一起被我带到了梦里。这种超现实主义的梦境一定让弗洛伊德的门徒大伤脑筋。
第二天我本来打算一早就去取回公文包的,可是副队长大刘硬是把我临时抓差去协查经济诈骗案,跟着他们的丰田在市里跑了整整一天。他们的案子不那么血腥,可是超乎寻常的复杂,不单牵涉到几家大公司和银行,连市里的有些领导也多多少少被扯了进来,这就使得调查取证工作格外的困难,一天下来跑的地方不少,可是收获却非常有限。
“知足吧小子,”大刘他们在回来的路上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取笑我明显的沮丧,“能找到这些就不错了。”“你以为警察一出马就能所向披靡万事搞定啊?不买帐的人多着呢。”“外国警匪片看多了吧?太嫩!实在太嫩!”
“停车!”我大喊一声,把全车人都给吓了一跳,以为我受不了刺激要跟他们干上一架。

“我不回局里了,就在这儿下车办点事。你们先走吧。”我一把拉开车门跳下车,冲着远处的一个修长背影追了过去。留下他们在车里轰然起哄。

追到那人身后我才发现不是萧远,有点失望。但这里离他家已经很近了,看看表将近六点,他肯定下了班,我索性直接拐进了他住的小区。门铃响了很久他才出来开门,围着一条浅蓝色的碎花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
“对不起,我正做饭呢,你先进屋坐吧。”他匆匆地把我让进屋子就回了厨房,油锅噼啪作响的声音清晰可闻,显然菜正炒到一半。我没进卧室,而是站在厨房门外看着他在里面忙碌。他此时的形象对我来说新鲜而陌生,在这之前他一直给我一种清雅得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好象离尘世的柴米油盐生活琐屑非常遥远。可是看了他在油烟弥漫的厨房里忙来忙去的样子我却并没有任何偶像幻灭的失望,反而觉得他跟我之间的距离被一下子拉近了许多,他的形象变得更清晰,更真切,更让人渴望亲近。萧远垂首在钢琴前面专心演奏的优美剪影是那么的令人可望而不可及,但他围着围裙在灶台前挥铲炒菜的背影却是如此的温馨动人,竟使我突然起了一种想要把他拥在怀中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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